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萬字肥章“主人你心跳好…… (1)

虞琅的話擲地有聲, 沒有一人懷疑她要跟陸小師兄去試煉的決心。

或是更像要不顧形勢、出手一擊的決心。

邱之緯尚來不及因虞琅的話而黯然,其餘玉清修士亦因少女驚鴻一瞥,心頭湧起莫名的怯意。

而陸星舟若有所思地按下幻境之中的靈力, 千百粗枝蓄勢不發。

可是這些, 都不再虞琅眼中。

她眼中,只有手中劍。

淡藍色衣袍的少女僅是灌注靈力于翡景劍上, 周身已有劍氣湧動,旋風般自地面揚起, 令她的衣袍飛揚似一朵随時綻放的花朵。

劍氣生。

幻境之中, 亦真亦假的層疊落葉化為齑粉, 靈草帶着濕泥飛遠, 樹影婆娑,發出冰落芭蕉的混響。

修士們反應不及, 先被糊了一臉草根軟泥,恨恨地抹了抹眼睛,卻又被劍光刺得擋眼後仰。

此時, 虞琅脈脈靈力經過劍柄的星羅玄玉,蛻變為百倍千倍熾熱的劍光, 順着翡景劍的劍髓湧動, 瞬間溢滿劍鋒。

少女不避不讓, 對着面前人直斬而下。

看似平淡一擊, 卻在每一個瞬息裏變化不歇。

劍光層層疊疊, 紛繁萬千, 如金雨髫髫, 于半空留下虹影,又最終合而為一,聚成銳意淩冽!

于璀璨烈日一般的光湧下, 細碎的金光如彗星向四方迸射。

虹光所至,劍意随行。

擺明是要以一劍破衆修!

在場修士,均為築基,除卻被師父指教外,哪層見過這等精絕劍法?

可是這劍法,分明又有些熟悉……

原來是陸小師兄剛剛教過的那一招!

于是衆人在起勢回擊前,不約而同地看向自己執劍的手。

劍招有形有韻,如果說劍形審慎描摹的工筆筆觸,那麽劍韻就是有點睛之能的神髓。

同樣的時間,他們只囫囵掌握了陸星舟那一招的外化動作,便得意洋洋地闖入秘境——

可虞琅,居然近乎完美地用出這樣一招,劍道之韻,令劍招徹底活了過來。

雖未言明,但在他們心中,一向覺得虞琅怯懦自卑,靈根渾濁,與廢物無異。

可……不如虞琅的他們,居然是連廢物都不如嗎?

在場的都是玉清峰真傳弟子,一向有種優越感,那高人一等的傲氣正是他們臉上有光的底氣。

但此時,在虞琅面前,那層優越感被血淋淋揭下,帶着恥辱的刺痛,露出脆弱醜陋的道心。

尚未出手,不少修士的修為境界已經出現倒退之兆。

玉清峰衆修士面色越是晦暗,鳳眼中的少女竟越發濃麗。

既然要暢快淋漓地揮一次劍,虞琅已經做好了透支靈力的準備。

甚至暗戳戳地拿出了蘊靈丹。

可意料之外,她經脈之中細微的幹澀之處無比暢通,分明剛剛耗費大量靈力,丹田卻有細微熱意。

識海之中,五行八卦圖再次轉動,瑩瑩如星圖倒懸,金靈根白芒再盛一度。

築基之境,隐隐動搖,幾欲突破!

而正對虞琅的邱之緯目瞪口呆,未想到虞琅竟然能将陸小師兄那一招用得如此淋漓盡致!

不必刻意調動,出于劍修的本能,丹田經脈之中的靈力已經彙為沸騰戰意。

邱之緯終于肯拔.劍迎戰。

不如說,是不得不拔.劍迎戰。

邱之緯全力出劍,将長劍橫于胸前格擋翡景劍那熾烈劍光。

“铮——!”

機鋒相對,氣機炸裂。

對沖的劍光像是一雙大手,毫不留情地拍向邱之緯。

那英俊的青年才俊先是被刮地向後倒仰,緊接着失去平衡翻平在地,下一秒又被劍氣掀起腳後跟,以倒栽蔥的姿态被吹遠。

“不可能!!”

邱之緯驚疑呼聲随着他狼狽倒略的身影,被翡景劍影扭曲遮蓋。

而冷繁等人,無一人逃脫飛揚劍意,或從飛劍之上側翻滾落,或被劍氣砸中膝蓋,或直接因這燦爛劍光而畏懼地心生逃避。

終于,虞琅收起劍招,劍韻即将落幕。

沒人注意到,端莊坐在虞琅背後的大白,在足以掀翻精壯修士的劍鋒中,巋然不動。

不應當,再胖的貓咪也不應當。

更不應當的是,大白甚至還就着飛沙走石,懶洋洋地就地打了個滾。

然後,它在狂風中豎起耳朵,綠眼變為豎瞳,任劍風吹平它雪白的厚毛,隐秘地、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地,對衆人露出一排排細牙——

“喵嗚——”

在高低參差的草木之中,數不盡的小靈獸如聞號令,齊刷刷伸長脖子,立起的毛耳左右飛轉,不約而同拔足狂奔,向修士噸噸噸撲去。

同時還有一些十分古怪的粗重樹枝,以超越自然的詭異角度,砸向人仰馬翻的修士們。

修士煉體,本不該為外物所傷,偏偏這些樹枝極其刁鑽,專挑氣門攻擊,三兩下把衆人打得呲牙咧退,法袍之下淤青團團。

由是,邱之緯等人好不容易從虞琅一擊中回過神來,又被粗枝錘得鼻青臉腫,剛要爬起來,忽覺眼前一黑——

密密麻麻的,黑的白的紅的黃的紫的綠的藍的灰的小靈獸,飛着四條短腿,噗噗湧來。

并在半空中靈活地扭動腰肢,擡起或長或短的尾巴,以超越自身體重的千斤墜之勢,用脂肪最厚的屁股面對敵人。

“啊——”

修士們瞳孔渙散地看着鋪天蓋地壓過來的毛屁股,揉着一身淤傷還沒來得及跑,已經被毛絨絨的靈獸坐了一臉,向後栽去,悶哼着吃了一嘴毛。

事已至此,沒有一人還有心氣和心力跟虞琅叫嚣。

甚至還有點後悔自己要蹚這一趟渾水。

所以他們他媽的到底為什麽?

……好像是為了小師妹?

與此同時,虞琅收劍。

她神思坦蕩,道心堅固,因成功改變了劇情,心裏說不出的暢快。

再看向邱之緯等人時便也不覺得面目可憎,反而見了他們被小靈獸埋住的窘樣,輕笑出聲。

少女帶着淺淺笑意,收起翡景劍,背着手走遠幾步。

她瞧着被靈獸和斷枝埋住的少年劍修,伸手揉了揉靈獸們的腦袋,這才憐憫地“啧”了一聲。

小靈獸們轉着各種顏色的眼睛,水潤的小鼻尖翕動幾下。

它們迫于混元靈獸的威懾不敢挪腚,又想要虞琅撸撸,只好一個勁地伸長身子,像是一朵朵忽然長大的蘑菇,對着虞琅嘤嘤嗚嗚。

趁此機會,邱之緯左右騰挪,才從靈獸毛裏露出一雙狼狽的眼睛,正對上少女盈盈的笑眼。

他吐出嘴裏的幾條靈獸尾巴,顧不上滿口不可言說的怪味,艱難道:“虞師妹,拉我一把。”

然後,他看到少女變得更加溫柔,連那兩顆小梨渦都真切起來,她向下彎彎身子,伸出一只手。

接着飛快收回去,并說:“吃屁吧你。”

邱之緯:“???”

虞琅直起身子,終于看向大白。

且不說大白跟突然出現的靈獸有沒有關系,只它發現了藍符一點,也足夠驚人。

那麽問題來了——

大白到底是什麽神仙小貓咪?

虞琅翻遍記憶,再怎麽看大白也只是一只氣息略渾厚的靈貓罷了,只能想着先出了秘境,回到抱樸學堂再問小師兄。

這樣想着,她撈起大白,準備撕掉幻境陣法的陣眼藍符。

藍符之上靈力流轉,似有一張潤藍光網覆蓋其上,一看便知撕下藍符絕不像揭酸奶蓋那麽簡單,她想,大概需要以靈力為引,或集精粹靈力為刃……

而大白正好舔幹淨了最後一個肉墊縫,“喵”一聲,閃過虞琅的手,跑到樹下。

它探出橢圓臉,粉色舌頭一卷。

“喵哦”大白把藍符給吃了。

“啊!!松口啊!這是你小貓咪可以吃的東西嗎?”虞琅急得團團轉。

就在少女想盡辦法貓口奪符時,面前景色忽如帷幕拉開——

綠葉、褐枝和藍天如夢如幻,化為雲團朵朵,蒸騰在真正的陽光下。

陣眼被毀,幻境自然消失。

虞琅錯愕地看着的大白。

好在伏星仙宗的靈獸都來自靈寶山,可服用靈丹與符箓,看樣子也不會吃壞肚子。

啊這啊這啊這?

這藍符就輕輕松松地被揭下了?

所以她可以去青榆府歷練了!

而大白已經深藏功與名,任由虞琅舉着,自顧自舔手洗着臉。

就一副“不聽不聽,主人念經”的傲慢姿态。

虞琅抱着大白施施然擡眸,看着眼前靈氣稀疏的、陌生的、霧氣缭繞的小橋流水、芍藥木橋,又是一滞——

但這裏又是哪裏啊???

****

幻境在虞琅背後合攏。

小靈獸們完成任務,甩甩滾圓的毛,正要從修士們身上爬回窩裏,還沒起身,先猛地抖了抖耳朵尖。

清脆幽異的金铛之音,若隐若現。

小靈獸們整齊劃一地扭頭,看向那亦真亦假的穹頂邊緣——

七彩祥雲以法術塑為車辇模樣,祥雲乍看柔軟,實則其間水汽朵朵均含靈蘊。要讓這些外柔內剛的祥雲聽憑號令,說白了就是燒耗修士靈力,甚至還不如直接以靈力幻化出華辇來得輕松。

能拿幻化和乘坐祥雲車辇的修士,其修為高深自然令人嘆為觀止。

若非要說這七彩祥雲車辇有何過人之處,大概……就是看着仙氣飄飄,格外唬人吧。

而一身紫袍的秀美妖修正穩坐其上,腰上懸着金铛,他保養得意的修長手指舉着金色法陣,輕輕松松地驅使着祥雲車辇一路穿雲破霧。

俞修陵以靈力為引,蕩出聲淚俱下的呼喚:“乖寶?我的乖寶!你餓不餓你冷不冷?你在哪裏!”

在他身後,身着绛紅門服的豹子妖修率領靈寶山的儀仗規制,伸出爾康手呼喚輪番道:“峰主——等等——俺們!”以及“混元靈獸大人——你在哪裏?俺們找你找得好辛苦——”

大象妖修拉着飛行器,蜂鳥妖修鼓瑟吹笙,兩個兔子妖修對稱而立,手裏舉着華美巨扇,狐貍妖修捧着古琴,烏龜修士跪在飛行器上煮着功夫茶,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峰主潇灑的背影。

俞修陵理都不理,只剎那間好似捕捉到一縷氣機,黃色眼珠兒一轉,向下俯沖。

他速度之快,遠看幾乎變成一團絕美的金紫色的祥雲,身後還有一隊绛紅妖修手忙腳亂地追随。

幻境法陣的劍修雖未親眼看到,卻覺一股源源不絕的醇厚靈力,侵占了每一絲空間,紛紛不由噤聲。

祥雲車架轟然穩穩落地,旋即化為一團七彩靈氣,鑽入俞修陵絨白的左耳。

他經過了這樣的驟降,竟連一根頭發絲都沒亂。

俞修陵優雅地露出金紫色鞋尖,拖曳着一人長的紫色袍尾,步态優美地踱步向前,眯眼看向幻境陣法中的小靈獸們。

小靈獸紛紛露出拟人化的欣喜神色,迫不及待地從修士們身上站起,像是一粒粒糖豆湧向俞修陵。

可憐修士們被飛蹬數腳,摸着臉上的抓痕,叫苦不疊。

紫衣妖修雌雄難辨的柔美臉龐露出淡淡的慈悲和溫柔,擡手虛虛拂過靈獸們的頭頂。

他手掌湧出紫氣,那完美融合了妖力與靈力的氣息像是春雨籠罩,惹得小靈獸們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耙了耳朵,乖巧蹲着,任由一線線金色符文從它們身上盤旋而起。

金色符文如牽線木偶的絲線,彙聚在俞修陵掌間。

紫氣與金符糾纏,是極光絢爛。

他黃色的眼中有一層層符文流轉、疊加,直到他的眼睛變成金色,金色又重組為方才幻境陣法中的一幕幕畫面,

不過幾息,他眼中符意止歇,才看向不知何處,哼道:“就晚了這一會!不過那女修,有點意思。”

高大豹子妖修擦擦頭頂的汗,幾步躍前,道:“峰主,俺打聽過了,這幻境法陣是天玑峰掌門真傳,陸星舟陸小師兄上課用的哩,混元靈獸大人也許……”

“什麽?陸星舟?”那風華絕代的紫衣妖修忽就變了臉,黃眼睛都變成豎瞳,連那柔和的聲音都尖銳起來:“怎麽偏偏跟他攪和在一起?!哎喲我的乖寶啊!”

豹子妖修哪裏還敢說話,只耷拉着黑黃相間的尾巴,一眼一眼偷看俞修陵的臉色。

俞修陵又氣又急地哼了幾聲,直到耳上絨毛全部炸起,這才強壓下情緒,道:“陸星舟、天玑峰……我看到那女修是銀色腰帶邊。哼!這麽沒品位的一看就又是天玑峰!天玑峰天玑峰!我要去天玑峰找胖子鄭算賬!”

豹子妖修對身後茫然無措的儀仗規制隊使了個眼色,又似想起什麽,夾着尾巴道:“峰主,俺相中的那個女修也是天玑峰修士哩,您要不要順便看看。俺聽着她叫……”

俞修陵漂亮的粉唇抿成一條線,桃花眼橫掃過去,豹子妖修立刻識趣地噤聲。

“現在是找真傳的時候嗎?現在最重要的是我的乖寶!”俞修陵氣道。

旋即,他又從左耳召出祥雲車辇,斜睇了追他追到滿頭細汗的妖修們一眼,猛出右手,自袖間湧出紫氣,将豹子、狐貍、蜂鳥、烏龜和大象都拎到祥雲之上,再安撫了小靈獸們一番,起決親自駕着雲車走了。

待妖力散去,靈獸歸巢,玉清峰修士才似蒙恩赦,長呼一口氣。

即刻,又都激動起來——

那看似繡着藤蘿花枝、實則符韻流轉的華美紫袍、那見之不忘的秀麗風度、那潔白無瑕的毛耳……

——“那可是……靈寶山那位以符入道的大乘妖修,俞修陵,俞真人?”

——“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親眼見到俞真人!方才該向他求教,若俞真人能指點我一句……”

——“不知他們在找什麽?你可聽到,俞真人是提到了天玑峰女修吧……不會是虞師妹吧?”

——“虞師妹什麽時候勾搭上了俞真人?邱師弟你知道嗎……哎邱師弟你在幹嗎?”

邱之緯已經用了淨身訣,少年劍修又恢複了風姿卓絕,但細看他的眉眼,又多了一分難解的糾結。

他又拿起遮光玉傘,頭也不回朗聲道:“我要找陣眼,幻境陣法還在。說明陸師兄的考核還沒結束。”

邱之緯擡眼,眼中卻閃過那昳麗少女的身影,和她光明煌煌的劍。

他自言自語,暗表決心道:“我還有機會!”

****

幻境之外。

虞琅還在猶疑。

這從未見過的景色,以及靈力匮乏的環境,這絕無可能是伏星仙宗,那到底是哪裏?

很快,一陣清風吹散她的疑惑。

風過霧融,雲霧之後,有一白衣玉冠青年盤膝而坐。

他溫雅俊美的面貌尚未從霧氣中蛻出,虞琅腰間的翡景劍已經先一步确認了對方身份,迫不及待地飛上去,跟那白衣青年身側的佩劍貼貼。

虞琅松了一口氣。

是陸星舟。

他身側案幾擺着一套茶,一柄水鏡,面前是一副棋局。

那棋局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得棋盤之上不是黑白棋子,而是彩色琉璃珠。

白衣青年舉起一杯香茗,引來幾只雪白靈雀站在他的手腕,伸頸欲嘗,他含笑無奈點了點靈雀的腦袋,待靈雀展翅而去,這才端起那杯熱茶。

卻在送到唇邊前一刻,是終于發覺虞琅的氣息,而略頓住。

他擡起狹長的眼眸,一副意外神态,仿若剛才窺探幻境法陣、又暗中出手相助的并不是他。

他也的确沒打算說出這些。

陸星舟擡眼看過去,見到是這樣的一副景象——

少女淡藍色衣袍鋪了一地,蹲在地上,像是從星海倒影裏長出的一段玉竹。

她兩只手抄着一只綠眼睛胖白貓的腋窩,錯愕地睜着圓圓杏眼看向他。

陸星舟真切地笑了幾聲,揮袖間桌案茶棋變為輕煙幾縷,飄入他的廣袖。

陸星舟趕在少女面色窘然地站起來前,起身,又躬腰,向她伸出一只手,溫聲道:“恭喜小師妹。這是?”

虞琅怔然回神,尚有些懵懂地伸出手,放在陸星舟寬大幹燥的手心,借力站起。

青年的手很穩,任她托付了全部重量也未晃動分毫,只在她悄然抽手時,指節微動,長滿粗粝劍繭的指腹,不經意蹭過她的掌側。略有澀癢。

萬仞劍和翡景劍雙劍齊鳴:“哇哦!是牽手嗎?”

虞琅就沒想這麽多。

她現在就是後悔,剛才蹲在地上的模樣也太傻了吧?

她壓下窘迫的臉紅,将大白的肚皮對着陸星舟,找回正事道:“這是大白,選中我的靈獸。小師兄,你能認得出大白的品類嗎?好似是貓,但我又覺得不是?”

陸星舟因少女的奇怪措辭而忍不住低笑,道:“是品階略高的靈貓罷了。”

他在看幻境看過幾眼,大概有印象。

這樣想着,陸星舟卻在那大白貓掙脫少女手掌,輕巧落地跑到他身邊,纡尊降貴地用屁股蹭他的長靴時,豁然僵住。

陸星舟垂眼,對上那雙綠色的眼睛。

那雙翡翠般的眼珠中赤色符光流轉。

赤紅符文,化成魔族的蓊郁遠山,擁擠街道,參差樓閣。

忽又化是業火熊熊、哀嚎陣陣,斷壁殘垣、屍橫遍野。

還有一名面目模糊的高挑的華服女郎曾為他們溫柔降臨,又将他們無情抛棄。

凡此種種,最終如烈火餘燼,消弭在白貓綠色眼中。

氣機亦分層級,白貓眼中符韻,只有陸星舟可見。

而他之所見,均是從前記憶。

也是混元靈獸的記憶。

潑墨長發遮住陸星舟緊繃的下颌線,也掩住他如墨海翻湧的眸光。

只恍惚能看到,他那是三月春風一般溫暖的笑容,僵在面上,成了随時會龜裂破碎的面具。

而虞琅還是第一次見陸星舟失去一分從容。

她遲疑地喚道:“小師兄?”

陸星舟神識之中,萬仞劍靈沒有這份記憶,看不到屍山火海。

劍靈只恍恍惚惚的聲音喋喋不休:“近看才發現這是混元靈獸?它怎麽會從靈寶山跑出來?吼吼哈鵝鵝鵝,俞真人要氣出皺紋了!但它這路怪脾氣怎會自己認了虞小友為主?”

而見陸星舟不應聲,虞琅自然而然有了唯一的猜測——

陸星舟他,怕貓。

想通關節,她趕忙快步上前抱住大白,将貓在懷裏團成一個貓球,遲疑喚道:“抱歉小師兄,你別怕。大白已經被我控制住了。”

少女清涼的聲音穿過混沌的記憶,将陸星舟一把拉回現實。

他飛快斂眸,壓下眼中晦暗的神色。

靈獸犯錯,主人同責,虞琅只能略直白地想要幫他轉換心情,道:“小師兄,你還好嗎?”

她苦思冥想,半天一手撈貓,一手握劍,憋出來一句:“我學會了劍招,還在幻境中用劍招打敗了好多人。不然我給你揮劍看看吧?”

萬仞劍已經從震驚中掙脫,聽了虞琅的話又是一抖。

它不客氣地點評道:“虞小友她真就不會哄人。啊痛!”

是被翡景劍兜頭一擊。

陸星舟再擡起頭時,複雜的神色全數藏在溫情表象之下,他又駕輕就熟地帶上那完美的、堅不可摧的溫雅笑容。

陸星舟亦不多說貓的事情,只似是而非道:“不用,我在水鏡中看到和光谷的情況,師妹做得很好。”

虞琅恍然,不知陸星舟是在說劍招的事情,或是谷開城的事,只微紅了臉,點頭道:“嗯。”

可她心裏還是有些放不下大白的事情。

要知道,原書中陸小師兄在求而不得、為愛入魔之前,是衆人皆知的淡泊從容。何曾有過這樣的僵硬神色?

足見,陸星舟他是多麽怕貓。

虞琅心裏記下這樁事。

卻又想起另一樁事。

她打量四周,确認從未在抱樸學堂,或者是伏星仙宗看過這些充滿凡塵氛圍的景色,轉頭對陸星舟道:“小師兄,這裏是何處?”

陸星舟淺笑一下,道:“幻境法陣聯通了傳送訣,你突破幻境法陣,便回來到青榆府。”

虞琅佩服地點點頭:“哦。”

就沒想到無縫切換道歷練地,陸星舟可太牛了。

虞琅又揉揉頭發:“額……”

但當陸星舟說起“青榆府”,總覺得腦海裏有根線被撥了一下。

虞琅忽然想起什麽:“嘶!”

是青榆府啊!

原書中,陸星舟身世坎坷,從小受盡□□,直到被伏星仙宗掌門嚴淩霄帶回天玑峰,才擺脫煉獄生活。

那陸星舟童年飽受折磨之地,正是青榆府!

****

“青榆府?!”

天玑峰,峰主洞府之中。

鄭雅達紅潤的圓臉貼在小小的丹爐前,抽空用劍柄敲核桃,忽得訝然起身,重複确認道:“你當真讓星舟去青榆府?他兒時在青榆府被磋磨地差點沒了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他對面,盤膝而坐的是伏星掌門嚴淩霄。

他身着青色道袍,垂着蒼金色的眼睛,閑閑倚鶴,用毫無血色的手指挑核桃仁。

面對鄭雅達的質問,嚴淩霄左手手指晃動,一枚夜明珠大小的青灰龜甲兀然出現在他指縫,淡淡道:“師弟,你太護着星舟,于他、于你,都無益處。”

鄭雅達一滞,不知該如何作答。

而嚴淩霄好似沒有留意到自己師弟的尴尬,只熟練地撚動龜甲,指端帶起紅裏含藍的火光,将龜甲燒出縫隙。

他解讀着上面縱橫的裂痕,擡起鋒利精致如傀儡人般的蒼白眉眼,擺出一個不該出現在一宗掌門面上的松散微笑,只道:“有趣。不止是星舟,虞琅也在青榆府。”

嚴淩霄抿唇一笑,語意不明道:“師弟,你收了個好徒弟。虞琅是個好孩子,不會出事。”

鄭雅達頓了頓,反複咀嚼他的話。

他攤開自己粗短的手指看看,複用指腹上練劍留下的厚繭,拂去那把笨重的黑鐵劍上的一層薄土,略帶敬畏道:“師兄想要再收個真傳嗎?跟着你确實也比跟着我這個糟老頭子強。”

嚴淩霄頗有些意外,倚着仙鶴仰頭望鄭雅達,道:“阿琅跟着你便很好。”

“還是說師弟這些年不拿劍,銳氣亦放下了,連真傳都不敢收了?”他聲音低沉些,有意無意地加了一些可稱為“言靈”的力量。

鄭雅達看向他蒼金色的眼睛。

這麽多年過去,嚴淩霄眼中仍有一分少年意氣和戰意,一如他們當年并肩蕩平魔族時。

他似受到某種鼓舞,眼中浮現癡意,手伸向那把曾經名震四海、如今明珠蒙塵的黑鐵劍。

卻在馬上就要拔.劍而出時,眼神一亮,轉手對嚴淩霄彈出一味煉丹的真火,跳腳道:“好你個糟老頭子!差點着了你的道!誰也別想诓我拔.劍!”

嚴淩霄卸下那高妙的笑意,悻悻笑笑,又展袖換了個姿勢卧着。

他好像看了太常峰深處一眼,好像又沒有,剝着核桃道:“師弟,你不該為難自己。”

鄭雅達誇張地揉揉耳朵,是無聲控訴這位兄長的唠叨,又用胖手搶過桃仁,扶着腰,腆着肚子,自顧自道:“嗨喲,腰腰腰我的老腰!老頭子收一筐核桃容易嗎?這是要留給阿琅做糕的。你去去去!堂堂伏星仙宗掌門自己買去!”

嚴淩霄并不在乎鄭雅達扭轉話題,反而毫無芥蒂低笑一聲,

他蒼金色的眼睛只是看向遠處靈田,道:“是該多收些核桃,給孩子們做糕。”

問天修士,一言一語都無限接近本源之道。

于是,靈田中的核桃苗便忽而拔高、伸展,一.炷.香的時間裏,已經挂滿青色果實,又紛紛成熟墜地。

嚴淩霄拍了拍沾着核桃碎屑的手指,笑眯眯又坦蕩蕩地多拿了許多顆核桃吃。

鄭雅達撇撇嘴,将石臼重重砸在兩人面前的木桌上,不太樂意道:“我追尋自然之道,你這樣幹涉自然是阻礙我修行!你要是閑得慌,趕緊去看看星舟洞府的法陣。上次望日好像松動咯。”

“沒有。”

“沒有?!那天阿琅去了還呆了許久,也沒被劍氣傷到。這怎麽回事?”

嚴淩霄聳聳肩。

他那與真實年齡相比,過分年輕的面容,終于流露出了老頑童的姿态:“或許虞琅是先天道體?我又怎會知道。”

他碎碎道:“不過似乎星舟也很好奇,不然不會設計虞琅去青榆府吧?費力設計那個幻境法陣,不就是為了确保虞琅能安全走出法陣到青榆府去?或者等他們歷練回來,正好趕上抱樸學堂測靈根,到時候直接去測測也不是不行……”

鄭雅達搗靈株搗到一半,越聽越不對勁:“你你你等等……什麽設計?星舟設計阿琅做什麽?”

****

青榆府。

虞琅雖知道陸星舟關于青榆府的淵源,但又不能袒露出來。

再加上自己的靈獸大白剛剛把陸星舟吓了一跳,心中更有歉意。

所以看向陸星舟時有些複雜的同情。

而陸星舟已經壓下深思,複端出抱樸教谕的姿态,淡然笑道:“你可知我為何要設置幻境?”

見虞琅放下大白,一臉懵懂,他說:“你應分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妄,才知劍往何處去。劍修,修劍道,卻不該只修劍道。”

語畢,他自袖中引出黃符。

修長指節于半空轉握,自虛空處取出毛筆,一筆一筆鐵畫銀鈎,畫完符腳後,指尖輕點,黃符輕飄飄落在虞琅手中。

符箓有五色,金銀紫藍黃。

其中黃符威力最小,耗費修士靈力也最少,正适合虞琅這樣的築基修士練習搭建幻境。

陸星舟道:“試試。以靈力為引,按照我在和光谷中投擲靈石的方法,扔出黃符即可。”

他眨眨眼,溫雅一笑,又多說一句促狹話:“師妹學會幻境法陣,或許我們能早些從青榆府歷練歸來,你也趕得上重測靈根。”

虞琅雙手捧着黃符,愣了愣,也沒未将測靈根的事放在心上,只擡眸看向陸星舟,問道:“小師兄,我需搭建何種幻境?”

陸星舟回道:“第一次嘗試,幻化心中所想即可,不必苛求繁複細致。”

虞琅點點頭,比劃着黃符,随口問道:“小師兄第一次搭建出了什麽樣的幻境呢?”

陸星舟挑挑眉。

那該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本該久到忘卻,卻因白貓的出現,将那些無足輕重的回憶都翻了出來。

那時,他還被關在青榆府中的修真世家中。

煌煌飛檐層樓下,他被數不清的生鏽鐵鏈鎖住,關在污血不幹的濕寒地牢中。

白日面對揮鞭的修士,夜裏同晝伏夜出的饑餓猛獸搶食。倒有一只被修士們消遣着砍斷後肢的小靈獸,偶爾奄奄一息地爬過來,蹭蹭他的手心。

第一次幻境?也很普通。

無非是在地牢裏造出幾百只妖獸幻象,吓得凡獸互相攻擊,死無全屍;又诓騙修士丢下鞭子,慌不擇路地奔逃,撞上高牆折斷了脖子而已。

正值凜冬,稠血一噴出幾乎就要凝固,大部分積在地上,沒過他腳踝的鐐铐,剩下幾滴則濺上他頸側的猙獰魔紋。

那只小靈獸窩在他褴褛的衣襟中,安樂地阖上眼。那是唯一的真實。

那天他站在巴掌大的天窗下,泥濘和積雪一起融化,髒水在窗口留下一圈圈黑印。

他看向日光時覺得有些刺眼。

回憶一閃而過,陸星舟還是一副光風霁月的微笑,道:“無甚特別,很普通。”

他沒細說,卻終究不知為何流露出不滿。大概這樣的問題,對他而言太過親近。

虞琅本就是話趕話問了一句,聽他不想多說,也沒有細問。

可是,陸星舟望入少女平靜的雙眼,狹長的眼睛又不懷好意地眯起。

陸星舟心頭起了逗弄之意,補充道:“寒冬夜,殺人夜罷了。”

雖不知虞琅為什麽能緩解他“犯病”時的痛苦,但他調查過,虞琅的确自小在伏星仙宗長大,日日跟修士和靈獸作伴。

與他不同,恐怕還沒殺過人吧?

所以他便好整以暇地等着,等她變成受驚的兔子,抱着那只白貓跳開。

虞琅只思考着擊出黃符的角度,聞言敷衍地點點頭,道:“那你很辛苦吧,小師兄。”

幻境也要殺人,斬妖除魔的正道之光,不愧是你。

少女的反應太過平淡和理所應當,卻輪到陸星舟恍然。

她竟還敢問候一句“辛苦”?

她怎麽不怕他?

她該怕的。

萬仞劍卻是知道這場幻境沒有那麽輕描淡寫。

它曾被束之劍閣,恰透過那扇窄小的窗,見證了陸星舟如何孑然一身,在不分晝夜的酷刑中長大。

劍靈知道陸星舟不需要安慰,可難免低啞片刻,才發出幹澀的笑意,旋即故作輕松叽叽歪歪道:“也不知道虞小友第一次會凝聚何種幻境?我猜是她會将翡景劍的威力用了十成十,把那些不長眼的修士當瓜切了!剛才在幻境法陣裏可太氣人了!翡景劍也這麽想!”

而陸星舟随意撫着萬仞劍,似乎已不鹹不淡地将回憶抛諸腦後,只是垂眸看着虞琅。

虞琅雖說一直是伏星仙宗真傳——

但她的養父母要挖她丹田給親女兒養傷,竹馬邱之緯推波助瀾,同門一邊壓榨她一邊看不起她。甚至剛才,還有人要暗算她。

也挺慘。怪不得剛才不怕。

而修士的第一個幻境,十有八九是心中渴求所化。

按照虞琅的性格,确是該幻化出個天下無敵的幻境,給她自己解氣。

畢竟,她曾為了一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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