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寅卯之交剛過,在桃落府城門處,一輛鑲金綴銀的馬車慢悠悠地靠近,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人家。守城人還睡眼惺忪的,看這架勢立馬清醒起來了,思忖着如何在不得罪人和要求過城通牒之間取一個權衡。
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麽好法子,但眼看着馬車越走越近,他也只能硬着頭皮攔住索要過城通牒。
駕車的馬夫顯然沒有資格說話,馬車旁騎着高頭大馬,一身黑色勁裝的娃娃臉青年“咦”了一聲:“從何時起過個城也需要通牒了?”
守城人苦笑:“您有所不知,本來是不需要的,可就在前幾日,城內知府大人家出了事,于是下令必須嚴格盤查每個進城的外鄉人,實在是對不住。”
娃娃臉青年奇道:“你們家知府大人出了什麽事?”
這守城人可不就垮了臉:“您可別為難我了,我這一屆平民,如何敢妄議官家的事呢!”
娃娃臉青年一哽,心想可算了吧,大盛朝民風開放,這一路上可沒少看你們議論!
這一番對話下來,馬車裏的人卻未曾出聲,守城人心裏不免嘀咕,可是誰家的千金小姐春日踏青出行?
那青年又打聽:“你們家知府出了什麽事?”
還未等守城人答話,下一刻,馬車裏卻傳來了聲,那聲音如脆玉落瓷盤,着實好聽的很——可惜是個男聲,此刻還極度的不耐煩:“陸铎玉,你是不是閑的很,什麽五五六六的破事都要插一腳?”
話音剛落,還能聽到一聲拉長的貓咪細軟的“咪嗚”聲,很像是應着主人的話來追着罵。
陸铎玉被這只狐假虎威的貓氣了一路了,此時也不管不顧地翻了個白眼撇了撇唇角,登時馬車裏的神秘男子又像是能看到馬車外場景一般,輕飄飄地扔出來一句:“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怎麽,早上喝的那碗白粥給你辣着了?”
陸铎玉:“……”
守城人眼看着馬車繡着金線的車簾被一只蒼白的手往右側撩開,那雙手指節分明,修長白淨,他的眼神不由得跟着走。等車簾被全部掀開以後,他的呼吸都是一窒。
那人身着鮮紅如烈火的衣衫,越發顯得人白如瓷玉,眉目卻比那紅衣還要美,美得張揚肆意,這位紅衣公子還有着一雙桃花眼,桃花眼一向多情,可這雙眼睛裏卻滿是森冷寒意,左眼尾下還有一點痣,給他平添了幾分淩厲,美則美矣,但讓人根本不敢多看,守城人心裏一突突,連忙垂下眼。
紅衣公子只是撩了個簾看看因何事耽擱,見只是要通牒便又把簾子放了下去,這回那娃娃臉的陸铎玉可不想又挨罵,倒沒再打聽知府的事,爽快地拿出了通牒遞與守城人,守城人連忙道了聲謝,走了兩步到桌子旁,提筆打算把通牒上的名字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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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
“李四——”
守城人邊記邊想這大戶人家怎麽還有這麽土的名字,看樣子不是那個馬夫就是打雜侍從。
“陸铎玉——”
有點地位的,這起名水平就是不一樣,守城人心想,要不是自己識幾個字,怕是連這個铎都不認識,那可鬧了笑話了。
想着想着他就打開最後一個通牒:“金子——”
——戛然而止。
他拿着通牒的手顫巍巍地,抖得像七老八十生活不能自理只能卧病在床還要掙紮着下床幹活的老頭子。
“金、金、金子——”
他汗毛倒豎,磕磕巴巴了半天,也沒把名字說全。
陸铎玉早已習慣,伸手把通牒從他手裏拿過來:“看完了?”
守城人木然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收回來了,”陸铎玉道,“這下可能進城了?”
“能能能——”
守城人疊聲道,立刻把城門口的路障挪開了,然後摸着自己的脖子又敬又怕地看着馬車進城。
好家夥,這可是“九萬裏”的那位啊!
殺人眼不眨,心狠又手辣啊!
***
陸铎玉駕着馬在馬車旁,敲了敲車壁:“督主,需要我去通知桃落府的管事的嗎?這裏管事的是剛上任兩個月的知府劉在薄,之前是個小縣令,剛升上來。”
堂堂九萬裏的督主,心狠手辣到能止小兒夜啼還能把小兒吓死的金子晚金大人,現在正抱着一只胖乎乎的白貓揉搓着,在陸铎玉出聲前他正偷偷摸摸舉着小貓親了一口,聽到車壁被敲了一下,雖然知道陸铎玉看不到,但也很有督主包袱地把貓放了下來,正襟危坐。
“桃落府沒有好客棧是嗎?非得去找什麽不自在。”
陸铎玉撓了撓頭:“我這不是合計能方便些嗎,知府家裏應該條件能好點吧。”
金子晚嗤笑一聲:“不管平時是斂財還是豪橫,我來了一個個都能在一柱香間給我裝成草屋木舍,窮酸的宛如馬上就要活不下去只能上街讨飯。”他修長的手指輕柔地順着小貓的毛,貓咪發出舒服的呼嚕聲,“找個好客棧歇着罷。”
陸铎玉幹脆地應了一聲領命而去,別看他平時嘴貧,該辦事的時候從來不含糊,很快就找到了桃落府裏最好的客棧酒樓,督主大人這才屈尊慢騰騰地從馬車裏下來。
金子晚進入客棧的時候,整個客棧一樓都寂靜了。
他面不改色,陸铎玉去和掌櫃的說吃完飯住店的事,他也就抱着貓尋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等他坐下了以後,衆人才陸陸續續恢複了說話聲。
金子晚心想怎麽都認識我,等陸铎玉回來後,他問陸铎玉:“我的畫像是傳遍了全天下了嗎?”
陸铎玉搖頭:“督主唯一一次在世人面前露面便是皇上登基大昭天下那次,但那次也只有京都百姓看到了,斷不會流傳的。”
如今應該只是少見督主這般顏色的人,才會一瞬安靜。
金子晚伸手拿了一粒花生米:“斷不會……哼,他們還有什麽不會的!”
陸铎玉伸手到嘴邊假意咳嗽了一聲,實則上是掩蓋自己的笑意。
這一路上金子晚可真沒少被氣着,若不是出來這一遭,他還真不知道原來自己和皇上在百姓眼裏,居然是那種關系!
大盛民風開放,百姓也甚少有流離失所之苦,俗話說,飽暖思yin欲,皇室秘辛又更是平頭百姓愛揣測的事,當今聖上對他金子晚偏愛至此,卻沒見聖上對後宮裏哪個妃子如此上心如此有求必應,百姓不想歪才有鬼呢。
金子晚第一次看到他和盛雲帝的荒謬話本的時候氣到嗓子眼都是鐵腥味,一拍桌子,那本可憐的話本四分五裂,碎的不成樣子,洋洋灑灑,像是客棧房間裏下了一場三月的雪。
這時,有一夥人從客棧門口踏進來,呼朋引伴,十分喧鬧,将客棧裏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那客棧老板看到為首幾人的臉,登時便垮了一瞬間,只是一要開門做生意自然沒有趕客的道理,二是這幾個人,他也惹不起。
于是掌櫃的又撐了個笑臉迎上去:“何少爺,于少爺,今天吃點什麽飯菜?”
為首的一個穿金戴銀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少家底的年輕男子擺了擺手:“自然是與往常一樣,怎麽,還要我重新報一遍不成?”
掌櫃忙道:“何少爺,您這事說哪裏話!您和幾位少爺愛吃的飯菜,小店那是銘記于心!只是今天後廚新研制了一道桂花蓮藕,小的這不是想着您,您可要嘗一嘗?”
那姓何的男子擺了擺手,雖然臉色蠟黃一看就是陽氣有虧,神色倨傲:“什麽桂花蓮藕,娘們唧唧的東西,都是那些同樣娘們唧唧的二椅子才吃的!”
他這音量不小,客棧裏許多人都聽到了。
說巧不巧,店小二從後廚繞出來,捧着菜就跑到了金子晚這一桌,歡快地喊道:“客官您的桂花蓮藕——!”
金子晚低垂着眼看了看面前淡粉色的藕片,又微微擡眼看了看那何少爺,不明意義地勾了勾唇,便伸手拿起筷子去夾。
客棧裏重又響起了人聲鼎沸的聊天聲,那幾位少爺坐的離金子晚這桌稍近,說話的聲音雖沒有剛才大,但也沒有刻意地壓低,金子晚和陸铎玉能聽到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何兄,我聽說,那位三天前到了桃英城了。”
說話的是一個唇下有痣的男子,是那幾位少爺之一。
“沒錯,家裏已經得到了消息,”何少爺顯然是得意洋洋,“我父親有個朋友,正在桃英城做師爺,那位一到,立刻讓人快馬加鞭過來送信了。”
唇下有痣的男子忙拱手:“不愧是同知大人,果真是運籌帷幄!”
那位何少爺顯然十分自得。
金子晚咬下一口桂花蓮藕,心想,同知……同知僅次于知府,是一府之內的二把手了,這個何少爺想必是這桃落府同知的兒子,怪不得能如此嚣張跋扈,目中無人。
“那想必明天就能到府內了吧?”另外一人有些豔羨,“如今提前得了消息,好生準備着,勢必能使那位挑剔的主兒滿意!”
唇下有痣的男子也笑着恭喜:“提前恭喜何兄!”
何少爺擺擺手,顯然是飄飄然:“我看吶,他名聲如此之大,也不過是仗着聖上恩寵作威作福罷了!旗下有那麽多人手,又有天大的權力,但凡是個人,都能被捧起來——”
“實則不過——”他壓低了聲音和同伴調笑,“不過也就是陛下榻上的玩物罷了!”
陸铎玉喝茶的手一頓,眉毛倒豎,立刻便要拍桌而起。
金子晚瞥他一眼:“幹什麽?坐下。”
陸铎玉氣悶,坐下了。
金子晚慢條斯理地把第一塊蓮藕吃完了。
“欸,掌櫃的!”
何少爺又開始叫掌櫃,掌櫃的連忙從櫃臺後面跑出來,點頭哈腰:“您吩咐!”
他朝在客棧中間正坐着彈琵琶的女子揚了揚下巴:“你們新招來的?”
掌櫃遲疑:“這,這……這姑娘父親去世了,在我這兒談談小曲兒,給父親掙口薄棺,彈得不好,還請各位少爺多擔待,多擔待。”
“彈的确實不好,”那何少爺拿着酒杯起身,繞着小姑娘轉來轉去,又伸手勾起她的下巴,調笑,“長得倒是不錯。”
那小姑娘十分瑟縮,眼裏蘊着一汪淚水,顯然是早知道這何少爺的纨绔名聲,被他看中,一輩子折進去,并不是什麽好事!
“你說你談個小曲兒,能掙多少錢?”何少爺眼睛本就小,這一眯起眼,更是只剩一條縫了,“不如跟着我,我給你爹風光大葬,再把你擡入府裏,保你下輩子衣食無憂,怎麽樣?”
那彈曲女子瑟縮,結結巴巴:“多,多,多謝何少爺好意,萍萍心領了……”
“光心領有什麽用啊,”何少爺手越發的不老實,“你得身領才行啊!”
“哈哈哈哈!”
“何兄果然風流!”
“……”
金子晚放下筷子,把店家贈送的那盤花生米拉到眼前,往嘴裏送了一粒,并不脆,于是便也不吃了。
他伸手又拿起一粒花生米,注入內力貌似無意地彈了出去。
只聽一聲慘叫,那何少爺捂着腰,破口大罵:“是哪個偷襲你爹?!”
金子晚的一字滾尚在喉嚨口,卻聽到了另一個溫潤如玉的聲音含笑應道:“那自然是你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