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明了

李竹笙的父親詭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低頭收拾東西,他頂着大大的啤酒肚,艱難的蹲下,給自己的兒子收拾、取走床鋪,他近似卑微地幫兒子做這一切,只是其間發出了無數噪音,惹得李竹笙很不耐煩,最後忍不住喊了一聲:“您能不能小聲一點啊?”

趙耳朵本來沒被搬行李的噪音吵醒,卻被李竹笙這嗓子喊醒了,他側了側頭,發出剛醒了的那種夢呓聲:“怎、怎麽了?”

李竹笙和他父親都沉默了,然後提着行李向外走。趙耳朵這才聽到噪音源是門口李家父子,支起身子向外看看,原本眯着眼睛,後來突然瞪大了,手忙腳亂地從床頭拿過來自己快要一千度的眼鏡。

“這……”趙耳朵吃驚地看着我,手指指着李竹笙的父親,半天說不出話來。

李竹笙的父親有些惱火了,但又不好發作,只能說:“你們兩個小孩,怎麽看見我都是這幅快被我吓死的表情啊?我真的有那麽可怕嗎?”

“沒有沒有。”反應過來的趙耳朵連忙擺手,道,“我只是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您。您經常上電視吧?”

李竹笙的父親這才笑了笑,說:“沒有啊。大概是遇到長得像我的人了。你們兩個好好學,現在就算是認識我了,以後有困難就和竹笙說,我幫你們解決。”

他的一席話讓我忍不住咬緊牙關,我恨死他這幅樣子,很想沖下床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或者踩在他的胸前,聽他的肋骨像是筷子一樣被折斷的聲音……

那一刻我确實是暴戾而且狂躁的,我甚至無法壓抑自己的呼吸聲,只能躲到被子裏,緊緊捏住拳頭,間或狠狠的捶一下床——孟穹給我鋪了厚厚好幾層床墊,這樣都不會發出聲音。

我告訴自己,這人現在沒有害你出交通事故,他現在是無辜的,也是你同學的家長,你要尊重他。

我就這樣近似煎熬的等着這父子兩個離開,直到門關上了,才漸漸平靜,牙齒不顫了,可是身上都是冷汗。

我回憶起了前世讓我活活疼死的那場車禍。那麽長時間我還以為我會慢慢忘記,可我現在發現我還能清楚的複述每一個細節,比如我像是斷了的木偶四肢淩亂的擺在自行車上的屍體;比如我臉上原本溫熱後來立刻變涼的幾毛錢豆漿;再比如孟穹那撕心裂肺的哭聲。

一點一滴,我都沒有忘記。

可接下來趙耳朵的話讓我更加震驚,從靈魂深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趙耳朵說:

“哎呀,這可麻煩了。你們同學的爸爸不就是上次孟叔打了的人嗎?以後見面多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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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聲音悶在被子裏,驚呆了的問:

“什麽?這個人……是孟穹上次打的人?”

“嗯。”

“你沒記錯?”

趙耳朵疑惑地說:“沒記錯啊。你不是見過他嗎?就是那個啤酒肚,太好認了。而且他嘴裏還有一顆金牙,我怎麽會記錯……怎麽,你覺得我記錯了嗎?”

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反正心裏一陣涼一陣暖。那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我第一個考慮是:孟穹為什麽要打那個人?孟穹本人肯定和他沒什麽牽連,那麽孟穹就是為了我把那個人腦袋上開了個洞的。問題是,孟穹怎麽知道這個人和我有關系?

只有可能是,孟穹一開始就知道我前世是被這個人撞死的。

這想法讓我坐立難安,竟然有些忐忑。孟穹也和我一樣,是重生過來的嗎?如果他能保留前世一切的記憶,那麽我就不難理解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偷偷親我,對我做很親密的事情了。

可我很快又清醒了,心說,不對,孟穹不可能像我一樣重生過。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震驚和陌生排斥絕不是裝的,而且那時的孟穹還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雖然對我好,但那也是因為他人脾氣好,對孩子有耐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偏袒我,什麽都想讓我好,從而把自我放的很小很小。

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媽媽會因為移植死亡,不知道未來他守着的那套平房不會拆遷,也不知道我和孟天的仇恨,更沒有像現在這樣呵護我到滴水不漏。

想清楚這些,我就迷惑了,那時候我坐在床上,低着頭,拽住自己的頭發,過了一會兒幹脆翻了個身,繼續躺在床上。

趙耳朵喊:“別睡了,我要去上課了,一會兒沒人叫你。”

我含糊着說:“你去吧,別管我。”

趙耳朵抱怨了一聲,說什麽研究生就是好然後就開始收拾東西。他的動作很麻利,看得出來平時也是這樣抓緊時間的。

我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後來決定不想了。想這麽多有什麽用呢?明天回去問問孟穹就知道了。無論他是不是和我一樣重生過,對我來說都沒什麽關系。

這算什麽?

當時聽說孟穹打人的時候,心裏最多的是擔心,剩下的就是對踹了孟穹一腳的警察的憤怒,那時候沒覺得孟穹給我找事兒,可是在求張蒙幫忙的時候,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多少有些埋怨孟穹的不成熟。

可現在我心裏更多的是感動。這感動絕不是因為孟穹幫我打了一個人,而是他把我放在心上,任何傷害我的人,他都覺得像是傷害了他自己一樣。

我腦海裏不由浮現出那時孟穹在澡堂裏和我說的話,他那麽悲涼傷感的說:“因為我恨他。”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恨一個和孟穹沒關系的人,但是現在我知道的。

孟穹用他的行動告訴我,他很在意我,他恨所有傷害我、把我從他身邊帶走的人。

那種痛恨,讓他即使清楚現在那個李竹笙的父親是無辜的,都無法壓制住他的怒火。

我很認真的做筆記,聽課,但是教授的話一個字都沒進我的腦子裏。我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我就往孟穹的蛋糕店跑,剛下課店裏人很多,孟穹站在收銀臺那裏非常忙。現在他都是晚上做好糕點,白天的時候就自己當收銀員,只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幫他看店,防止有人拿着東西不給錢就走了。

見我來了,孟穹先遞給我一包糖,然後讓我進來幫他收銀打包。現在是不好說這些事情的,于是我只能忍了忍,低着頭幫他忙。

這不是我第一次幫孟穹收銀了,以前也會遇到同學,他們都很驚訝地看着我,問:“陳啓明,你這是兼職打工嗎?”

孟穹總會搶先說:“不是,他是我弟,來幫我忙的。”

所以現在來這裏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年輕的老板有個非常漂亮的弟弟,學習很好。

都是大學生,排隊很有秩序,過了放學的高峰期,店裏就安靜了。我本來想現在問問他,可旁邊還有個不認識的看店的小姑娘,那些話就怎麽都問不出口。

後來孟穹看出來我的欲言又止,就讓那小姑娘先走了,提前關了門,和我一起往學校走。他問:“怎麽了?”

我說:

“今天我看到你上次你打的那個人了。”

“哪個人?”孟穹一愣,說,“……那個,李向前?”

李向前,對,就是這個名字。

我道:“嗯。”

孟穹沉默了,摸了摸我的手背,說:“都過去了,也沒什麽的。”

我問:“你為什麽要打他?”

孟穹擡頭看着我,半晌才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我現在說你會覺得非常荒謬,大哥,咱們能別說這人了嗎?我不知道怎麽說,等以後我知道怎麽告訴你的時候再告訴你,行嗎?”

我一愣,‘荒謬’?孟穹為什麽會覺得我會感覺荒謬。後來我反應過來了,原來孟穹他根本就不知道我這個身體裏,裝的是擁有兩世記憶的靈魂。

于是原本想說的話,我又憋到了心裏。現在确實不适合說,我只能相信孟穹,等他跟我解釋。

那天晚上孟穹接到了一個電話,說孟天馬上就要被槍決了,現在可以去探望,也是最後一次探望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是驚訝,因為以前說給孟天判十年,怎麽會變成死刑呢?

原來孟天手上早就有人命,盤根錯節的關系是被一層一層剝離出來的。

那冗長拖沓的法律審判最終還是給孟天判了死刑,他上訴兩次,拖了這麽多年,妻子變賣家財給他請律師,做擔保,可這麽多年了,還是逃不過一死。

孟穹帶着我來到關押孟天的監獄,律師沒有感情但是充滿辯解意思的回答:“如果孟天是女人就有辦法了。如果他是女人,只要現在能懷孕,就可以避免死刑。”

這話讓孟天的妻子很是尴尬,可又不能翻臉,只得陪笑,說麻煩您了。

我和孟穹走到監獄裏的時候,隔着透明防彈玻璃,他正溫柔地和自己的閨女說話。那小家夥沒怎麽見過父親,開始有些怕生,無論孟天的老婆怎麽讓她叫爸爸她都抿着唇瞪大眼睛,一句話都不說。畢竟是小孩兒,适應能力強,沒一會兒就爬到桌子上,隔着防彈玻璃,充滿童真的親着永遠也親不到的父親。

“等我死了,你就改嫁吧。”孟天沉默着對明顯蒼老了的妻子說,“我對不起你,這輩子沒讓你過什麽好日子。一開始那麽混蛋,幸好遇到了你……我就給你留了一個孩子,你一個帶着孩子的女人也不好改嫁。你把她送人、給孤兒院都行,我不怪你。”

孟天的妻子就哭了,說:“孟天,我真恨你,你怎麽這麽傻,這麽狠心。我這輩子就只是你一個人的女人,你別想甩下我,我孩子也只有一個爸爸。”

“爸、爸。”小姑娘突然喊了一句,後來越來越開心,在桌子上手舞足蹈,對着孟天揮舞拳頭,笑眯眯的說,“爸爸,爸爸。”

“哎,好寶貝。”孟天一聲一聲的應,最後眼淚‘刷’的一聲從臉上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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