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埙音

黑色愛麗舍停在路邊,時間正好是晚上十一點。靖邊是小縣城,到了這個時候,街上基本沒人了,只有路燈孤單地亮着。王既晏熄火下車,坐在靖邊縣城半夜空無一人街道邊的馬路牙子上,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卻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師父的墳冢就近在咫尺,只要她找對方向,走半個小時就能到;可是她突然卻在這裏猶豫了。

法倫……師父的死是不是跟法倫有關系呢……

她看着通訊錄裏的“完了”,按下撥號鍵,又急忙挂斷。她再回想師父死前種種細節,卻怎麽都無法回想清楚,法倫很少過問她的往事,她自然也樂得不講,然而法倫是怎麽準确無誤從下着雪的沙漠裏撿到她,而且一撿一個準,絕對也不可能是偶然;幽冥長女的戒玺紅光長明不滅,似是她已經下定了的決心。

她站起來,打開汽車後備箱,取出九歌劍藏在外套下面,然後慢慢朝北邊沙漠的方向走去。劍鞘仿佛是料峭春寒所凝成,冰得她心裏都是涼的。

夜間沙漠裏溫度非常低,而且視野茫茫一片,很容易迷路。既晏跟随着亡靈的腳步,一步一步朝沙漠深處走去。鞋裏進了沙,她就脫下鞋子,赤腳走在冰冷的沙子裏,如赤腳走在北國皇宮的雪上。

師父的墳墓在幾棵不知是死是活的紅柳樹之間。當她找到那裏時,只發現了被風吹平的沙地,墳頭已經沒有了。

“師父。”她的眼裏含着淚,喃喃地念着。

沙漠中飄蕩着亡靈,在夜色中既晏看得格外清楚。然而所有的亡靈似乎都不敢接近那幾株紅柳,只在周圍盤旋,哀哀發出沉痛可怖的聲音。

既晏沉吟了一下,走上前查看。她從口袋中拿出準備好的袖珍手電筒,繞着紅柳樹走了一圈,然後她發現了幾個埋在沙土中的石樁,因為墳頭已經被風移平,所以這些石樁的頭部顯露出來。既晏數了數,一共是八根。她用手電筒對着北邊的一根石樁照,上面刻着三道橫線,果不其然,是“乾”之卦。

“我去年買了個表。”既晏低罵。這是茅山術中的一個陣,将鬼魂困在陣法中不得離開,亦不得轉世超生。能這麽做的人,用扁桃體都能想出來是誰。

丁解憂和田蝶櫻天不亮從榆林出發,趕到靖邊時,才早上八點多。

“師父,您下定決心了?”田蝶櫻找了個停車的地方,一邊熄火一邊問丁解憂。

“少廢話。”丁解憂推門下車。蝶櫻望見他刻意挺直的脊背,手搭着方向盤思慮再三,神情頗為悲傷。兩個人随便在縣城裏吃了一點東西,便直奔沙漠而去。

“假如王既晏不在那裏呢……”田蝶櫻想。

田蝶櫻喜歡花都繁花似錦的景色,因而她本能懼怕沙漠。她害怕沙漠上被風吹出彎曲的紋路,如同見到裸露于外的血管一樣,觸目驚心。天氣是陰的,紅柳的屍骸散在黃沙中,這些都是在花都,在禮川城裏不曾見過的景象。

他們在沙漠中沿着紅柳做下的記號走了一段路後,聽到前方不遠處傳來嗚嗚咽咽的埙聲,在空曠無人的沙漠之中,如泣如訴,又透着詭異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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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解憂止步。他側耳傾聽着樂聲,眉頭越蹙越緊。

“師妹是在用樂聲招魂?”蝶櫻問道。在花都,确實有樂聲招魂這樣一種方式,由巫師是吹奏尺八,将飄曳着的鬼魂從寂海黑色的海面之上呼喚而來,廳堂正中懸着白布,當鬼魂現身時,白布上就會出現人形的輪廓陰影,跟皮影戲一樣。

“不,她吹的不是招魂曲,而是《長相思》。”丁解憂聽着風中傳來的埙聲,淡淡說。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王既晏只是在寄托哀思,或者追悼亡者。丁解憂不敢掉以輕心。他們走過一段沙丘,在幾棵紅柳之間,有一個沙子新堆出來的墳冢。王既晏坐在倒卧的樹幹上,低頭吹着埙。埙聲低沉,像是哭一樣。

“釋憂以前的墳頭被沙漠裏的風吹平了。”丁解憂嘆息,“難為你還能找到這裏。”

王既晏放下埙,說話時聲音沙啞,像是吹了一整夜的風:“墳頭找不到,魂好不容易招到了又散了,世界都快要抹煞他的存在了。”

丁解憂踩着沙子走到王既晏身旁,田蝶櫻遠遠站着。兩個人對着新堆出來的墳頭沉默了一陣,丁解憂心知她在這裏守了一夜,卻不知她是否發現了什麽。王既晏開口:“師伯,你聽見了嗎,師父的聲音。”她望向沙漠深處風吹過來的方向。大白天的,卻讓丁解憂有些心悸。他看見自己師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本來不甚起眼,但現在戒指正閃爍着奇異的紅光,好像一只盯着他的紅眼睛。

“師伯,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麽狠心。”王既晏擡頭看着丁解憂,“你用茅山陣法鎮住師父的魂魄,讓他的魂魄困在這樣一個陣法中,所以兩年來我沒有一次招到師父的魂……”

丁解憂依然定定望着王既晏為她師父新堆出來的墳頭,一言不發。

王既晏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沙土。

“昨晚我破了你所設的陣。然而在我想要招師父的魂魄時,卻有一股怪力将他的魂魄拉走,他只來得及告知我——”王既晏拉長了語調。她将埙放在沙土中,旋身抽出九歌劍,劍尚未出鞘,只是斜斜指着地面。

“他說,是你殺死他的。”

話音甫落,寒光铿然,九歌劍已出鞘,暗紅的劍刃距丁解憂的咽喉未及一尺,卻未再向前移動。

田蝶櫻不知什麽時候沖到王既晏的身邊,兩指夾住了薄薄的劍刃。她的力氣并不是很大,然而王既晏也沒有要推開田蝶櫻的意思。

“王既晏,你冷靜一點,你要清楚你拔劍意味着什麽!”田蝶櫻強作鎮定,眸子裏卻透出不安。

“我清楚得很。兩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再盼着這一天。”王既晏盯着丁解憂,似是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絲的恐慌、懊悔或愧疚。她輕輕地将劍刃從田蝶櫻手中抽出來,劍尖下垂了些。

丁解憂負手而立,風吹着他耳旁新理的短發。他倒不甚驚慌,因為他感受得出,王既晏周身上下毫無殺氣,只有驅散不開的悲傷。他微笑着開口時,語氣有贊賞之意:“這個陣法我布下時,借鑒了茅山之陣和清微之局。你能發現,而且破了陣法,說明這兩年來你進步不小。”

王既晏問:“你為什麽要一定殺他?你為什麽又要困住他的魂魄?怕他找你,還是怕讓別人知道?”

“他擋着我的道了。”丁解憂臉上的笑意消失了,連同和藹可親的神色也蕩然無存,他望着既晏時,表情變得猙獰,“神霄派的掌教,什麽時候輪到他跟我搶!竟然還想勾結個不明不白的洋鬼子來跟我争!那個洋鬼子算他運氣好,跑得快,你師父只能說他命不好!”

丁解憂說得憤怒,伸手指着王既晏:“連你這個窩囊廢的徒弟也一樣!我饒了你的命,你非要沒完沒了,我奉陪到底!我現在就可以送你去見你師父!”

“師父要和你争掌教之位?”王既晏聽了,點點頭,“這事真是奇怪。”

“有什麽好奇怪的!從小他就和我在争,什麽都和我争,我一直讓着他!但是他卻和外人回來算計我!我清理門戶又怎麽了!”丁解憂怒道。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年輕了,當他臉上的肌肉都因為憤怒糾結在一起時,着着實實像是個六十歲的老人。

田蝶櫻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看到王既晏依然一臉平靜地垂着頭,好像是在想着什麽,仿佛丁解憂的話與她無關。她心想,這個所謂的師妹腦回路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怎麽這種情況都能走神。

既晏其實是在想,在她僅有的印象裏,師父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師父比她大三十歲,笑起來很好看,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她在師父身旁就像是和父親在一起一樣,她亦從不回避自己的厄勒克特拉情結。但是師父究竟是個急功近利的人,還是溫和忍讓的人呢?她想不起來了。既然師伯說師父事事都要跟他争,也許就是前者吧。

都無所謂,那是她的師父,她記着她愛他就行了。

然後王既晏笑了:“師伯,兩年不見,你真是越來越帥了。”她卻并未出劍,而是将劍收在身邊,後退了兩步,說道:“師伯,我一直想知道神霄派真正的雷法威能,你敢與我鬥法麽?”

當丁解憂承認是自己殺了丁釋憂時,王既晏着實松了一口氣。太好了,師父的死和法倫沒有關系。真是太好了。

田蝶櫻凝望着王既晏的笑容,一時失神。這位東瀛公主無論是習慣還是思維方式實際上更偏向于中國人,卻常常有些帶着和歌與櫻花的情懷。她覺得王既晏早就成竹在胸,只是挖了個故弄玄虛的坑讓丁解憂來跳而已。她思緒忽然飄得很遠,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或者是在日本的父親,還有同父異母的兄長青田川俊,櫻花遍野的花都。

在“本”世界,兩人的關系是一重含義,在康汀奈特大陸,那又是另外一碼事了。

兄長青田川俊的提議,也許自己應該好好考慮一下……

丁解憂朗聲大笑:“只要你不後悔!”

神霄派之中雷法最為有名,即五雷正法。雖然丁解憂這一支為符箓支,但修習雷法,依然是不可或缺的。

丁解憂修煉了幾十年的內丹,王既晏修煉只有區區幾年,成為幽冥長女後,受戒玺的影響,“道體法用”也幾乎等于廢了。再說,雷法一般需陽氣充沛的男子來施行。就這一點而言,丁解憂可以秒殺十個王既晏;因為自踏入幽冥國國土之後,王既晏身上僅有的陽氣也所剩無幾。丁解憂用肉眼都能看得到,王既晏的身畔有陰魂缭繞相随,在陽光下她的影子都淡得快要消失了。他不無惋惜地想,王既晏也許是以性命為引,練了什麽歪門邪道,恐怕就算自己不動手收拾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可是她卻那麽自信地跟自己說要鬥法。

“蝶櫻,”丁解憂喚他的徒弟,“拿東西,設法案。”

沙漠中似乎連風都停下了腳步,一時間靜得聽得見沙子在遷徙。蒼白的太陽拉長三個人的影子,像是一場頗有古典和悲壯意義的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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