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談 宮闱秘事

安陽伯年過五十,早年是朝中中流砥柱,興修水利籌建糧倉,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事,這幾年身體大不如前一直在府中休養。

聽聞外頭小厮通報,安陽伯從榻上爬起來,顫巍巍走到門口迎接。簾子被撩起,見到陸骁辭的瞬間,安陽伯眼角褶子擠成一簇,欲開口說什麽又忍住了。

待遣退下人,安陽伯屈膝就要行大禮:“臣崔之行,恭迎殿下。”

陸骁辭眼疾手快制止了他跪拜的動作,言語溫和道:“崔老不必多禮,起來吧。”

安陽伯還要再跪,陸骁辭只得提醒:“崔老糊塗了。我如今是陸家人,由黃州升遷至京的通政司副史,在您面前還得自稱學生,盛京處處是人眼線,日後可注意了。”

安陽伯連連稱是,不敢再違背陸骁辭的意思。二人坐下,安陽伯咳嗽兩聲,便問:“幾月前聽聞陸大人左遷我便一直盼着,今日這個時辰才到,可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沒什麽。”陸骁辭動作優雅地抿一口茶,才說:“繞道去了趟鼓山,這才晚了些。”

“鼓山?”安陽伯聞言一驚。鼓山太子墓有多寒碜他是知道的,擔心陸骁辭不痛快便小心試探:“鼓山路況不好,怎不走淩峰口官道?”

“呂丞相遠房表親在淩峰口修跑馬場,占用官道只能繞行了。”

此言成功轉移了安陽伯注意力,只聽他嘆息一聲,說道:“呂氏一族獨大多年,如今愈發不知收斂了。”

“種其因者必食其果,崔老不必憂心。“

安陽伯見他神色平靜,突然不知怎麽繼續了。憑良心說,造成如今呂氏一族獨大的局面,陛下難辭其咎。當今聖上孝誠皇帝七歲登基,性子軟弱聽風便是雨,說是呂太後一手扶持的傀儡也不為過。

對呂太後言聽計從大半輩子的孝誠皇帝,唯獨在立儲這事上硬氣了一回,力排衆議将楚栖送上太子之位。而楚栖也的确沒叫衆人失望,幼時便才情卓絕,頗有明君之相。

只是對于呂太後來說,明不明君不重要,聽話就夠了。很顯然,楚栖并不滿足這一條件。

因此,呂氏一族沒少拿楚栖的出身做文章。楚栖生母離世早,自小養在皇後膝下。後宮是非之地,能平安活到十歲已是不易。陛下為了保全楚栖,索性将計就計陪太後演一出戲送楚栖出宮。

“陛下是念着你的,不然也不會将你養在陸家由陸聘教導。前些年出巡,陛下還考慮過黃州,明面上是體恤黃州百姓,可我知道他是想見你。”安陽伯這話有勸和的意思,這段時間改立太子的傳言甚嚣塵上,陸骁辭才回京,他怕父子間離了心。

陸骁辭卻對此番肺腑之言不怎麽上心,轉而道:“如今望楚府邸,住的都是些什麽人?”

路上趙凜已經交代過一番,可趙凜同他一樣才回盛京,若想知道的更詳細些,還得問安陽伯。

安陽伯一五一十道:“除了太子妃和三位良娣,都是東宮舊人。三年前呂太後賜婚突然,又接連送進去幾位美妾。我猜是想讓幾位女子從東宮舊人口中套出什麽話來,畢竟當年她沒親眼瞧見屍身,又不可能去問陛下和皇後。以太後多疑的性子,定是不放心的。”

“果然,呂氏做事還是這麽滴水不漏。”陸骁辭面目有絲許嘲弄,“陛下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只要不是涉及國本陛下歷來不怎麽過問。不過陛下都打算好了,既然是太後的人,等時機到了處理幹淨便是,幾個女子想必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

“什麽時機?”

“自然是陸大人歸位之前。”

許是白天林間野風太過溫柔,冷漠如陸骁辭也被迷了眼睛,腦海中不禁浮現那抹青色倩影。若真是太後的人,理應恨極了他,一個嬌嬌姑娘何苦雪天大老遠到那荒涼墳地去。

陸骁辭雖然冷漠,卻沒有濫殺無辜的癖好。在他看來,讓活人嫁死人這種事已經夠荒唐了,若再因為皇家權術連累幾個清白女子,實在作孽。

從他記事開始,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突然落水的生母蓮夫人,試藥中毒身亡的老太監……不知不覺,他腳下的白骨竟已如此多了。

安陽伯見他發怔,沒有忽略陸骁辭眼中的一憫慈悲,提醒道:“陸大人,斬絕後患乾坤定,她們可是呂太後的人……”

“我知道。”陸骁辭沉聲道:“只是不想連累清白女子。這件事我會去查,在水落石出前不準輕舉妄動。若真清白,便賞些銀錢送出京去吧。”

“若是呂太後派來的探子呢?”

陸骁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不動聲色道:“那便殺了,一個不留。”

安陽伯再勸:“可是,陛下早把那幫女子歸為太後的人,清白與否并不重要。只是幾個女子而已,陸大人才剛回來莫要為了幾個不相幹的人惹陛下不高興。”

安陽伯此言不無道理。如今改立太子的消息,想必是呂氏為扶持五皇子特地傳出來的。五皇子的生母宸妃是太後侄女,其中厲害關系一清二楚。陸骁辭才回京,眼下讨好聖心最重要。

陸骁辭卻不以為然,他起身望一眼窗柩,雪已經停了。

“我并不在意陛下高不高興。”他淡淡說:“早年在黃州聽聞,皇後喜得一子,悉心照料卻還是沒有活過兩歲。那時我便想,若那位小皇子健康長大,如今就沒我什麽事了吧。”

這話安陽伯聽的膽戰心驚。怕陸骁辭繼續翻出陳年舊事,只得恭敬道:“臣,謹遵殿下之命。”

談話的片刻功夫,杯盞中的茶水已經涼透,陸骁辭不打算再留。他将年邁的安陽伯攙回榻上,溫聲道:“崔老為國鞠躬盡瘁,如今又處處為我籌謀,辛苦了。”

安陽伯哪敢居功,老淚縱橫道:“殿下,臣也是為了北梁。如今呂太後和宸妃後宮獨大,呂真梁把持前朝,不光老臣寄希望于您,陛下和皇後娘娘,也盼着您哪。”

“我知道。”陸骁辭替安陽伯蓋好錦被,起身告別:“天色不早崔老歇息吧,陸某告辭,不必相送。”

陸骁辭走後,安陽伯夫人端着藥膳進來,勸解道:“別皺眉啦,如今殿下回京是喜事,怎麽還是愁眉苦臉的。”

“我能不愁嘛。殿下那樣聰慧,只怕早知道當年皇後娘娘聯手宸妃害他性命一事,我擔心他心生嫌隙,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來。”

“不至于。”安陽伯夫人說,“我遠遠瞧着太子殿下,在外這些年愈發深沉內斂了,怎麽看都是明君的相貌。等他歸位鏟除奸逆,咱們也能回鄉下去。”

安陽伯依舊憂心忡忡,想起舊事,氣得連藥膳也喝不下。

當年楚栖養在旻賢皇後膝下,皇後待他不說親近,但也不至疏離。畢竟皇後膝下無兒無女,只有楚栖登基自己才能熬出頭。因此不管呂太後和宸妃怎麽挑撥離間,皇後都不放在心上。

變故發生在楚栖十歲那年,皇後突然有孕了。太醫瞧過後,說極有可能是位小皇子。這可高興壞了皇後娘娘,她身子孱弱不易有孕,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太子之位已是楚栖的,那自己的孩子日後豈不是什麽都沒有?

皇後越想越不甘,懷孕兩個月竟足足瘦了一圈。人都是自私的,貼身嬷嬷建議:不如尋個由頭将楚栖送出宮去養在外頭,只等十月後,若皇後生下一位公主就将人接回來,若生下一位皇子,那楚栖就沒有回來的機會了。

皇後一聽覺得這個法子可行。正逢那年盛京突發瘟疫人人自危,于是當宸妃将病人穿過的衣衫送進東宮時,皇後知道卻沒有阻攔。

索幸那幾日楚栖一直在葛雲臺念書,這才避過一劫。孝誠皇帝知道後,将計就計悄悄派人将楚栖送出宮。

同年,六皇子出生。自出生後便體弱多病,好生将養還是沒能活過兩歲。皇後大病一場徹底傷了身子,不可能再有孕。

現在看來,當年把楚栖送出宮的陛下但到底是為了避禍,還是為了六皇子,就無從得知了。這等宮闱秘事,若非有一次陛下生病無心吐露,安陽伯絕不會知道的。

安陽伯夫人見夫君還是愁眉不展,哄道:“都為國操勞大半輩子啦,不差這一時半會。你再不乖乖喝藥,我便把阿炳叫來,讓他喂你。”

提起那個逆子安陽伯就來氣。每次崔炳來他房裏勢必先說玉石生意,又說秦樓楚館俏佳人,字字句句如刀子似的專門往他心口戳。把安陽伯氣得不行了,才端着藥嬉笑:爹,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打我?那就好好喝藥好好養病,不然怎麽收拾我?

“別跟我提他。”安陽伯一鼓作氣喝了湯藥,說:“那臭小子現在指不定溜哪快活去了。再說他見我不高興肯定得問原因。他心思淺藏不住事,你可別說漏嘴。”

安陽伯夫人見他喝了藥,笑道:“知道了,快歇下吧。”

安陽伯料想的沒錯,崔炳在前院逗了小半時辰鳥雀,見陸骁辭出來直接将人拽上馬車,神采奕奕地說要盡地主之誼,帶陸骁辭在盛京城好好享樂。

“走啊!帶你夜游京城。盛京出了名的美人兒紮堆,出去逛逛說不定看上誰,明日就讓我爹上門為你說親。”

可若崔炳早知一會游京會偶遇那位讓陸骁辭牽腸挂肚的太子妃,說什麽也不會帶人出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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