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娘子

寧珏的周六本來該休假的,這也是照顧謝一塵一個多月來頭一次。謝一塵勉強自己去見證別人,陪同的人是張秘書。

她借謝一塵的薄面玩了大半天,沒有忘了謝一塵,回頭去謝家和謝一塵見了個面,簡單地說了這天的去向,都有誰在。謝一塵聽見誰的名字都沒什麽表情,只是聽見寧珏說最後她和李娟娟說的那番話,眉毛才動了動,眼神低垂,半晌才低聲責怪她:“我不是這麽想。”

寧珏笑笑:“知道了,下次不說了,我替你盤平四周的疙瘩呢,你快感謝我才對。”

“許仙不是看中你?你不抓緊機會?”謝一塵忽然也替她僭越了一下。

寧珏不以為意:“看中我的男人多了,我對誰都露好臉色?謝一塵,我今年還不到十八,不急這些。”

謝一塵似乎忽然想起來,寧珏是比她小個三歲的。但寧珏總是野蠻生長的,再細弱也是外面抽枝吐葉的,不是她,十九歲了,還在溫室裏,受點挫折就尋死覓活了。

她自嘲着,轉轉頭,盡管并不認為自己就是無故尋死,但她仍然有點兒堅持的東西的,雖然是步步退後,步步妥協,但有些事情是退無可退的,她心裏有數。

張秘書正好在,面對謝一塵他面色篤定聲音溫柔,回頭看寧珏,就自言自語地唉聲嘆氣。

寧珏實在是以前多問了幾句,知道張秘書家裏的難處,就順口一問:“你家裏的事怎麽樣了?”

“還有什麽事,就是家裏孩子的事情,明天星期天,本來是休假……”

“哦。”寧珏那時并不覺得和自己有什麽關系。

張秘書靈機一動:“不如你明天帶謝小姐去,反正司機會來接送,你就像平時一樣就好,謝女士也會來,大的事情不用你,就是照顧謝小姐的身體……”

寧珏:“你實在忙,那我去也好,要買票嗎?”

張力大笑起來:“什麽票不票的?你們走的是員工通道,車子有通行證,從後臺過,你去了就知道。”

寧珏抿了嘴巴,似乎為自己沒有的見識多用了些時間消化,然後攏起頭發,事就這樣成了。

她的休息日平白無故地沒了,清早起來,特意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一件輕松攏起的泡泡袖的襯衣,紮在褲腰裏,青灰色的長褲剪裁得很得體,頭發特意紮了起來,她像個女學生。

這件衣服一般是特殊的時候穿的,至于是什麽時候,總之,絕不是和謝一塵來看舊友跳舞的時候。

演出是早上九點,那時平都市并不堵車,所以八點鐘,司機才把車開到門前,按了一聲喇叭,從外頭進來,寧珏在吃早飯。

“是你——一直沒再見你,沒想到你也來這裏做營生了。那次多虧了你,今天晚上你千萬得來我家吃飯。”司機胳膊上一道長長的疤,臉還是瘦長精神的,握着寧珏的手,感激地搖了好幾下。

當初就是他和謝一塵在同一輛車上,寧珏一視同仁地拖出兩個人,司機意識比謝一塵清楚,所以記得她什麽樣子。那時候寧珏才十五,一轉眼大半年過去了,兩個人都沒怎麽變。

忙碌了一會兒,寧珏好奇:“謝女士不回這邊?”

“她還在哪個書記那裏聊天,說坐那位的車過去,要我們在入口等她見面。”

最後是謝女士在等她們。

車開向金碧輝煌玻璃外牆的活動中心,繞過值守的保安,到了後面一道保險杠前。司機亮出了通行證,車子在連着三四道的減速帶上颠簸,謝一塵睜開眼,寧珏适時回答:“到了,再睡就演完了。”

謝一塵一上車就睡過去了,腦袋一歪,枕着寧珏的肩膀昏昏沉沉,似乎是在抵觸去看那場演出,心理的情緒直觀地影響了生理,她天生有一種難言的敏感,心裏的東西很快地冒出來,讓身體被心情操縱着,這不可抵抗。

謝女士等在入口處,孤身一人,戴了墨鏡抵擋陽光,只看見黑白不分明的兩個人迎面而來,一個坐着,一個走着。

謝女士從寧珏手裏接過謝一塵,寧珏在兩人交接的那一瞬,故意晚一點松開推手,試圖從謝女士眼睛中看出自己的形象,但隔着墨鏡非但看不清楚,就是謝女士把墨鏡輕盈地別在衣領上,也并沒有看她——就是不認識,不記得她。

“你就在這裏等着吧,等演出完了,我帶她出來。”謝女士說。

寧珏沒說什麽,她雖然是來蹭演出看,但沒得看,她也不算虧。

天氣不冷不熱,在外面和司機聊天也并不無聊,她沒說什麽,回身折返,謝一塵忽然回頭說:“寧珏。”

“啊?”寧珏沒回頭,她反應很快,第一時間從身上尋找什麽意外落下的東西,摸遍四個兜,幾乎是一瞬間,她略微側過臉:“什麽落在車上了?我去拿。”

“你陪我進去吧,姨媽有時候不方便。”謝一塵說,雖然這樣說,但也微微擡着頭征求她姨媽的意見,得到肯定之後,對着寧珏的方向招了招手。

寧珏略微挑眉,不太清楚謝一塵要做什麽,為什麽帶她進去。

她自認比較讨厭,在謝家不做多少事,無所事事地賺着高額的工資,還對自己的服務對象一副冷淡的樣子。謝一塵咳嗽,她就捂住口鼻避而遠之,除了散步就是吃東西,看了一些雜書,和謝一塵聊聊天,對謝一塵說話也從來少有客氣,她自認,如果有的換,她一定被淘換到垃圾市場去。

陪同在旁邊,她低頭充啞巴,腳下的走廊是紅黑相間的格子磚,她沿着格子低頭不語,偶爾停下,聽見人們聊天。

“一塵來了,呀,我們都念叨你呢,氣色不錯呀……”

“小謝身體都好了?還挂念舞團呀,真不錯……”

謝一塵,謝女士,還有寧珏,一路從閑言碎語中穿過,最後到了嘉賓席上,紅絨布的椅子一排一排,場內空曠,觀衆還沒有進來。巨大的幕布沉沉拉着,場內只開了半面燈。

腳步空曠,輪椅的輪子在地上碾過,腳步聲緩慢清脆,幽幽回蕩。越過舞臺,到達座位,最顯眼的位置旁是單位安排給謝一塵的,要讓所有舞蹈演員第一時間看見她,看見她在第一排鼓掌。

幕後忽然探出一張臉,有個年輕的女孩輕聲喊:“謝老師,李老師喊您。”

謝女士松開推手:“好,馬上。”

寧珏順勢接過謝一塵,謝一塵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讓她停在原地。

謝女士說要去後臺看看,人就走出去了,僅剩她們兩個時,謝一塵央求:“我想坐在座位上,把輪椅藏起來。”

“那你坐穩了。”寧珏彎下腰,右臂穿在她膝彎,打橫撈起謝一塵。

這裏沒有寧珏的位置,所以,等到第一排到場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陸續入場時,寧珏就會離開。她抱着胳膊随意找了個位置暫且坐下,謝一塵雙手搭在膝頭,攥起拳頭:“今天,我要看李娟娟的表現。”

“怎麽把自己說得像個老領導?”

“我是要想通了,我站不起來,她做得好,我就放下。”

也不知道謝一塵到底是花了多久才說出這番話來,态度轉變得令寧珏驚訝,但是她沒有寫在臉上,只是點頭:“嗯,拭目以待吧。”

“你別走遠好麽?”

“演出結束我就來接你。”

說是演出結束,但後面長長的觀衆通道有空可鑽,吸煙室旁的走廊有扇封閉的小窗,寧珏從身上摘下一個細小的黃別針,撬開小鎖,吹走灰塵,推開窗,從小小的格子中可以看見大半個舞臺。

簇擁着謝一塵的人們都衣冠楚楚,但這些也不過是觀衆。

燈一黑,舞臺就亮了起來,謝一塵在視野中黯淡下去。吸煙室出來的男士看見她在這裏偷看,想說什麽,寧珏回頭:“有煙沒?”

點起一支煙,用身體抵住窗戶,寧珏不關心舞臺上到底如何,夾了一支煙從兜裏抓出之前随便撿來的廣告紙讀,音樂轟鳴讓身體随之顫抖,男士鑽進吸煙室,四下看看:“小心被發現了。”

寧珏對被發現被抓住這件事很有心得,吸了幾口,在窗臺上彈去煙灰:“這裏買票多少錢一張?”

“你沒票,是怎麽進來的?”

“溜門撬鎖。”寧珏含蓄地笑,很快地吸完一整支煙,在吸煙室擰滅煙頭。

再次開窗,長久的鋪墊後,舞臺上,白娘子已經亮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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