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喚君之名

凡人畢竟是凡人,瞧見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就吓得夠嗆,連善惡也分不清。把骨氣随手一丢,一溜煙跑得老遠。然這也怨不得他們,一只白狐貍在黑漆漆的林子裏發光,實在足夠詭異,偏偏又開口說了話,凡人沒當場吓得暈過去,已算是相當有膽識。

林大雖是個凡人,但賊窩日子也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過活,随着老寨主見慣不少大場面。即便後來神風寨落魄,可膽量還固在那裏,不至于退化。

跟中邪似的奔回寨子,林大晃着步子兜兜轉轉,無意識地驚叫着,俨然一副失了神魂的鬼樣子。渾渾噩噩踢翻幾個酒壇,酒水濺了一地,刺鼻的味道浮上來,他方才清醒兩分。

“老大,蔥蔥姑娘上哪兒了?”阿天以為林大發酒瘋,剛開始也沒太在意,直到想起他千杯不醉的實力,這才匆匆跑去截他。據連武所說,他是出門尋人,可眼下他身後半個人影也無,連他自己也不太正常,莫非是在山裏撞上髒東西?

“她……”林大嗅到阿天一身酒氣,總算把魂給召回來。勉強定了定神,把阿天的話在腦子裏重新過一遍,手居然有些抖。

本是極易說清的一件事,到了嘴邊,卻堵着說不出一個字。說蔥蔥掉下山崖?說遇上會說人話的狐貍?本是沒有主次先後的疑慮,可日前種種怪異,竟在此刻透得明晰。所以,林大一貫沉穩的手,在這時抖得不成樣子。

可怕的想法一旦形成,便無法抹去。上回的事,他不是沒有懷疑,每天有成千上萬人從各處山頭落下,他一個罪孽深重的山賊哪來的好運得天神庇護。唯一的解釋,就是那天與他一同墜下山崖的蔥蔥。酒醉三分醒,她跳得那般無畏無懼,必是料定沒有性命之危。而這一次,也是一樣。他匆忙趕到山下,沒見到理應受傷的蔥蔥,反是遇上一只白狐貍。

林大活了二十幾年,這回才徹徹底底體會到何為驚吓。鋪天蓋地的恐懼壓在心頭,迫得他喘不過氣,藏在胡子裏的兩瓣薄唇白得像紙,不住顫着:“得去找個道士。”

聲音顫得有些不穩,恰好阿天走神沒聽清,好在有個時刻清明的小北。他看老大驚吓過度,便業餘地掐指算了一卦,竟是随意拈出個大兇,又聽見“道士”兩字,剛好襯上。

林大見周圍人不動,剛剛抿得穩當的嘴唇,霎時吼出一團火來:“給我去找個道士!”

這下子,堯光山北頂上的百十號人聽了個清清楚楚。雖說不知林大為何平白無故地找道士,但老大的話還是從了比較好。看他那張慘白無常臉,實在怪吓人的。

堯光山外方圓十裏,素來佛道昌盛,寺廟是一個山頭一座,可道觀卻是半晌也尋不得一處。幸虧兩寨子一并,人手多了,要不哪夠林大折騰。

可謂蒼天不負苦心人,讓傻川在鎮子裏迷路,誤打誤撞遇上個金盆洗手多年的老道士。他本是不願出手,奈何林大給出的價碼委實誘人,瞬間把金盆什麽給忘了個一幹二淨。

那道士衣衫褴褛,憑此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根骨。然前提是,他站在那裏不說話。從鎮子到堯光山的五裏路,那張嘴愣是沒停下。稀裏嘩啦說的都是道家逝去的昌盛,說起自家道觀被和尚給占了,還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淚。

縱然這道士有多不靠譜,阿天還是把他綁上了堯光山,誰讓他是獨苗呢?

說也奇怪,這道士一見林大的面,當場就給他跪了,話痨的毛病不藥而愈。他對着林大卯勁叩拜,硬說林大前世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說是為他效勞,可抵百年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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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林大根本不太看好這個滿嘴胡謅的道士,可捉妖這回事怎麽說也是道家的本事,看他家夥齊備,就不等他說完,直接拎他去了見着狐貍的地方。

道士的面相有幾分像騙子,可真動起手來,還當真似模似樣。桃木劍、八卦輪、羅盤,外加幾張鬼畫符,端着就進了林子。

聽他口中念念有詞:“天地玄宗,萬氣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金光神咒念到這裏,還真有一層光在他桃木劍上閃了閃,可僅僅一閃,立馬熄了火。

道士面如土色地撲到林大跟前,眼神比先前誠懇了七八分:“此處仙澤磅礴,久而不散,小人的道行低微,根本不足以相抵。公子,這定是有仙人居于此處啊!公子說看見狐貍說話,那必是神族降世,遇上是三生福報啊!”

林大再也受不了他的胡言亂語,讓人随意丢了點銀子,打發他回家了。

那道士前腳一走,日暮霞光便鋪在林子裏,凝成一片氤氤氲氲,倒有幾分像道士說的仙澤那玩意兒。林大盯着平地彌漫的白霧,漸漸入神。

阿天正趕道士回去,林大身邊剩下一個小北,他也瞧見一地霧色。

小北感覺這個老大像是忘了什麽,趁他面色平和,猶豫着憋出話:“老大,蔥蔥姑娘她……走了?”

蔥蔥?恍然一瞬,林大覺得這名字有點陌生,但陌生在哪裏,一時也說不上來。驚吓了整整一日,卻聽聞“神族降世”四字而平靜下來。神族?天方夜譚麽?林大從來不信奉鬼神之說,昨夜也是怕極了,才想着找個道士壓壓驚。而眼下想着,一切是幻覺也說不定。

小北默在邊上,眼見林大唇角浮起笑意,心覺一陣茫然:“老大,蔥蔥她……”

“她昨晚,從山上掉下來。”林大虛瞟着逐漸淡去的霧氣,連語氣也愈發清淡。他單手負在身後,身形映在地上,隐隐與幾縷流竄的霧氣融在一道。

“那、那她……豈不是、是……”小北瞠目結舌地望着林大,瞧他的樣子也不像冷血,可明顯就是毫不在意。他在心底打着嘀咕,回想這老大連兄弟摔傷腿都緊張不已,可遇上美人墜崖卻是不屑一顧。難道這幾天看走眼了?老大他真對女人沒興趣?

林大冷靜得可怕,好似昨夜的誇張失态從未發生。連他自己也沒法解釋,本以為會召集衆人把堯光山翻過來找人,可現在一絲念頭也沒有。

最後一縷霧氣散去,盤繞着枯葉,鑽入他腳下的土地。他聞到類似羽山的氣息。

忙活一天,此時已入更。

小北悄悄派了人去山裏尋人,一面若無其事地随林大回寨子。

興許是阿天提前漏了消息,神風寨衆小弟再沒人提起蔥蔥的事,就當她在昨晚的酒席中不告而別。然而烏雲寨的人可是不同,連武看上蔥蔥是人盡皆知的事,他以為林大出門是為了找她,哪知是真的喊了個道士過來,激得他火冒三丈。

連武揚言要将林大大卸八塊,可惜被小北三人攔在兩丈以外的地方,無法近身。他洶洶叫嚷着,忽見林大瞥過眼神,一抹傲物的銳色,頓時将他打擊得冷汗橫流。他……真是林大?

林大沒理會任何人,獨自進了屋子,倏爾步子一轉,又去了蔥蔥的房間。

說是興致使然,倒也說不上,林大的确是想回房休息來着,可腳一踏進門,即刻便有一股力道把他給勾出去,腳底像是引了根線,便循着去了。

推門的一剎,似乎聽得“叮”地一聲。若記得沒錯,是某人手腕上的銅鈴。

皎如月色的白紗鋪在眼前,一雙睡眼微微挑起,唇邊噙着笑,像在做一場好夢……

林大驀地一頓,腳背磕在門檻上,直挺挺地拍進屋裏。

眼看她從山崖掉下去,在山下遇見與她聲音一模一樣的白狐貍,甚至請來道士……不對,若再倒退,還有山石邊上的一記吻。此時此刻,仿佛像是他林大做的一場夢。

蔥蔥正睡在竹榻上,呈一個大字型仰卧着,被子早就被她踹翻在地。

林大不由揉眼,然而結果不變,蔥蔥确實躺在那裏。從昨夜開始,所有人就為了她的行蹤和那只狐貍忙得不可開交,沒人進她的房間看過,亦是情有可原。

她的唇一張一翕,像是喃着什麽,微笑散去,蒙上一層濃重的苦楚。

“做噩夢了?”林大只想到這一個原因,緩步走到竹榻前,不自覺地俯身,将她的手牢牢握住。詫異于自己的行為,林大急着把手松開。這時,她的手卻攀過來。

細致靈巧的指尖在他掌心畫圈,林大感覺這種若有似無的搔癢,有些可笑。的确可笑,之後,他笑了出來,慢慢攏了她微涼的手。

她的眉梢逐漸舒展,口中的聲音仍是含糊不清,可傳到林大耳中,卻是過濾得不餘半分雜質。撞擊着薄薄耳膜,讓一種痛深入心底。

“阿夜……你到底在……”

六個字劃過心尖,如是刮破一層皮肉,将灼灼鮮血淋下,裹住那根刺。

痛,來得快,去得也快。林大還沒來得及感受,痛感已消逝無蹤。

他望着這張恬靜安詳的睡臉,有些疑惑:“阿夜?是誰?”

恍惚之間,林間流轉的霧氣蒙上眼簾,他說不清是在問她,還是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一個願望,每天都能活得像個深井冰,當一輩子深井冰~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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