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尊主
帳子外起風了,嗖嗖的狂風,聽不清究竟有多少東西在其中活動。
白決張了張嘴,正要開口。
軍帳門簾子忽然一撩,一張稚氣滿滿的小臉冒了出來,頭上還頂着摘到一半的金絲冠,不是牧辰小王爺,還有哪個?
“大膽——”
牧辰眨了眨眼睛,本以為能抓到幾個敢偷他口糧的小兵,誰知道竟然是白大恩人!
“嗯?白……”
白決一個激靈,整個人瞬間就清醒了。
絕對不能讓他順口說出那個名字!!!
“王爺!我們在吃夜宵!你要來點……”
牧辰死死地盯着臉上還挂着血淚痕的無名氏,白決有些奇怪,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
無名氏一個法決淨了臉,冷冷地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白白胖胖的牧辰小王爺,露出森白的牙,微微一笑,道:“你認得我。”
陳述句。
美人一笑傾國傾城,只可惜向來自诩“憐香惜玉”的牧辰這會兒是真的沒有什麽想法,即使有想法,那也是跟白決一塊瑟瑟發抖地蹲在角落裏。
跑?還是假裝不認識?
牧辰選擇第三條路。
“本王昔年在梨園聽過小曲,聽的是仙魔大劫白仙顧世,卻說那白仙出自淩天門下為雲氏首徒,奈何命途多舛,一朝被人逐出師門如喪家之犬。然而機緣巧合遇上游世的曲敖仙君,改修功德一道,這一去,就是近百載。也就是仙魔之戰,朔方原那一戰,才讓世人知曉,為何這些年,他們救苦救難的白仙兒……不見了蹤影。”牧辰擺夠了王爺架子,做夠了鋪墊,這時候忽然走到白決跟前,對着無名氏,分外桀骜道,“本王倒是不知道,西陸魔界的尊主什麽時候被人從罪沉湖底給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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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氏對他的态度不以為然地閉着眼睛笑了笑,道:“你們都說我是什麽鬼尊主,可是我,并沒有一點兒記憶。”
“尊……主?”白決愣了一下,皺眉道,“牧——”
“是穆蘭王爺。”牧辰眼看着白決要露餡,果斷打斷了他的話,笑眯眯道,“有什麽事?”
白決跟他對視,兩人之間一種神秘的波動在流轉。像是突然間開了竅,白決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王爺您肯定是因為沒有下人給您伺候着拆小辮兒才出來找人的吧?我來我來……無兄,你先吃着,若吃好了有急事,那便走吧,不用跟我們打招呼了。”
說着,白決拉着牧辰轉身就跑。
牧辰施了個密音陣,将兩人包了起來,他背着手在圈裏左轉轉右轉轉,白決看得眼花缭亂。
“白大恩人,問你個事兒哈。”牧辰終于停下了腳步,嚴肅地看着白決,道,“你真的是才活過來?沒有到月餘?”
白決遲疑地點了點頭。
牧辰一臉痛苦道:“我他娘的都在人間過了幾百世了都沒遇到過這個瘋子,不要說他了,我也沒遇上謝知非,更沒撞見青霞觀的任何一個人!可是,你!你才從山溝溝裏出來幾天?邪門了的!居然能撞上這麽大一尊佛爺!诶呦我滴娘也,這日子還有法過呢嗎?”
白決見狀道:“我也不想的……問題是路上被人追殺……結果就撞上了……他。”
牧辰驟然回頭:“追殺?!”
白決還能說什麽?他只能默默地點頭。
“……我沒想到你們仙道中人的生活竟然如此豐富——別說話,我要靜靜。”牧辰一巴掌擋住了想要開口反駁的白決,往後一退,整個人摔在了十幾層疊着的褥子上,閉上了眼睛。
半炷香後,褥子上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坐在一旁等他理清思緒的白決:“……”
白決沒有吵醒牧辰,反而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起身離開。
夜涼如水,巡邏的兵卒一隊又一隊的從營帳間穿梭而過,白決雖然不是軍中人卻是小王爺開口留下的,他們不好說什麽,自然只能目不斜視地裝作沒看見讓他離開。
天空的星辰黯淡,白決站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擡起頭,望天。
多少年沒有看過天了?
他忍不住想起幾百年前,在淩天門的霄垂星野,茫茫的風草曠野,擡手就仿佛能摘下星辰。
那時候,他的娘親才剛剛去世。
他一個人,提着黎庶,抱着酒葫蘆來到霄垂星野,随便找個地方躺下,獨酌。
烈酒入喉,辛辣回甘。
靈物無魂,從此以後黃泉碧落他再也沒有娘了。
霄垂星野百裏無日月,他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最後是他的小師弟來尋的他。尋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喝懵了,一把攬過小師弟的脖子,瘋了一樣地把眼淚鼻涕統統都蹭在小師弟胸口,嘴裏一遍又一遍,就是“我沒娘了”。
也不記得當時小師弟到底說了什麽,白決哭也不哭了,抱着小師弟,笑得比哭還難看地說:“你不是一直好奇師兄我的一字真言嗎?以後,就交給你了。哪天師兄娶了媳婦,就指望着你去遞信兒了。”
小師弟沒有表情,只是盯着他,道:“師兄,你醉了。”
白決一巴掌糊在他後腦勺上,笑罵道:“你師兄要是沒醉,怎麽會把一字真言交給你個小屁孩?我是外姓人,入不得你家正心碣,到時候要是入了魔,你們哭都沒地方哭去!”
“诶诶——聽好了,你師兄我姓白,白雲的白。一字真言是決,決絕的決。”
大夢浮生,很多事情都記得不那麽真切了。
他給煮了幾十年面喂大的小師弟,本以為不可能忘記的。畢竟兩人在淩天門荒無人煙的七十二清澴洞天雲海孤苦伶仃相依為命了這麽多年,到如今卻竟然全都糊成了一團,完完全全找不到線頭。
雲深流,白深暮。
“師兄,你以後……不要離開淩天門,好不好?”
“行啊——以後,你要做一個好門主。我嘛,提着黎庶給你撐場子咯。管他九天神仙,還是深淵邪魔,你讓我打東——絕不打西!咱們倆,上天入地,誰跟誰吶!”
不記得,不在意,年少時意氣風發的約定都随着那一場恩斷義絕,灰飛煙滅。
等到白決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走到了牧辰私夥房的帳子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終于從回憶裏找到了一點兒勇氣,他沒有猶豫,掀開簾子就走了進去。
帳子裏空無一人,油燈卻還燃着,油燈下一圈陰影,陰影外是半空了的面碗。
他走近一看,面碗裏還剩着一個荷包蛋。
蛋應該冷透了,可是對于餓得頭昏眼花只能追憶往昔的白決來說卻不啻山珍海味。
他在桃源那月餘,托柏自在的福,窮得只能靠白水野菜度日。不要說雞蛋了,就是一碗白米飯,白決都能吃出個人生百味、淚流滿面。
自古仙不與民争利。
白決餓不死,自然不能去跟乞丐搶飯吃,也不能撿些破爛糊口,就只好餓着。
真的是快要餓得立地飛升,唉。
他二話沒說,沖過去,連裳擺都來不及撩,一屁股坐下,提起筷子就吃。
“嗯?”
蛋居然還是熱的?
白決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結多久,一個蛋就已經吃得幹幹淨淨,要不是臉太大,他就把碗底給舔幹淨了,畢竟是油花。
雖然肚子裏依舊空空蕩蕩的,可是有了一個蛋墊底,好歹可以安慰自己是吃過了的。
人走燈滅,那些前塵往事并沒有什麽好回憶的。
人呢,要向前看。
白決有白決的混法,“柏自在”有“柏自在”的過法。
天無絕人之路。
白決回到給客卿的小帳子裏,那幾位仙道小友俱是不在,他拉開從牧辰那裏借來的被子,直接躺了下去。
閉上眼睛,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然而——
一個呼吸後,白決發現事情好像有點不對。
旁、旁邊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節奏的呼吸聲?
白決瑟瑟發抖地瞪着眼睛望天,将手放在旁邊鼓起一大塊的被子上,摸了摸,肩膀、胸口、小腹……突然一只溫熱的手按住了白決亂動的手。
“別動。”
這一聲在白決耳畔炸響真不啻九霄天雷,灼熱的呼吸浸透了枕頭,沒有人敢于動上一動。
“……你……你不是走了嗎……”
還有點兒哭腔。
白決別過臉,正對上無名氏俊美無俦的面容,本以為會看到一雙濯濯的星眸靜靜地在黑暗中閃爍,恍惚銀河歸海,無窮無盡。
可是事實上,尊主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這确定以及肯定一定是那位西陸尊主了,不僅如此,白決還要補上一句:戲多,服氣。
“呵……”尊主涼薄地笑了一聲,道,“這普天之下,我想去哪裏,何人敢攔?”
白決沒有說話,他怕說的越多,錯的越多。
比如從前,他順從地對這位尊主說“我心悅你”,這位尊主就會冷笑一聲,然後捏住他的下巴,回一句“想逃?你逃不了的”,接着這樣那樣不可言說。
當然,如果他敢對尊主說“我恨你”,接下來就可以直接跳過前戲直接進入不可言說。
總得來說,他能活着很不容易。
“睡吧。”尊主也沒有追究下去,只是撫了撫白決的發頂,把人拉入懷中,抱緊。
夜深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你們看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