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爸爸,天快亮了。”

顧之明跪坐在床頭,握着顧檢的手,臉貼在他的手上。卧室裏的窗簾拉開,可以看到屋外遙遠的高樓,天将亮未亮的朦胧。

顧檢的嘴巴上貼着黑色的膠布,他的腳腕也被膠帶纏在一起。一只手被繩子高高吊起,另一頭連着吊燈。

他掙紮起來。

房車裏有一張簡易的單人床,季崇舟躺在上面,他并不需要太認真地演顧檢,只要認真觀察周嘉曜時如何演顧之明的。

周嘉曜的臉貼在他的手掌上,左臉換右臉,瞳子漆黑如深淵,眨也不眨地盯着季崇舟,那目光太專注,專注地近乎詭異,令人毛骨悚然。

“父親,”周嘉曜的四指抹過季崇舟的掌心,力氣很大,動作卻很慢,像種折磨,“你的手出汗了,好涼。我替你焐一焐。”

他握緊季崇舟的手,微微坐直一些,神情認真:“我還記得,媽媽剛去世時,你讓我做飯,洗衣服,疊被子。那時候你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一個很孝順的孩子,夏天把席子扇涼了再請父親就寝,冬天把被子焐熱了再讓父親睡下。你和我說,我是你血脈的延續,沒有你,沒有我。你說,我是你意志的延伸……”

顧之明說:“我要察言觀色,解你之憂,順你之意。”

周嘉曜臉上沒有表情,語調平淡。嗓音有一種奇異的微啞,稍稍發抖,能讓人感覺到在克制。他的眉梢微挑,眼角幾乎抑制不住喜悅的蔓延,但終于還是抑制住了。看起來好像只是額角青筋跳了一下,唇短暫地彎了一瞬又複原。

“爸爸,我知道,你活得不快樂。活着太痛苦了,我知道。”他低垂眼睑,微微皺眉,“你出了好多汗……怎麽在發抖?爸爸,不用害怕。”

顧之明從口袋裏掏出一只白色的手帕。

周嘉曜沒有帕子,只抽了張紙巾湊合。

他用力掰開顧檢握攏的五指,一根一根手指,擦淨汗水。

擦完,他把手帕丢在一邊,繼續握緊季崇舟的手。那姿勢像是病床前的孝子,焦急而虔誠地等待父親醒來。

但他的眼神很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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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崇舟意識到那是一種很“直”的眼神。是用力而專注的直視,每一次轉動都像是跳動——總之,一看見這個人的眼神,你就能察覺,他不是正常人。

在此時此刻,周嘉曜完全變成了瘋癫的顧之明,令季崇舟都覺得陌生起來。

周嘉曜額上沁出汗。他很快意識到,自嘲地笑了一聲,說:“爸爸,你看,我是你的孩子,我永遠無法擺脫你的影響,你出了那麽多汗,弄得我也出汗了。你那麽害怕,弄得我也……害怕了。”

這不是劇本裏的臺詞。

“對了,繼續說察言觀色。”

他又掏出一條手帕,擦擦額頭上的汗,朝顧檢露出一個笑容。

“我想了很久,爸爸,我知道你恨透了這個世界,你覺得痛苦。所以你酗酒、對我施加暴力、你交一個又一個女朋友……又連女朋友也不放過。好不容易,你遇上真愛,想要娶蘇小姐,結果蘇小姐跑掉了……你一定很痛苦,我知道。”

顧檢的喉嚨裏發出崩潰的悶聲,呼吸越來越急促。

“噓,噓——”顧之明說,“聽我說完,爸爸,在你最後的時刻,我,你的兒子陪在你身邊,這一定是你期望的,畢竟我是你唯一的兒子,我身上寄予着你所有的希望,我從來沒有考過第二名,我考上了這個城市最好的大學,我拿獎學金,再把獎學金給你……爸爸,我是你的驕傲嗎?”

顧檢當然無法回答。

季崇舟幾乎震驚地看着周嘉曜在問驕傲那句話的同時眼眶紅起來,但沒有淚。

“不論答案是什麽,沒關系了。”顧之明又強調了一遍,“你太痛苦了,你做的一切,傷害我的事情,我原諒你,爸爸。活着太痛苦了,我會為你解脫。”

周嘉曜松開季崇舟的手,從盒飯裏抽出一支筷子,在桌上做出磨的姿勢。

他的動作很從容,神情冷靜。

在劇本裏,磨的是刀。

顧之明舉起刀,屋外天一點點亮起來,锃亮的刀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顧檢眨眼躲了一下。

他徹底崩潰了。

掙紮得像是在陸地上幹渴将死的魚。

“對不起爸爸,要用一種痛苦,結束另一種痛苦。”

“不過好在,結束之後,一切就結束了。”

劇本裏,顧之明擡起刀砍向顧檢,劇本外,周嘉曜擡起筷子,紮向季崇舟的脖頸——

季崇舟不是顧檢,沒被捆在床上。

他翻身面向車壁那一面,蜷起來,身上在剎那出了一身冷汗。

那殺氣太分明。

他害怕了。

但筷子并沒有紮下來。

周嘉曜把它輕輕擱回桌上,伸手在季崇舟肩上拍了一下。

季崇舟一個輕顫,緩緩回身。

“崇舟。”周嘉曜笑着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季崇舟看到他,眼眶驟然紅了,他撲上去抱住周嘉曜,哽咽道:“你……剛剛太吓人了,都不像你了。”

“當然不是我啊,”周嘉曜拍了拍他的背,“我在演顧之明嘛。”

他語氣輕松,但呼吸沉重。

季崇舟摟着他的脖子,他還在被驚吓的餘韻裏,手掌細微抖動,展開五指,上頭全是周嘉曜脖子上的汗。他的黑色長袖被汗濕淋漓,能擰下水來。

“哥?”季崇舟想松開他,才發現周嘉曜抱他抱得很緊,身體顫抖得比他還厲害,“你出了好多汗,你怎麽了?我……我叫錦伊來,要去醫院嗎?”

“不用。”

“可是……”

“只是調動了一段不太愉快的記憶,所以這個身體,它容易有點控制不住的反應,等會兒就好了,我抱你一會兒就好了。”

季崇舟甚至不敢問是什麽不愉快的記憶。

他想起來上次從酒店出來,在電梯裏聊了兩句,到了車上,周嘉曜忽然控制不住的抖動。

這不是第一次第二次。

有些東西一旦意識到,回顧往昔,許多細節就有了意義。

在更早前就有了,但每次出現這種狀況,周嘉曜都會找借口避開他。每次出現這種狀況,周嘉曜會變得更加冷漠,他會自己出門,或讓季崇舟出去。

季崇舟好幾次都以為是他惹他生氣了。

片刻後,周嘉曜平複了。

他擡手摸了摸季崇舟的臉,低聲道:“不要怕我,崇舟。”

“我……不是怕你,”季崇舟說,“是怕顧之明!”

周嘉曜哈哈笑了兩聲:“你演顧之明呀。”

季崇舟呆了一下,說:“對哦,我演顧之明。”

“來,演給我看一遍。”

他們換了彼此的位置。

第一遍季崇舟演得支離破碎,他太關注周嘉曜的狀況了,即使是在他演得支離破碎的情況下,周嘉曜的反應也越來越嚴重。

但即便如此,周嘉曜也只近乎冰冷地命令:“演成這樣下午等着陰問渠罵你吧。再來。”

季崇舟深呼吸一口,逼迫自己進入狀态。

“父親,你的手出汗了……”

“崇舟,握緊我的手,感受,感受汗的感覺。”

“噓,噓——聽我說完,爸爸,在你最後的時刻……”

“崇舟,要堅定,要有底氣,要看着我!”

“你一定很痛苦,我知道。”

“崇舟,看着我說這句話!”

“……你太痛苦了,你做的一切,傷害我的事情,我原諒你……”

“崇舟!眼神!盯緊我!不要飄!”

季崇舟要甩開他的手,被周嘉曜眼疾手快反握住。

“哥,”他頓了頓,沒有掙,只說,“我下午一定能演好,但是現在不行。”

“為什麽?”周嘉曜冷靜問道。

季崇舟看了他一眼,小聲說:“現在這樣……好像在折磨你。”

周嘉曜沉默片刻,說:“我知道了。”

他松開季崇舟,從床上起來,拉開房車的門走出去。關門前,他回身對季崇舟說:“你自己練會兒詞,我去抽根煙。”

看,就是這樣。

過去就是這樣的。

會有無數的借口——盡管季崇舟直到此時才意識到當初那些都是借口,抽煙,電話,消息,或者什麽其他。

用這些借口離開季崇舟的視線,或者讓季崇舟離開他的視線。

周嘉曜沒有等到回答,便也沒再等,關上門離去。

季崇舟靜靜地坐在原地少頃。

他起身,追出去。

車外正午的驕陽烈烈如焰。

周嘉曜蹲在房車遮出來的一小片陰影中抽煙,季崇舟跑過去,和他一起蹲着。

他從口袋裏掏了檸檬糖給他:“不要抽啦,你不是要戒煙嗎,吃糖吧。”

周嘉曜接過糖,只在手裏握着。

季崇舟看着他,湊過去,挨得很近:“一定要抽的話,我也抽,我替你分擔尼古丁和焦油。”

周嘉曜觑他一眼,哼笑一聲,真的把煙遞過去。

季崇舟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

周嘉曜拿回去自己吸一口。

季崇舟微微張着嘴,眼睛眨巴眨巴地等着。

周嘉曜看了看他,把煙扔腳下碾了:“分過了,讓它壽終正寝吧。”

季崇舟看着那才燒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香煙,說:“哪裏是壽終正寝,根本就是英年早逝。”

周嘉曜剝開檸檬糖,放嘴裏。

他說:“它要回回壽終正寝,人就英年早逝了。吸煙有害健康,知不知道?”

季崇舟說:“小學生都知道。”

“所以下次不要湊過來。”

“你不抽,我就沒得湊啊。”

“嗯,我不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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