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回夢當年

九百年前。天界。鏡花潭。

一灣平如鏡面的水潭,拂過一層漣漪,白光鋪陳的茫茫仙澤,漸次散開。潭水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相依。清風掀起一重墨色,沉夜單手摟了身旁的白衣女子,憑空化了朵玉簪給她:“子顏,你要是喜歡,改天為你種上一株。”

“把凡界的花種上你的淨度無央殿,不怕天帝說你品位低劣麽?”子顏嘴裏這般說着,那邊已拈過嬌小百花,在鼻尖細細嗅着,自然而然地躺進他懷裏,往他胸前蹭了蹭,順勢攬住他的腰,貌似贊嘆地誇一句,“啧啧啧,真看不出來,你腰挺細的。”

“你今天才摸出來,也好意思說?”沉夜放任她摟腰打哈欠,一手攏着她鬓邊,另一手拾起靠在青石上的魚竿,将餌抛入潭水。低頭瞧她一眼:“很累?”

“嗯。”子顏委屈地點頭,覺得鬓邊有些癢,便将他手軟軟拽住,口中含糊不清,“抄了一晚上長阿含經,能不累嗎?你還是快些釣幾條魚上來給我補一補。”

沉夜反握了她的手,垂在肩頭,淡淡應了句:“你哥明知你要出來,沒幫你抄抄?”

子顏的睡意頓時一掃而空,憤憤然道:“他?算了吧,就他那破字,裝也裝不像,到頭來害我被阿爹責罰,那可就虧大了。”

沉夜悠哉地望着落餌之處,不在意道:“他的字,會破麽?你也未免太好騙了,雲九應好歹也是四海八荒知名纨绔,既是知名,那麽光靠一副皮囊定是不夠,多多少少也有些看家本事,最基本的,便是水墨丹青。他的字要是破了,那些女仙哪會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心頭點了一撮火,子顏原本還挺同情他的自創狂草,被沉夜這麽一說,頓覺自己蠢得可以。可惜九應一早便架雲馬去了某處“會友”,這下子連報仇也抓不着人。

魚竿一顫,沉夜眉角一斂,低聲道:“有動靜了。”

子顏立馬從他懷裏撲騰起來,滿心期待地盯着魚線。要知道,沉夜已奮戰了整整四個時辰,魚餌費了大半缸,愣是沒釣上一條魚。不過,她已經習慣了,且習慣了一百年。

沉夜手勢沉穩,好似手執玄光劍,那柄魚竿亦像是吹可斷發的利劍。見落餌處猛地一沉,沉夜果斷揮竿而起,唇角微微勾起:“哼,這回可有了!”

“是嗎?”子顏看着勾上的水草,漠然發怔,“我忽然覺得,若是能在有生之年看你釣上來一條魚,那我可算是老懷安慰,死而無憾。”

“這個……”沉夜幹笑着收線回來,摘下勾上的鮮綠水草,鄭重其事地置入魚簍,“你想象,這天界可不比凡界,仙人比凡人聰明得多,那魚自然也是一樣的。你說魚聰明起來,哪裏還會……”發覺子顏臉色微變,趕緊咳兩聲,“水草熬湯也是極好的,我給你做飯。”

一說到做飯,子顏的氣勢瞬間跌下去,外加肚子不争氣地叫了兩聲,她更加無地自容。沉夜的廚藝不錯,且是很不錯,比他釀酒的功夫都高明幾分,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法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初子顏為報玉清聖境之仇,單槍匹馬闖入淨度無央殿,奈何一進門就撞見沉夜在煲湯,他一揮手招呼,她就像被勾了魂,乖乖坐下喝湯。然後,然後就成現在這樣了。

故此,瞄着一簍子水草,子顏倒也沒那麽生氣,腦海裏飄過無數菜色,忽然覺得天界水底的靈草還真是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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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夜一臉認真地翻着一簍水草,順應某人的心思,默默念道:“水草排骨湯,水草肉餅子,水草銀絲卷,水草田雞鍋,水草金菇盞……”故意放低音量,側目去看陶醉不已的某人,凝視她臉頰微紅的模樣,忍不住傾身過去,在她側臉輕輕一吻。

子顏心跳一頓,捂着臉瞪他,卻不知冥冥之中瞪出三分嬌嗔:“我、我上次說過,不可以突然……突、突然這個我那個……”一時言辭混亂,只得把頭埋在雙膝之間。

沉夜靜靜看她一會兒,從衣裏摸出個小物件,懸在她額前停着,戳她兩下:“喂,睜眼看看。”她身體一扭,側到一邊。他又道:“不要?不要我扔了。”

“慢着!”子顏兩手重重一合,将那物件連同沉夜的手,一道扣在掌間。那物件有些硬度,磕得掌心生疼。子顏怕他忽然松手,亦是不敢松懈:“這是什麽?”

“自己看。”沉夜故意抽手,那東西往下一墜,吓得子顏俯身去接,還險些跌進水裏。沉夜順手一提,将她拎進懷裏:“不就是個小東西,即便是丢了,我也可以再弄一個,你何必如此拼命。”

子顏無暇理會他說什麽,只顧他指間挂着的一條紅繩,編得極為精致,繩上綴着一顆銅鈴,色澤有些暗淡,像是有不少年頭了,是個舊東西。

沉夜晃了晃鈴铛:“不喜歡?”

子顏瞧這鈴铛連響也不響,有點失望:“我說,司命神君,你最近很窮,很缺錢嗎?”

沉夜早料到她會這麽說,不止是她,只要是長眼睛,便知這鈴铛是舊貨。他不加掩飾,直接道出銅鈴的來路:“我是很窮,我升為司命神君區區一百年,從天帝那邊領的錢還真是挺少的,連個鈴铛也買不起。所以,我只好硬着頭皮,去月神那裏賒了一顆。”

“月神!”子顏眼光一閃,此前的嫌棄溜得連影子也不不見。月神乃是天界隐仙,隐世的年頭可比師父多出好幾倍,她的東西,哪怕是一個小物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寶貝。也不知沉夜施了什麽計謀,竟能闖上月宮,竟能從月神那裏拿東西出來!

“不嫌棄了?”沉夜瞅她一眼,把銅鈴放入她手心,輕手将她手掌攏好。

子顏頓覺方才錯怪了他,可面子問題說什麽都要保住,遂木然道:“怎麽不響?”

沉夜佯作苦思狀:“想聽?”

子顏料想這只銅鈴內有玄機,想也沒想就點頭。哪裏曉得某人猛地湊過來,随之而至的是涼薄的唇,溫熱的吻,一寸一寸把她的靈臺攪成一團漿糊。

“叮……”極輕的響聲,卻似千山暮雪,在心上掃出一方明鏡。

“這是無音鈴。要它響出聲,只有這一種方法。”沉夜有意無意笑着,好似瞞了什麽。

“哦。”子顏掩着唇,臉頰一片紅霞流溢。

許多年後,子顏漸漸明白這是某人占便宜的借口。雖說有點惱怒,但一見他笑得誠懇,什麽脾氣也都煙消雲散。可是現在,它再也不會響了。撩人心弦的音色,與那日疾墜而下的紅光一道,彌散于黃昏之末。

她想多記一些那天的事,即便痛楚徹骨,她也要生生記下。

蒼白的臉、染血的衣、黯淡的眼,還有彌留之際的沉默如斯,她都想深深刻在骨上。

記得夜幕将至,堯光山卷起刺骨寒風,血腥深處染了一絲木蘭花香。她抱着他沒有溫度的軀殼,哭了……聽師父告訴她,她是他的劫。

眼淚風幹或幹涸,她已沒有任何體會。五萬年間,還未能像那時哭到心裏,疼得四分五裂。到最後,痛得不夠、哭得不夠,卻是累了。如是聽聞當年鏡花潭邊,他低頭問的那句,神思恍惚地點了點頭,便沉沉睡去。

昏睡整整十日,子顏夢到許多、念到許多,夢着、念着,又是暗暗抽泣。

夢裏浮出一個虛影,生怕那道影子如水中映月,一觸即散。每一步都是極為輕緩。待近了,她方才探手過去,将他擁住。可手臂稍一收緊,那虛影便散了。

“阿夜!”子顏喊着他名字醒來,發覺自己的嗓子早已啞得不成樣子。

眼睛幹到發疼,她正揉着,猛然發覺自己已身在青丘,正躺在自個兒洞裏的石榻上。再往手裏一看,是空的……“我不是一直、一直抱着他……阿夜呢?我是抱着他的……阿夜的身體……阿夜……”

子顏面色煞白,立即翻身下地,一個踉跄跌在地上,磕得膝蓋青了一大片。身體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提起勁,勉強站起身,可光着腳剛踏出兩步,一個人影便急匆匆地閃進屋子。

她在眼前跪下,待她擡頭,方知她是老荷花精,此時神色驚恐:“殿下,您總算醒了。”

子顏手捂心口,下唇咬得發白:“告訴我,阿夜在哪裏?師父一直在我身邊,若帶我回青丘,一定會幫我帶阿夜一起回來。阿夜呢?告訴我,阿夜在哪裏!”

老荷花精欲言又止,略顯蒼老的臉,竟是慘白得與子顏不相上下:“殿下,神君他……他的……求殿下恕罪!”

好似又見那日墨雲盤旋的滔天漩渦,天雷劈裂肩骨,一種莫名鈍痛,将心髒的血全數抽空。下唇咬出血來,子顏沉聲問她:“你說,阿夜怎麽了?”

老荷花精俯身下去,顫聲道:“殿下,神君的仙體被……被人擄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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