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深秋裏的一把火 …
程宇是淩晨在值班室裏接着的報警電話,發現報警的人竟然是他媽媽。
他也給羅戰打了個電話,但是羅戰喝高了,醉大發了,根本就沒聽到電話。
程宇從派出所小院兒裏沖出來,帽子沒戴,自行車都來不及騎上,一路狂奔,翻矮牆抄近道兒,身形掠過幾條胡同,跑回家。
大雜院兒門口的老槐樹在夜空中抖動枝桠,黑黢黢的濃煙從院子裏蹿出來,嗆得人喘不過氣。
院兒裏的街坊鄰居睡得迷迷瞪瞪得,都吓得跑出來了。小孩兒裹着棉被,大人有的身上只穿個小褲衩兒,凍得直哆嗦。
程宇驚慌得一路吼着沖進去喊:“媽?!媽!!!!!”
程大媽被蓮花嬸攙扶着,倆人一溜小跑倉皇逃命,腳底下飛快。從六十年代熬過來的人,幹兩件事兒手腳賊利索,一是吃飯,二是跑路。
程大媽抓着程宇的胳膊搖晃,摸着心口:“我的寶貝兒呦,吓壞我了,幸虧你昨兒晚上沒睡在家裏頭!……你快去看看大夥都跑出來了嗎?你侯大爺呢,侯大爺出來沒呢……”
程宇拿一塊濕毛巾掩住口鼻,沖進濃煙滾滾的小院兒。
老房子萬幸沒有着起明火,但是灰黑色的煙霧彌漫,看起來似乎是誰家的舊煤爐子沒填好,或者炭火盆兒翻了,燒着了衣物,煙塵與一氧化碳毒氣一齊溢出。
程宇用肩膀撞侯大爺的小屋屋門。
撞了好多下撞不開,又用腳踹鎖,才給踹開。
屋內煙霧彌漫,侯大爺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起來就像睡着了。
他的小黃貓卧在床腿兒的犄角,肉團似的蜷縮着,悄無聲息。
貓都挂了,何況人呢。
附近的消防車開了來,但是拐不進小胡同,只能停在街邊兒待命。
Advertisement
救護車堵在胡同當間兒,穿白大褂的急救大夫提着藥箱匆匆踏進門檻兒。
程宇從大院兒裏跑出來,甩開那一群圍着他唧唧呱呱的人,一頭紮進牆角,慢慢地蹲下去,把臉埋進膝蓋。
羅戰一直到下午五點才醒,叽哩咕嚕從桌子上滾下來,歪着脖子,蜷着一條腿,睡得沒個正經人形兒。
麻團兒武說:“戰哥,那條子早上給你打電話來着。”
羅戰睜開宿醉通紅的眼:“早上?早上給我電話,你他娘的現在才告訴我?!”
麻團兒武也挺有理的:“戰哥你睡得香着呢,我沒舍得叫你啊。”
羅戰開着車,正遇上下班兒時間全城大堵車,車子在平安大街上半個小時都沒移出五百米。他急得把車趴在自行車道上了,一路飛跑過來,滿嘴冒白氣兒。
折騰了一整天,大雜院兒的煙塵已經基本散去,幾戶平房被消防水龍頭狠狠地刷了一遍,屋頂的瓦片禁不住水流沖擊,砸下來一些碎瓦,洗衣盆兒在院子當間兒飄着。
羅戰摟着程大媽安慰:“大媽,大媽您沒事兒吧?這到底是怎麽啦?!”
程大媽嗚嗚嗚地拿袖口抹眼淚兒。
羅戰在牆旮旯找見程宇,程宇從膝蓋裏擡起頭,兩眼洇出暗紅色深重的血絲,疲憊而憔悴,一看就一宿沒睡。
程宇說:“侯大爺沒了,昨兒晚上沒的。”
羅戰:“……”
程宇說:“昨兒晚上我不在,我他媽的就在值班室裏蹲着抽煙來着。”
羅戰:“程宇……”
程宇說:“你看吧,我這片兒警當的,是不是特沒用,特讓人糟心?”
羅戰摟着人勸:“沒有,不是,程宇……”
程宇說:“可是我身邊兒的人需要我的時候,我永遠都不在……我整天穿個警服,我還二級警司呢,我還一杠兩星兒呢,我們所裏的小警員肩膀上都是光板兒,沒有杠兒的……我都不知道我整天都在忙什麽呢我,瞎混呢我!……”
程宇的下巴擱在羅戰肩上,表情痛苦極了。
羅戰的心就跟被針紮了似的,最見不得程宇受打擊的樣兒。他伸出兩只手,捧住程宇憔悴的臉,用指腹揉着安慰,最後把程宇整個腦袋抱在懷裏。
“對不起啊程宇,都是我不好,昨兒是我犯渾來着,是我的錯,我混蛋了我!程宇,你別太難過,別這樣兒……”
二環裏的胡同老城區煤改電以後,深秋有時候暖氣來得特晚,一層的小平房裏冷,上了年紀的人就仍然維持着燒煤爐子的習慣。
大約是走煙的管道堵了,或者是大風吹進了煙囪,造成煤氣逆流入室。
羅戰心裏挺內疚的。昨兒個他如果睡在大雜院兒裏,他一般熬夜看碟到兩三點才睡,或許能及時發現險情,或許侯大爺就不會有事兒。
他更後悔的是昨兒跟程宇兜頭蓋臉發了一通脾氣,自個兒有嘛道理呢?還忒麽的挺自以為是的!程宇每天十幾個小時上班兒多辛苦啊,還有家人要照顧,壓力多大啊,自己這是幹嘛呢,不能給人家分憂解難還淨瞎添亂了,關鍵時候一點兒也指望不上你羅戰啊!
程宇需要他的時候,他竟然就不在!什麽玩意兒啊!
救火車開走了,救護車還在等待家屬。
天快黑下來,羅戰才看到那位穿名牌風衣的男人開着車過來,戴着茶色墨鏡,夾着手包。
名牌男鑽進屋裏,默不作聲地肅立,端詳了一會兒,又出來了。
名牌男跟白大褂說:“醫生同志,您看,要不然麻煩您幫我把人拉醫院去?”
白大褂說:“拉醫院去幹嘛?你們家老爺子已經過世了,我們這是急救車,你現在應該聯系太平間、殡儀館什麽的,辦理後事吧……”
名牌男:“我這,這七點鐘還要見個客戶嘛,我現在沒時間聯系這個嘛!”
白大褂:“……這人是你父親吧?”
名牌男點頭:“是啊!”
白大褂:“成,那麻煩您先把急救車的出診費治療費付了吧,一共五百。”
名牌男眼睛眨都不眨,唰唰唰唰抽出五張鈔票,把白大褂打發走了。
名牌男在小院兒當間兒開始哇啦哇啦地打手機,全院兒男女老少冷眼圍觀,衆目睽睽。
“媛媛啊?親愛的我知道啦,我現在要處理點兒事兒我馬上就過來嘛……你先做個深層海藻膜,再做個珍珠美白防曬手膜,捏個香薰腳,多坐一會兒嘛……好好好好我馬上來我馬上來!唉呀那好歹是我們家老爺子嘛……你可別小看這小平房,這片兒地将來還拆遷呢……
“宋老板?宋老板您好您好,您老安康啊?……哎呦您已經到啦?我馬上到我馬上就到,我這已經在路上了,五分鐘,您再緩我五分鐘!”
名牌男着急麻慌地挂掉手機,扭臉瞧見屋檐兒下站着抽煙的程宇,趕忙跑過去說:“程警官,程警官我跟您商量個事兒,我這手頭有個客戶我必須得去,不太方便,能不能麻煩程警官幫個忙把我爸……”
程宇雙眼殷紅,從嘴邊兒拿掉煙,冰冷的目光像刀尖兒刻在對方臉上。
名牌男陪笑道:“程警官,我這真忙得轉不開磨,再說這不也是您管片兒的地方麽,死了人也歸您管的啊!老爺子擱在這兒是不太合适,你們院兒還得住人呢別壞了風水,能不能麻煩您找派出所裏的同志幫忙先把我爸裝車送殡儀館去?……錢我付,這錢肯定是我負責,那沒得說!”
小院兒裏的空氣凝滞了足足有兩分鐘。
程宇的嘴唇動了動,從牙縫兒裏輕輕甩出一個字兒:“滾。”
名牌男的讪笑僵持在油光精致的嘴角:“……”
程宇說:“滾遠點兒。”
名牌男結結巴巴得:“嗳我說,程警官,你,你怎麽能罵人呢?”
程宇的聲音不大,卻冷硬得像三九天凍到脆硬的絲弦:“罵你怎麽了?罵的就是你,你什麽東西啊你?麻利兒地趕快給我滾!”
程宇的臉像冰雕,眼睛裏藏了兩團小火苗,肩頭一股子熾熱的焰火騰得就燒起來。他本來心裏就像刀絞磨碾似的難受,這個人好死不死地在他眼前晃悠,積郁了好多年的火氣瞬間爆發!
侯大爺的兒子其實比程宇還大兩歲,從穿開裆褲玩兒泥巴的年紀,在這間大雜院兒裏一起長大的。 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今見了面兒連話都懶得丢一句。
程宇一直跟自己爹媽住在這三間小瓦房裏,而侯大爺的兒子混成有房有車的金領,上班兒CBD,開車四個圈兒,購物只去燕莎賽特,洋房住得是國貿東方雅苑。可是如花似玉嬌豔金貴的兒媳婦不待見老頭子,嫌礙眼,于是侯大爺在那東方雅苑裏住了沒幾天,就卷鋪蓋搬回來了,在這間他住了一輩子的大雜院兒裏,每個晌晚孤獨地看着夕陽……
程宇抄起牆邊兒立的一根拐杖——侯大爺平常出門沿着胡同牆根兒遛早的拐杖——朝着對方狠狠地拽過去,一雙漆黑憤怒的眉斜入鬓角。
拐杖在空中翻滾一千零八十度,帶倒了院子裏橫七豎八的晾衣服竿兒。竹竿子連同幾張帶着嬰兒生理分泌物氣味兒的尿褯子,辟哩啪啦砸到名牌男身上,砸得那厮嗷嗷地跳腳。
名牌男驚怒,比劃着說:“程宇!程宇你敢打我?!”
程宇的聲音帶着被煙火熏出的粗厲沙啞,大步迎上去:“有種兒你丫甭躲,我打得就是你!!!”
大雜院兒裏人聲大亂,圍觀群衆呼啦一下圍攏過來。
羅戰剛才還在角落裏安慰一直抹淚兒的程大媽,一看不好,趕忙沖上來。
他從來沒見過程宇如此暴怒,跟人動手。這要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羅戰覺得特正常,但是看程宇發火動怒實在忒少見了。
程宇平常遇事兒一貫冷靜,不動聲色,更何況畢竟需要顧忌身上穿得這一身皮。
名牌男一看一夥人撲上來像是要圍毆他,吓得抱頭步步退卻,嘴上還不服軟:“你們,你們敢!程宇你個小警察你他媽的還敢打老百姓?!程宇你等着的,我找你們所長投訴你打人!!!!!”
羅戰一把拽住程宇的胳膊,劈手奪下那根拐杖。
程宇掙吧着怒吼:“你甭管我!”
羅戰摟着腰把程宇抱回來,小聲勸慰:“我不管你誰管你啊?”
程宇被羅戰從身後掐住了腰,掙了兩下沒掙開,羅戰摞在他後背上,那姿勢透着旁人沒有過的親近。
程宇惱火地回頭低喝:“你幹嘛啊?放開……”
羅戰瞄了一眼那名牌男,冷笑一聲,然後貼耳對程宇笑說:“小樣兒的,你穿着制服呢,打架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