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暴風雪與伏特加
北方帝國首都溫特城皇宮的地下監牢。
貝爾倫已經算不清楚這是□□的第幾天了。起初,他會根據吃飯的次數而收集稻草來計算日期,但是後來他放棄了這種記數方式。
□□的日子沒日沒夜過着。哥哥理查德五世來看過他幾次,有時候會同他談起兩人小時候的事情(大多數是他們曾經相互厮打得有多激烈),有時候甚至親手為他包紮被拷打出的傷口——絕對不是出于關心或是別的什麽兄弟間崇高的情感,他看着他哥哥充滿惡意地按壓或是撫摸那些還滲着血的傷,就知道理查德只是為了确認他現在被折磨得有多慘。
他現在并不像計較這些——計較了也沒用。
“你沒有殺埃裏克吧。”他最想确認的是這個問題。
“你好像很關心那個大胡子強盜?”理查德直接把酒精澆到他綻裂的皮膚上,疼得貝爾倫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不是因為鐐铐加身,他會一拳就沖着哥哥招呼過去。
“他不是強盜,他是将軍,我的副官。”貝爾倫壓抑着火氣,開口時語氣依然平靜。
理查德挑高了眉毛,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看着貝爾倫,見對方眼睛裏都蹿起了火苗,随時可能沖上來暴揍自己時,才懶懶開口。
“如果強盜夠聰明的話,也不會被吊死在絞刑架上。”他這話似乎別有所指,淺藍色的眼珠裏卻看不出什麽端倪,只餘一片平淡,如同讨論今天天氣有多麽的好。
貝爾倫的瞳孔猛地縮小:“你絞死了埃裏克?你騙我!”他咬緊牙,聲音仿佛是受傷的野獸從喉管中低吼出來的,鎖鏈被他扯得嘩啦響了一聲。
理查德冷哼着松開手,站起身後退了幾步,順便撣了撣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仿佛貝爾倫是個什麽髒兮兮的東西一樣。
“總而言之,我知道你很堅強,我的弟弟。但我可以和你較量耐性,我手中的籌碼可比你要多得多。”
貝爾倫扭過臉對着牢房裏黑色的石壁,似乎再多看他哥哥一眼,就會由于極度的厭惡繼而引發悲劇性事件。
理查德有些出神地望着他弟弟的後腦勺,對方淺金色的頭發已經失去了光澤,顯出一種不甚健康的顏色。小的時候,他們的父親就總說貝爾倫比理查德長得好看,讓理查德一下子記恨了十幾年。如今,就算他不刻意去想,他也明白:英俊的相貌比起權力來,短暫且脆弱。回過神時,他竟然已經笑出聲,順手抹了抹因為太激動而又亂了的頭發,帶着猖狂的表情揚長而去。
理查德趾高氣揚地走出地牢,馬上換上一份郁悶的面孔。烏雲在溫特城上空迅速堆積,就像大軍壓城一樣,風貼着地面卷過去,仿佛将一切都要卷到天上。暴風雪就要來了。
北方帝國的皇宮還是如同童話城堡一般。無論發生過多麽殘忍和血腥的事情,在音樂響起的前一秒,美麗的主人公便能在其中翩翩起舞。理查德命人将壁爐的火弄旺,正當他打算坐下來閉目養神的時候,有侍從進來說最高公爵巴爾德爾先生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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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得正好,讓他進來吧。”被打擾了休息,理查德沒有表現出半分不悅。
“巴爾德爾見過陛下。”一個頭戴水仙花冠,須發皆白的老者走進來對着他行禮。
巴爾德爾,在北歐神話中是光明之神的名字。他在北國威望很高。理查德的父親在位時,巴爾德爾就盡心盡責地為北方帝國所操勞。即使上了年紀,腰板仍然挺得筆直。他總是惦記着國家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導致臉上過早布滿了皺紋。
理查德并不太喜歡巴爾德爾仁慈寬厚的施政手段,他更偏向于雷厲風行,當斷即斷。然而作為北國元老級的人物,理查德還是非常尊重他的。
巴爾德爾和理查德寒暄了幾句之後,假裝不經意地問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貝爾倫親王?”
理查德說:“如您所見我們已經鬧到這種地步,覆水難收。我的弟弟通敵、妄圖造反,即使我的父親在世,也不會寬恕他。我将他□□在皇宮監獄,沒收他的封底,剝奪他的爵位,已經是最大的仁慈。”
“光明之神、守護十字在上,願你們兄弟倆得以護佑。”巴爾德爾聲音顫巍巍的,就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教訓不聽話的小孩,“我看着你們倆長大,從小你們就天天打架鬧別扭,沒想到有一天會到手足相殘的地步。我真有罪。”
如果不是對方是長輩,理查德一定會對他翻個白眼。他和貝爾倫兄弟倆的事情,輪得上巴爾德爾說“我有罪”嗎?
“兄弟之情比不上北方帝國的利益和榮光。”理查德生硬地說,“第一公爵為什麽就不相信我的決定呢?”
老人像是被理查德的話吓了一跳,連連鞠躬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理查德看着對方滿頭的白發,有些于心不忍,只好安慰了他幾句,承諾不會把事情弄得太糟,然後便盤算怎麽把他打發走。
“陛下,我雖然從不以智者自居,但我好歹也在康汀奈特大陸活了幾十年。”巴爾德爾似是勸告又似是警示,“北國已經不複三個世紀前的強大,每一個國家都在對北國虎視眈眈。在我看來,您最需要提防的是南方的幽冥王國。”
“為什麽?”理查德皺起了眉頭。他才把德魯伊公主嫁到幽冥國,舉行婚禮的翌日他在報紙上看到了婚禮實況記錄,其中有張發自幽冥國新聞社的照片,國王和公主的婚車開過幽冥國內城的幹道,路兩旁圍了很多祝福的人群,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人群是處理上去的……婚禮在嚴寒的一月份舉辦,街道旁的民衆卻都穿着短袖襯衣和短裙,簡直侮辱讀者智商。
這樣一個可憐的國家,能給他折騰出什麽?
“扮豬吃老虎,陛下。二百年前,花都就是這樣從中華城中獨立出去的,花都用了同樣的伎倆。”
“如果只是這個問題的話,那不必擔憂。”理查德斷然道,“幽冥國人員匮乏,連二十歲出頭的小女孩都能當什麽幽冥長女,一旦發生戰争,她就得上戰場。您能想象到嗎?”
“在‘本’世界中,法國的聖女貞德率兵打仗時也不到十八歲。”巴爾德爾憂郁地說。
“好啦,我明白了,我會多加留意幽冥國的動作。”理查德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巴爾德爾,然後坐回壁爐前扶着頭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頭發亂亂地炸在頭頂,比之爐中的火焰更顯張揚。
他叫進來一個侍從:“去把提爾将軍給我請過來。就說我有事要吩咐他。”
待侍從離開了,他慢慢踱到裝飾的矮櫃前,其中一格的玻璃後放着兩個并肩而立的舊錫兵,一個穿着紅色的軍服,另一個穿着藍色的軍服。理查德打開櫃子,将那兩個錫兵拿在手裏。他也說不清楚在這裏怎麽會出現這樣兩個小玩具,大概是哪國的使者贈給他的小禮物,或者是他們父親小時候随手送他的,如今已經錫兵閃亮的軍服已經發黑,一層層落着灰,就像在影射他和貝爾倫一樣。
在號稱北方帝國的戰神,提爾将軍走進來時,理查德将那個藍色的錫兵扔進了火中。臉上猶帶着笑容的錫兵被火焰所舔舐着,逐漸融化,成為灰燼的一部分。
“要坐穩皇位,我究竟還要幹出多少殘忍的事呢?”理查德五世看着跳躍的火苗想。
“喂,你真相信你哥哥殺了你的副官?”葉戈爾坐在地牢的臺階上問道,提燈放在他身邊,自下而上照得他偉岸的身影有如西伯利亞地下礦工。他滿身的酒氣,手裏還拿着不鏽鋼的伏特加酒壺,一口接一口灌,跟喝水似的,沒有絲毫的醉态。
貝爾倫倚牆而坐,抱着膝蓋不語。牢房裏太冷,他已經确信自己中年之後一定會罹患關節炎。如果他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
“喝一口驅寒。”葉戈爾把酒壺朝底下一抛,貝爾倫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上面還殘留着暖意,“蘇聯綠牌伏特加,摻了一點水,湊活吧。”
貝爾倫悶悶地喝了一口酒,感覺咽喉到食道都火辣辣燒着。
“別告訴我你是過來關心我的。”貝爾倫捏着酒壺,嘴上卻并不領情,“我記得昨天是你提議用帶倒刺的鞭子抽我。我不知道你他媽是哪來的主意。”
“別這麽說,兄弟。有時候我碰到喜歡的事情會變得比較容易失去控制,你知道男人都是這個樣子:有人看見美女就匆忙脫褲子,有人看見金錢就兩眼冒綠光,有人看見權力就化身為豺狼。”
“你不應該呆在這裏,你應該去做一個變态詩人。”貝爾倫說。
“哈,變态詩人?變态我是做到了;至于詩人,那是我十歲之前的夢想,我父親因此賞了我一巴掌。”葉戈爾說,“我呢,這輩子就沒做過一件讓他滿意的事情。我十四歲就離家出走,最後我索性就來康汀奈特大陸,把這裏當成了家。除了偶爾回一趟莫斯科買點東西,我幾乎都忘了‘本’世界的存在。”
“你剛才說我哥哥并沒有殺埃裏克?是這樣嗎?”貝爾倫又喝了一口酒,覺得身體似乎暖和了一點。
“據我得知的是,陛下派出了幾名使者先到皇後森林要求埃裏克将軍交出兵權,盡量不動武。你哥哥脾氣不好,但他也不是戰争狂。”
“不可能。埃裏克不可能乖乖聽他的話。”貝爾倫搖了搖頭,語氣悲哀。
“所以國王派了一萬大軍,估計這兩天就要出發,踏平皇後森林。埃裏克是你的副官,他遲早都要殺。”
貝爾倫把最後一口酒狠狠灌進嘴裏。酒精灼得他胃痛,竟忍不住想要流淚。
“皇後森林有多少軍隊?”葉戈爾問道。
“常備軍四千,加上一點外國雇傭兵和當地民兵,五千多吧。”
葉戈爾若有所思地說:“五千。不算太凄慘。”
貝爾倫拿着酒壺就朝葉戈爾砸過去,葉戈爾一伸手臂抓住了淩空飛來的金屬酒壺:“別這麽激動,我是想要幫你。我冒着生命危險來跟你通風報信:你的哥哥已經下令,讓我們就在神不知鬼不覺殺掉你永絕後患,你信不信?”
貝爾倫猛地轉過頭去看葉戈爾。年輕人在昏暗的提燈映照下看着陰森森的,那雙眼睛在壓低的鴨舌帽帽檐下發亮,讓貝爾倫莫名心生恐懼。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這麽做我有好處啊。”葉戈爾的語氣非常自然,聽不出絲毫的言不由衷,“投資你比投資你哥哥劃得來。”
貝爾倫挑了挑眉毛。葉戈爾就着提燈微弱的光打量着這位親王,他和理查德其實長得頗為相像。葉戈爾想,不管結局如何,都是一個無限循環開始。
“當然,我需要一點外界的幫助和你的配合。”酒壺已經空了,葉戈爾索性抛起酒壺玩雜耍,
“你确定你恨你哥哥,因為你想要自由,想要土地,想要權力,想要榮耀——別急着回答我,你只需誠實地回答你自己,你的哥哥這樣對你,你應該怎樣去回敬。”
牢房一時陷入寂靜。只有貝爾倫的喘息聲。他的後腦勺抵在牆壁上,閉緊眼睛想着許多久遠的往事。葉戈爾靜靜瞧着他,似是在欣賞他的心理鬥争。過了好幾分鐘,他才開口打破這平靜:“另外,你是被幽冥國的使者算計,反過頭來,他們也可以幫你,安心吧。”
“我知道了,你是幽冥國的,潛伏在北國,對不對?”事已至此,貝爾倫馬上反應過來。
“雖然我真不想承認,但我必須要給你肯定的答案。”葉戈爾搖了搖頭,情緒卻突然低落下去。
“何必這麽不坦率,你是幽冥國人與否,我都不會對你不利。”貝爾倫嘲諷地說,“我明白,你要我怎麽做?”
葉戈爾卻不再理會他,也不說話,似是回憶起了不悅的往事。
從貝爾倫這個角度來看,葉戈爾正望着虛空的牢房出神,嘴巴半張着,眼睛灼灼映着提燈的光,好像在回憶着什麽快要被忘卻的往事。過了一會兒,葉戈爾在牢房之中輕輕唱起了一首俄文歌。貝爾倫聽不懂俄文,他只覺得葉戈爾在唱歌的時候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喉嚨中如呓語般哼唱出一個個聽不懂的詞彙,眼神捉摸不透,表情卻專注而投入。
老舊的花園閃著金色的露珠
我不在的時候它在晨光中泣哭
終于回到你的身邊
不想再去他鄉異土
厭倦了身處異鄉
那些誤解和陌土
終于回到了我的家
還是家的感覺舒服
早晨的天空噴射出燦爛的朝霞
你是我的岸、我的俄羅斯是我的家
無論我在什麽地方都相信葉落會歸根
俄羅斯,你是我的岸,俄羅斯是我的家
貝爾倫在黑暗中所看不見的是,葉戈爾唱着唱着,一滴眼淚從他發亮的眼中滑下,滴在牢房冰冷的石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