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擁抱

兩家住的不遠不近。顧航橫穿西花園,急匆匆的往葉川家裏趕。還是那排低矮的瓦房中的一間,依舊亮着燈。葉川坐在門口正把自行車輪胎往下扒,內胎掏出來,打氣,然後浸到水裏尋找漏氣的地方。顧航站在陰影裏看着,只覺心酸。

“……高中三年,你還要上多久?你弟弟過兩年也要中招考試,你要是讀中師,那時候差不多都能掙錢了。你嬸子家的那個姐,上了兩年就能往家裏拿錢了。不懂事的兔崽子。”

“我能考上大學。”

“你以為大學好考?咱們縣也沒見出幾個大學生。再說考上了誰給你掏錢?一個個都是在吸血!你能和人家顧偉國家兒子比嗎?你爸有他爸能耐?看見別人幹啥就想幹啥,有你吃苦的時候。還非得住校,你見幾個縣城的住學校了?有錢燒的!”

“爸,我以後不用家裏錢了,我自己能掙。”

“到時候讓鄰居嚼舌,說我這個……虐待桂香她前窩兒兒子?”

葉川搓內胎的手頓了頓,才低聲說:“不是,我真能自己掙錢。”

陰影裏的顧航僵住,震驚的看着把自己越縮越小,恨不得整個蜷縮起來的葉川半天沒能回神。桂香她前窩兒兒子?這一瞬間,似乎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釋。葉川中招考試葉耀堂沒有過去送,開學的時候也沒有送。顧航以為葉川那樣的好成績應該是得到誇贊的,可葉耀堂似乎想要的只是他趕緊畢業補貼家裏。顧航活這兩世也沒聽說過葉川不是葉耀堂的兒子,雖然葉川比弟弟葉帆長的實在是精致太多,但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兩個人不一個爹,畢竟葉川的媽媽是漂亮的。可看葉川的模樣,一定是知道什麽的。

裏面葉耀堂還在訓着,顧航再也沒聽進去,全部感官都用在了縮在那裏搓內胎的葉川身上。顧航看着他熟練的擠膠貼皮子補好車胎,用髒兮兮的毛巾擦幹,塞回車輪,重新固定好,然後打氣推進屋裏,開始收拾雜七雜八的東西。屋裏一對父子應該早就睡了,顧航從陰影裏走出來,在葉川關上門那一刻擋住了房門。

葉川驚訝的看過來,那眼中分明是有淚的,一低頭一擡頭之間就只剩下一片澄清。葉川笑着壓低聲音問:“你怎麽來了?都半夜了。”

顧航說不出話。葉川拉滅電燈,輕手輕腳的關門出來,低聲又問:“有事啊?”

顧航擡手摸摸他的臉沒說話。

“你回吧,都半夜了。”

“川兒。”

“嗯?”

顧航深吸口氣,一再克制,還是沒忍住把人攬進懷裏。如果是在家裏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毫無顧忌的擁着他親吻他,問他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給他一個肩膀靠着。那樣他的川兒就不用蜷縮在那裏一個人擦眼淚,也不用看見他還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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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航的手插進他的發,揉了揉笑着說:“本來要睡了,突然想你了,過來看看。”

葉川沒吭聲,在他懷裏又蹭了一下臉悶聲說:“那你回吧,我也要睡了。”

“嗯。”顧航放開他,推他進去。

“你先走。”

“進去吧。”顧航拍了他一下輕叱。

葉川又磨叽了一會兒,裏面葉耀堂的聲音傳來:“還沒收拾好?磨磨蹭蹭。”

那道門終于打開又關上了,可顧航沒聽見他離開那道門的腳步聲。走開兩步靠在一邊的牆上,等了半天才聽見他微不可聞的腳步聲。然後葉帆的聲音傳來:“這床這麽小,你不是住學校嗎還和我擠?”

“我拿條毯子。”

“你拿走我蓋啥?反正你的東西都搬走了!”

“那……”

後面又說了什麽顧航沒聽清,心裏有一個暴戾因子不停的往上竄,叫嚣了踹門進去做些什麽。可最終顧航什麽也沒有做,裏面又是一陣窸窣聲,顧航覺得自己聽見了葉川的呼吸,只隔了一道門而已。

門內葉川拉了一個麻袋鋪在地上,躺上去用單子将自己整個蓋住。也并不是不覺得苦,媽媽去世前就把他拉到前面囑咐過,說以後一定要讓着弟弟,一定要懂事。學着自己讨生活,不要惹爸爸生氣。他在那之前就發現葉耀堂和自己不親,可知道不是他的親兒子還是在初一的時候。他成績好,順利的考上初中,捧着通知書回家,喜滋滋的說考上實驗中學了,葉耀堂第一句卻是,哪裏給你弄錢上學?你弟弟學費還沒着落。

後來開學時四百的學費,還是班主任一趟一趟來家裏走訪要走的。他記得那晚葉耀堂狠狠抽了他一頓,說他一輩子都是在賠錢,送走病鬼還要替別人養兒子。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不屬于這個家,可至今也不知道大人們之間的那些道道。他不是葉耀堂的親兒子,可媽媽是愛他的,弟弟也是媽媽生的。如果媽媽和別的男人孕育了他,為什麽沒有在一起?他想不通,幹脆就裝作不知道,反正從他有記憶就是在這個家裏,即使沒有血緣,也離不開了。

葉川緊緊的壓着眼眶,不願再流淚。他想,現在的爸爸對他也不錯,不管嘴裏怎麽說,還是一路支撐他讀到高中。話裏話外再不耐,也沒少過他的花銷,雖然他初中的生活費還沒有弟弟的零用錢多,可畢竟是給了。

門外顧航擡頭望天,所有人家都沒了燈火,此時看天,又像是當初在鄉下似的,星星顯得格外的亮。顧航低低的哼唱,“我知道也不是自己找,愛走了誰也阻止不了,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放掉。至少你還有我還有我,一個真正不變的朋友,只要你需要我,告訴我,我願意永遠陪你度過。”他找不到方法了,胸中憋得厲害,找不到方法去安慰去逃脫,唱給葉川也唱給自己聽。

門內葉川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掀開被單支着耳朵聽了一會兒,猛地坐起來,一直壓抑着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他摁着胸口起身,抖着手輕手輕腳重新拉開門闩,探出頭來時顧航正扭頭看着他笑,慢慢沖他打開手臂呢。

那懷抱誘惑力太強,葉川攥着門板較了半天勁,還是關上門靠了過去。兩個人并排坐在牆根下,葉川靠在他肩上聽他輕哼一首自己從沒有聽過的歌,心中異常溫暖。街上早就沒了一個行人,顧航将葉川挪到自己腿上,摟着他的腰抵着額頭低聲說:“川兒,還有哥呢。”

“嗯。”葉川摟緊他的脖子,将臉埋進他肩頭。

顧航覺得肩頭薄薄的衣料慢慢浸濕,又慢慢被自己的體溫和葉川的臉頰暖幹。一條流浪狗從他們面前經過,好奇的蹲在不遠處偏着頭看了他們半天。顧航和那條狗對視了半天,嘆口氣抱緊葉川将頭埋在他耳側。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顧航就醒了,遠處開始有人活動。顧航拍拍葉川的臉,等他迷迷糊糊醒過來,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讓他起身。

坐了一夜,兩條腿似不是自己的,身上也讓尚未被秋風吹死的蚊子咬的不輕,還冷的不行。裏面葉耀堂已經醒了,叮叮咣咣的開始收拾東西。顧航推了葉川一把,自己扶着牆繞到另一邊緩着。

“你起恁早幹啥?”葉耀堂的聲音。

“哦。”葉川揉揉眼,捂住眼靜了片刻說:“學校都這時候起,習慣了。”

“過來把車子推出去,一會兒有人過來拿。”

“哦。”

葉川進門去,把床單和麻袋收拾起來,把昨晚熬夜補好的自行車推出來,再繞到牆那邊,顧航已經不見了。若不是額頭上那個吻還留着溫熱,他會以為一切都是一場夢。

回到家的時候一家人都還沒起,顧航坐在葡萄架下看着晨光一點點透過葡萄架灑下來,終于想好了葉川以後的生活費用來源。

顧偉國出門的時候看見頭發潮乎乎頂着細密露珠的兒子吓了一跳,趕緊走過去問:“是不是快班壓力太大?”

“不是。”顧航扒拉一下頭,“想着怎麽創業呢。”

“就為這個一夜沒睡?”

顧航眨眼裝無辜,“我剛起啊。”

顧偉國不信的又瞄了一眼說:“創業也行,但是學習也是必須的。出來做生意,有文化人家才看得起。”

“我知道。爸,高中我想自己掙錢交學費,到時候給投資點呗。”

顧偉國有點摸不透這兒子了,之前對家裏的生意可是一個字不提。暑假雖然幾個人瘋着練攤,可也沒見對錢感興趣,突然冒出來這念頭……

“要是惹了什麽事別瞞着爸。”

“我能出啥事兒啊,就想自己掙錢。你的錢都給雷雷存着吧,他早晚是吃死工資的人。”顧航打了個哈欠,擺擺手回屋接着補覺。

顧航在家窩到傍晚,還是找了顧偉國談了一次話。

“爸,今晚我想讓葉川住咱們家。”

“行啊。”顧偉國不放在心上。

顧航抿抿唇,“你知道葉川家裏的事情嗎?”

顧偉國還是真不知道,反而問顧航:“什麽事?出事了?”

“沒有。”顧航皺眉看看外面,“他爸好像和他不太親。”

“他是老大的原因吧,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也沒短他吃喝。”

顧航沒再多說,吃完飯直接騎車去了葉川家。葉川正舉着小錘子敲車鏈,見他過來,什麽都沒說臉先紅了。葉耀堂對顧航的态度一直是不歡迎也不讨厭的,見他過來點點頭繼續忙自己的。

顧航對這些手藝不了解也幫不上什麽忙,看看葉川滿手的黑油,再看看裏面坐着小板凳抱着黑白電視看得熱鬧的葉帆心裏就有點煩躁。

“叔,今晚上我們幾個聚會,葉川就和王波他們住我家裏了。”顧航都不知道這聲“叔”怎麽喊出來的,想到昨晚上他惡聲惡氣對葉川就對這人全無好感。

葉帆扭頭看看顧航,笑着說:“顧航哥你們要玩啥?帶我一個呗?”

“我們都是高中生了,你以後找雷雷玩。”顧航敷衍。

葉川擡頭笑笑:“我把車鏈接好。”

顧航蹲下去奪過小錘子,葉川也沒說什麽,扶着鉚釘說:“把這個砸進去,打平了就行。”

顧航按着他的指揮把鉚釘砸好,随意地問:“你弟怎麽不過來幫忙?”

“我弟還小哩。”

“擱從前都能娶媳婦了還小。”顧航語氣忍不住嘲諷。

葉帆扭頭看過來說:“那活可髒了,弄到衣服上都洗不下來。”

顧航沒記錯的話,他身上連帶葉耀堂身上的短袖都還是當初他們一起賣衣服是葉川挑的。顧航忽然覺得,這小小髒髒的屋子裏住的人也和這屋子一樣肮髒,只除了他的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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