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蘭娟平常很悶,不愛講笑。”

李佳鵬的媽媽說。

下一句是,想不到是這樣下賤的——呸!

說這話時她背過臉啐了一囗,正好吐在我的皮鞋前方。我擡頭看她的樣子,平時溫柔的眉毛擰起來,像一根被火燎的娛蚣,雙手交叉在身前,擠起起伏的前胸,嘴唇仍保持一個嘬起的圓形,雙頰凹下去,很猙獰。

“茵茵放學了。”她的臉片刻平整下來。

我點頭,問佳鵬媽媽好。

她說聲乖,又問李佳鵬回來了沒有,我說今天李佳鵬做值日,要晚一個鐘頭。

她點頭,跟我說有空去她家吃西瓜,回頭時警了我一眼,和對面的王清媽媽使了個眼色。

我從大人身上也算是學會了什麽叫隐瞞,好比說我把去錄像廳的李佳鵬說成了值日生。

但是我不再想讓李佳鵬媽媽做我的小姨了,蘭娟不會将她的嘴巴嘬成難看的圓形,也不會把眼白翻得這樣輕蔑。

我那時才明白,蘭娟看我的眼神算不得嘲笑,因為它是認真而誠摯的,黑漆漆的瞳孔擱在正中,不被眼白擠占方寸地方。

那時我們換了新地方,住在鋼鐵廠家屬院旁邊的巷子裏,院子右手邊堆着幾塊新送來的蜂窩煤,和一袋東北香米,門也是虛掩着,門口有一個塑料袋裝着的西瓜。

我突然就煩躁起來,而蘭娟恰好出來,一邊挽頭發一邊跟我說:“回來了。”

“嗯。”我做了個要進屋的動作,腿卻沒動。

她将手腕上的發圓撸下來,把頭發紮好,騰出手來把我的書包接過去,又從裏屋裏出來,遞給我一把硬幣:“去吃碗面,剩下的幫我買根冰棍。”

屋裏有一個中年男人的咳嗽聲。

我月經來了,肚子痛。”我說。

蘭娟停了三兩秒,說:“那去吃碗面。”

好像也并不關心我痛不痛,我把錢接過來,轉頭往巷口走。

我吃不下面,徑直去買了冰棍,握着它坐在小賣部門囗的凳子上,小腹被扯得一陣痙攣。一旁來了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比櫃臺還矮些,舉着幾張票子,說他媽讓他來買糖。

我突然就起了詭異而肮髒的聯想,連男孩天真的神情都成了加倍的嘲諷。

那天我将冰棍扔了,提前回了家。蘭娟的卧室門前有一雙被穿松了的棕色男士皮鞋,我聽着裏面木床咯吱的聲響,和男人令人作嘔的喘氣聲,突然十分想吐,盡管門被關得很嚴實,那一刻我十分感激,蘭娟貼心地沒有叫出聲。

之所以說她貼心,是因為有一回我發燒請假回家,在卧室的門縫裏聽到了同樣的聲響,還有一截蘭娟光滑白皙的小腿。

我依據那一截小腿補充了很多,她應當是跪着,總之不是站着或者躺着。我當時一面燒得燥熱,一面冷得發抖,竟然還有這樣恥辱的、踐踏到底的方式。

這一次門縫關得很牢,但我的想象力已然被開放得太充足,冰棍化掉的汁液粘在我手指間,我張了又合,鼻子的呼吸不夠用了,我張開嘴小口小囗喘着氣,幾乎想要推門沖進去,但我很害怕。

我怕看到醜陋的男人和多餘的器官,也怕看到醜陋的蘭娟。

我于是退回沙發裏窩着,等了不過三五分鐘,男人便走了出來,狠狠地吸了兩下鼻子,他沒看見我,我也沒回頭看他,只等他走了之後,進了蘭娟的屋子。

我那時想,我要同她攤牌,我要辍學打工,我一定要離開她,我不一定要做一個清白無暇的人,但一定不是這樣。

蘭娟比我想象的更不體面,她赤,裸地躺在床上,縮着背脊骨,腰線一起一伏的,像是經歷了一場精疲力盡的長跑,屋裏有刺鼻的氣味,揉成一團的衛生紙随意丢在地上,像從她身體裏落出來的。

她見進來的是我,好像終于慌了一丁點,又好像沒有,因為她仍是坦然地望着我,我鼓起勇氣上前,将一旁的被子扯起來,要把她蓋上,遮嚴實了,她卻将被子一把拉住。

我咬了牙,又使勁把被子扯過來,她仍舊拉着不肯蓋。

我把被子一扔,突然委屈得無以複加,抽着脖子哭起來。

我學着李佳鵬媽媽那樣,尖酸刻薄地啐了一口到她的拖鞋邊,啞着嗓子叫:“蘭娟,你不要臉!”

蘭娟緩慢地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唾沫,坐起來抱着膝蓋,算是遮擋了一些不堪的部分,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怎麽不要臉了。”

“你敢跟張繼強說麽!”我惡狠狠地叫起來,“他非打死你!”

“你有了男人還偷人,還問我,還問我。”我哭得昏天黑地,肚子也疼,腦瓜子也疼。

蘭娟好似想伸手拍我,但又收回去,她琢磨了一會,認真地問我:“不和我的男人,就是不要臉麽?”

她的瞳孔仍舊是擱在中間地望着我,但我好像又膘見了一些嘲諷。但當時我的視線濕乎乎的,襯得蘭娟的神情格外溫順。

我跟她辯解不清,亦沒有勇氣辍學打工,我只能請求她:“小姨,別這樣了,我不喜歡吃面,也不想去小賣鋪。”

我也不喜歡蘭娟和紅燈區的發廊妹一樣活在別人的眼裏,盡管我知道她并沒有收錢。

但不收錢,我又更加想不明白了。不過這不重要,無論如何,蘭娟沒有反駁我,我知道她同意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