第76章 終審·傲慢終(中)

嘻嘻鬧鬧的人流,喧雜的人聲。

嗡嗡,嗡嗡。

那些人聲話語,好似蒼蠅的發出的令人煩躁的聲音,模糊不清,卻又無時不在。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人群中,看着周圍來往如梭的人影,突然不知道自己是為何在此地,何時在此地。

“喂,小哥,你究竟買不買啊?”

身旁突然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手裏拿着一個物什。“剛才說好的價錢怎麽樣,不能再便宜了!我這都已經給你打過折了!”

他側頭看了一下,想,難道自己剛剛是在這裏買東西,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失了神。

那推銷的小販還在說着,看着對方那一張一合的嘴唇,好像沒吐出一個字就有一個有型的字符從他嘴裏蹦出來,然後飄到空中,和其他人說出來的話語一同,彙聚成一個烏黑的,深沉的巨大雲霧。

當然,這一切只是幻想,擡頭看一看天,什麽都沒有。

“我不買。”他突然失了興致,轉身就想走。

“哎,等等,怎麽能說不買就不買了呢?剛才不是談好價錢了麽!”小販急了,拼命将手裏的東西推到他面前。“你看看啊,你看看,都是上等的好貨色!”

那紅豔豔的一團物體,就那樣被推到了眼前。

——是一團血肉!

一顆還帶着脈動,經脈血絲清晰可見心髒,噗通,噗通,以一種緩慢而又詭異的頻率,這顆心髒還在緩緩地跳動着。

每脈動一下,就有更多暗紅的鮮血從心室裏流出來,沾滿小販一手。

這販子像是渾然沒注意到,繼續對他推銷道:“還新鮮的呢!買不買,再便宜你一點。”看他的神色,好像是在說什麽豬肉羊肉,而不是一顆人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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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副日常的畫面中,那顆跳動的血淋淋的心髒帶着一種陰森的恐怖。

隐藏在日常的異常。

可偏偏,周圍卻渾然沒有注意到,甚至旁邊的攤位上還有人在賣着其他人體器官,甚至還有一個睜大眼睛的頭顱,在對面攤位上挂着,那雙不瞑目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他,不,或者說是盯着那小販手中的心髒。

他莫名地覺得那顆頭顱很是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

“兄弟,要不要?”回過神來,面前的小販還在推薦。

他剛想拒絕,突然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這心髒是她的嗎?”他指了指對面攤位的那顆人頭,一個女人死不瞑目的頭顱。

“兄弟好眼力!”小販豎起大拇指,突然咧嘴笑了笑。他這才注意到,這小販嘴裏滿是尖銳的牙齒,像是野獸一般。

“她想要的不得了,甚至還想過來偷走!這不,前幾天被抓住了,現在頭就挂在那邊示衆呢。”小販嘿嘿笑兩聲。“這心對她有獨特的功效。只要她吃了這顆心便能換走另一個人的命,所以這女人想要的不得了!”

說話期間,那顆女人的透露還是死死地盯着這邊,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貪婪與嫉妒。

“我要了。”鬼使神差地,他将這顆心髒買了下來。在小販谄媚地目光中他收好心髒,将它提到了對面攤位的那顆頭顱那。

“想要嗎?”

那死不瞑目的眼神緊緊地盯着他,眼神中是憤恨陰毒。

“我可以給你。”他冷聲說:“但是有一個要求。在你眼裏的血淚流光之前,你不能使用它去換任何一個人的命,否則,你的靈魂就歸我。”

惡魔的契約就此定下。

女人欣喜若狂地收下了心髒,沒有手沒有腳,只有那顆光禿禿地頭顱,貪婪地注視這個神奇的寶貝。她可以用此換取任何人的好運與美麗,她可以用此奪走任何人的幸福。

多麽美好,快樂的期待啊,而這一切只要等自己眼裏的血淚流光就可以了。

她鄙夷那個與自己定下契約的笨蛋。真是愚蠢,自己有了這麽美好的東西,怎麽還會流淚!一定會很快的,很快她就能使用它了。

欣喜若狂的頭顱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眼中的血淚卻是越湧越多,連成一條血線。

嫉妒的頭顱為了奪取別人的幸福,迫不及待地想要吃掉這顆神奇的心髒。她雖然有雙眼,卻看不清真實,看不出這顆被她垂涎欲滴的腐壞心髒,是自己僅有的一顆心。

頭顱想要吃掉這顆心,那雙眼,卻在為自己同體同胞的心髒默默哭泣。怕要永生永世,都流不盡這淚水。

這是魔鬼定下的契約。

離開了賣心的小販和女人的頭顱,他又在這個喧鬧的市場繼續逛着。這裏出售各種異想天開的物品,琳琅滿目,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時不時地會有攤主将他攔下,擺弄着手中的稀奇貨,問他想不想要。

他一臉路過了好幾個攤位,卻在一個籠子前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不足一人高的籠子,一個伛偻的身影正蹲坐在裏面,似乎是被囚禁着不能出來,然而奇怪的是這籠子的大門明明是打開着的,裏面的那個人卻始終不邁出一步。

“他這樣好久了。”旁邊的攤主介紹道:“這個籠子,別人能進能出,只有他永遠都出不來。別看籠門是開着的,可是籠子還是所的,沒有鑰匙,他一輩子都不能出來。”

看着裏面那背對着外面,沉默的背影,他問:“鑰匙在哪?”

“誰知道?”攤主聳聳肩,“或許早丢了,或許本來就沒有鑰匙。如果你能讓這人從裏面出來,我就将他送給你,怎麽樣?”

“如果我能打開,将他給我。”

不知何時,另一道身影出現在攤主和他身旁,這家夥容貌藏在陰影中,看不清楚,只聽見他低沉的聲音。

他擡頭,看着這個新出現的競争對手,對方也正好望過來,眼中是不屑與輕視。

他突然笑了,“好啊,那就比比看。你先請。”

陰影男望了他一眼,向籠子走去。他對籠子裏的人道:“你可以出來,只是自己鎖住你自己。”

那身影微微顫動了一下。

陰影男揮了下手,一副光影出現在半空中。

那是一個少年,面容清秀,臉帶笑意。這個幻化出來的少年,對着籠子裏的人影輕聲道:“子廉,子廉,你出來吧,我原諒你了,原諒你了。”

籠中人慢慢擡起頭來,那是一張蒼老的面容。籠中人看着少年,眼角留下渾濁的淚水。

“……原諒我了?”

少年笑得溫柔,如同以往,他身上還穿着幹淨的袍子,臉上還帶着純粹的信任。一切都仿佛,還是最開始的模樣,那麽美好,讓人向往,讓人……

籠中人緩緩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觸摸少年的臉龐。然後那枯瘦的手指剛剛觸碰到幻影,就像是被灼燒了一樣。籠中人發出凄厲地嘶吼聲,突然更縮進角落,緊緊地捂着自己的雙臂。

“不,不,不!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他顫抖着哭嚎着,縮得更緊了。

陰影男突然皺了皺眉,似乎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旁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他惱怒地瞪過去,正是那個原先與攤主說話的青年,也是看他好戲的競争對手。

一旁的攤主,也在呵呵笑着,臉上都快笑出褶子了。陰影男突然怒了,對着那青年道:“為什麽笑?”

“笑你傻啊!”聽見陰影男的問話,他擦去笑出來的眼淚。“你不僅傻,還狂傲自大。以為這種膚淺的自欺欺人能夠讓他甘願走出來?”

陰影男皺了皺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那是因為他們恨得還不夠深。”他頓了一下,“愛的還不夠深。”說完,他走向攤主。

“有趣嗎?”

“有趣,有趣。很多家夥來試過要放他出去,也不是沒用過這種方法。”攤主道:“可每一次,在聽見原諒這個詞後,那人就更不願意出來了,還嚎啕大哭。”

他裝作不在意地問:“那你看了這麽久,是不是也該厭煩了?”

“厭煩?為什麽要厭煩?”

“來來回回折磨這個籠中人,看他哭泣哀嚎,豈不是很沒有新意?”他道:“折磨別人,其實自己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快樂,不如放他走好了。”

“放他走?”

“他走了,你才能離開。而且你心裏,其實也不恨了。再多的恨,這麽久的折磨也該磨去了。”他看着攤主,“你沒有什麽話要對他說,要對他問嗎?”

“……有。”攤主沉默了好久,突然走到籠子前,對那還在哭泣的籠中人道:“他死得很慘。”

“滿身都是傷口,被人當驢子使來推磨,每天吃不飽飯,睡不夠覺。”

“那雙曾經給你磨墨的手,去給別人砍柴掏糞。”

“那雙曾經陪你一起遠足的腳,生瘡爛濃。”

“最後死在柴房裏,被人裹了席就埋了。”

攤主每說一句,籠中人就顫抖得更加厲害,最後,甚至連蹲都蹲不住了,只能無力地趴在地上默默流淚。

攤主低頭,看着他,問:

“臨死的時候,他還想着你。”攤主笑了笑,說:“他恨你,至死都不原諒你。”

顫抖突然停止了,籠中人迷惘地擡起頭來。“他恨我?”見攤主點頭,籠中人突然笑了。那一笑,白發變青絲,蒼桑轉藍顏。像是突然安心了,籠中人扶了扶心口。

“恨,恨就好,恨我就好。”像是這麽多年的等待和苦役,只為了盼這句話。不求寬恕,不求原諒,只求被結結實實地恨上一場,才能瞑目。

攤主看他這副模樣,又問:“如果再回到那晚,你還推不推那一下?”

籠中人頓了頓,須臾,緩緩笑開。

“推的。”

“不過這一次,我不會放開他的手。”

與子攜手,與子同亡。

攤主也笑了,“那便好,那你便走吧,我也走了。我去找我家小孫孫,你要不要一起來?”

籠中人點頭,走出籠子的那一刻,又變成往昔那黑發的小少年,嘴角帶着笑意,似乎聽見耳邊有人喊。

【子廉,子廉,我等你。】

兩人一同化作光暈消失,許久,攤位上只留下兩個字。

【愛恨】

青年走上前,笑了,拿手沾了沾那字跡,對身後還藏在陰影中的魔道:“這一局是我贏了。”

“我不懂,為什麽他不想要被原諒?”

“答案很簡單,因為愛,也因為恨。”

原諒是寬恕,原諒是自救,原諒是解脫。

子廉不想被救贖,不想被寬恕。他只想讓自己受盡折磨,去還了那罪孽。因為這世上最恨當日那一推的,其實正是他自己。

是以,寧願永世受沉淪,不從諸聖求解脫。

當然也正因為愛,才會悔,才會恨。所以,恨也不解,愛也不解。愛恨,才解。

周圍的喧嘩吵鬧,又重新湧上他們耳邊。

青年和陰影男共同注視着外面,半晌,陰影男道:

“還沒有結束,還沒有完。”

“是嗎?你不服,那就接着比。”

兩道人影又向那吵鬧冗雜的市場走去,一瞬間,便湮沒在人群中。

如涓涓細流,彙入大海。

這翻湧沸騰的深淵之海——人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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