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商場被封一事,自然不是因為老太太心髒病暈倒,但那也算是個誘因,給了想找茬的人一個機會。過程還是那樣,顧偉國再熟悉不過——請客塞錢。要過年了,每個部門都很忙,總要有人做那棵搖錢樹。

顧偉國被李經理送回家的時候已經喝高了。他酒品還算不錯,看見顧航總算明白到家了,一直緊閉着的嘴也才算松開,罵罵咧咧的說那些背地使壞的人不是個東西,稅務局那一群崽子也去湊熱鬧等等。李經理幫着把人扶到床上,生了一盆炭火就走了。顧航給自己喝醉的爹扒衣服,累出一身汗。

這邊的新家沒有裝座機,顧航看看空空如也的BP機,确保炭火不會燒到床上,又在床頭櫃上放了一杯溫水才鎖了院門出去。他本意是想找個公共電話呢,出了門才發現這院子确實夠偏,不知道當初顧偉國買這兩座院子的時候是不是覺得過個十幾年,郊區也能發展能市區。溜了一圈沒找着,北風不小,顧航在屋子裏烤出來的熱氣早就沒了蹤影。捂着耳朵小步往回跑的時候還在想,葉川最近情緒不大好,若是一天都不回租房,也不知道記不記得早起加兩塊煤。

租房裏面的煤爐确實是滅掉了,只不過此時裏面站着的不是葉川一個人而是五個。葉川的後爸、葉帆、一個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的女人。

男人是個軍人,穿着便裝,依然掩飾不住因為經常發號施令而顯示出來的英武霸氣,此時在這個二十來平的房間裏一站,就成了屋子裏最惹人矚目的,只不過屋子裏的人除了葉帆誰都沒有心思去看。

男人姓耿,叫耿志輝,葉川有着和他相似的嘴和鼻梁,以至于垂着眼睛的葉川整張臉看起來,就和男人有三分的相像。女人是他現在的妻子陳曉娴,部隊高官的女兒,不算頂漂亮,最起碼和葉媽媽比差了很大一截,但也端正。身上的氣質卻是一般人沒有的,因而襯得整個人就招眼不少。五個人,屬于三個階層,互不相融。

葉耀堂悶不吭聲的抽煙,還是陳曉娴先開的口。

“葉川是吧,我姓陳,你可以叫我陳阿姨。”

葉川眼皮顫了顫,沒回應也沒擡眼。

陳曉娴用胳膊肘搗自己的丈夫,擠擠眼睛使眼色。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一定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寬容的女人。知道耿志輝的那段情史是在葉川媽媽死後,近十三年沒有回過老家的耿志輝在火車站偶遇了一位老鄉,是村子裏的老主任,因為兒子在那邊打工才出的遠門。陳曉娴第一次接待耿志輝的“親戚”,飯做的很用心。老主任卻對耿志輝有一股怨氣,三杯酒下肚才終于拍着桌子罵他壞良心。說當年桂香(葉川媽媽)不嫌棄他家裏窮還因為一場不光彩的事起了火災爹娘都死在火災裏,心甘情願的跟着他,和家裏鬧到斷了關系,圖的不是他那一張好看的臉皮,圖的是人心,結果到最後弄大了人家的肚子拍拍屁股就走人。讓桂香一個人在村子裏過不下去,顯懷兒的時候不得已找了個窮光蛋老男人就嫁了。後來着急的時候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他一個老頭子看着就心酸。說要不是他,桂香那樣的漂亮閨女随便招招手指頭就能挑個好男人,也不會早早的就死了。

桂香死前每年都回去一趟,因為和家裏斷絕了關系,家裏的門進不了,每年就去老主任那個村子一趟。一來求着幫着家裏一點,二來求着老主任操心看耿志輝什麽時候能回去,她一直留了二百塊錢在他那裏,害怕耿志輝在外面跑累了回去,連吃的都沒有。錢桂香死後老主任就給了桂香的娘。那個時候那種家庭,能省出來兩百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為了那個負心的男人,她算是做到了極致。

到最後老主任嚎啕大哭,摔了耿志輝一桌子飯菜,還抽了他兩巴掌。耿志輝問真有個兒子?老主任紅着眼睛說,你就當他和他娘一起死了!

老主任不是咒葉川,只是被耿志輝氣暈頭了,摔夠砸夠了,也沒想過他抽的人已經是部隊裏的幹部,拍拍屁股就走出人家的複式小洋樓,還走的步步生風腰杆挺直。

那之後耿志輝就似是扛着一座墓碑活着,喜歡偷偷喝悶酒,對下屬發脾氣。陳曉娴等着丈夫和她說說之前的事,不過都是奢望。後來陳曉娴自己派了小兵下來調查,不但弄到了桂香的照片,還弄到了葉川的照片,也把葉家的情況捋了個大概。

她不想丈夫被內疚壓彎了脊梁,只能咽下怨怼把葉川的照片拿給他看,問他是不是想見一見,他若想補償,作為妻子,她不反對。那時是耿志輝第一次和她談起那個漂亮的似是從民國美人畫裏走出來的女人,他說對不起桂香,當初不願意和她陳曉娴結婚就是惦記着什麽時候能拼出來了趕緊回去,可是後來聽說她嫁人了,就罷了。

她問他現在呢?心裏誰重要?耿志輝說,她都不在了。

那她就不和一個死人比吧,若是計較,心裏會永遠塞着一塊石頭。她和耿志輝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個女人即使用整個生命愛着她的丈夫,可她陳曉娴擁有他完完整整的大半生,這就夠了。

陳曉娴想找個地方坐下,看了一圈只有裏面那張床,床邊站着的人顯而易見,對他們的到來一點都不歡迎。

葉耀堂把第三根煙屁股摁滅在地上,終于站起來對葉川說:“這是你親爸,找過來了。你有什麽話可以和他說。”

耿志輝問:“你怎麽不住學校?”語氣帶着習慣發號施令以後的責問。

葉川終于擡眼,看了看這四個人,繞過葉耀堂,去門口拿了掃把,把葉耀堂留下的煙頭掃到簸箕裏,然後走到門邊開門,對着四個人禮貌又疏遠地說:“對不起,我要寫作業了,請你們離開吧。”

葉耀堂開口重複:“這是你親爸,你要是……”

“我不需要!”葉川猛地把門摔到牆上,高聲喊:“都出去!”

葉耀堂最狼狽,走出去時背都是佝偻的。他蹲在這戶人家門口抽煙,煙頭忽明忽暗,可以看見他緊皺的眉頭。耿志輝出來的晚些,他是想動手的,保證三兩下能把野狼揍成綿羊,可是不敢動手,尤其是對着那張酷似桂香的臉。他覺得葉川在葉家是嬌縱的,不但穿的比葉帆好,就連脾氣也大,見了養父一句話不說就摔門把人趕出來,教養也不夠好,和陳曉娴讓人調查到的那個懂事學習好,初中就會打工掙錢的葉川簡直派若兩人。陳曉娴也有些不明白葉川的反應,大抵是覺得,見到了抛棄他們母子的親爸心裏是有恨的。

耿志輝想找點什麽說說,葉耀堂已經先一步開口。他說:“你們準備接葉川兒走不?”

耿志輝扭頭看陳曉娴,對方沒有接收他的信號。

“是想這樣。”耿志輝補充說:“那邊條件好。”

“嗯,他一直想上大學。你也知道,俺們這家庭條件也不行,聽人說要是考到北京去,一年連學費帶吃喝得一萬塊。他願不願意過去,但是這學還得上,到時候的學費……你看在桂香的份上,得供應他讀完。”

“那是當然。”

葉耀堂搓搓手站起來,垂着眼皮說:“家裏也沒地兒,就不請你們過去住了。”

耿志輝點點頭,陳曉娴補充,“大哥不用忙,天都黑了,又冷,還是趕緊帶孩子回去吧。我們找好賓館了。”

葉耀堂滿意地走了,覺得之前那件事情做的有點太過,可總算給葉川找了個長期飯票。雖說一直以來嘴裏總說不打算讓葉川養老,也不準備享他的福,可看着乖巧省心的兒子漸行漸遠,心裏發酸是不可避免的。當初王蘭香吵吵着要把錢取出來的時候他是默認了的,他覺得養了個兒子,竟然背着自己存了那麽多錢,有外心是一定的。其次家裏困難,又一直攢錢想翻新房子,他一分都不往外拿就說不過去,總之稀裏糊塗的就讓王蘭香把錢都給取出來了。可葉川跪在他面前喊他一聲“爸”,他又覺得自己過分了。他想起那個漂亮但和他感情并不深的妻子,直到死,她都對自己對這個家沒有多少留戀。他也知道他能娶到桂香全都因為她帶懷兒過來的這個孩子,能有葉帆,就是她對他的補償。他是準備從裏面拿出來三千塊還給葉川的,可湊巧,這個耿志輝就找來了。

葉耀堂和葉川之間沒有不可割舍的親情,想起事情來自然覺得葉川若是跟着他走了後半生會更平順,這樣做也是對他好。若是親生兒子,應該即使是窮的揭不開鍋,也不會考慮把兒子送人吧。

陳曉娴看着葉耀堂的背影問耿志輝,“真要把葉川接過去?他再半年就高考了,換個環境不好适應。再者,龍龍突然多一個哥哥,是不是不太好?你就是要接過去,得先告訴龍龍一聲吧。”

頓了下又補充,“我覺得,讓葉川高考報志願的時候報咱們那邊的軍校不錯,這樣人也過去了戶口也過去了。”

耿志輝嘆口氣,“看看他的态度。”

陳曉娴想說照剛才的架勢,他肯定不願意走,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們父子的事情,她一個外人不好說很多,讓耿志輝碰碰壁也不錯。

只不過他們沒想到的是,這道牆壁結實的很,耿志輝把利弊分析了一遍,許諾很多葉川在現在這個家庭裏不可能得到的未來,可葉川對他依舊冷淡的像個陌生人。若是顧航在身邊一定明白,這是他拒絕自己讨厭的人的方式。他的媽媽愛着這樣一個抛棄了他們母子的男人,媽媽愛着,他便不能惡語相向,那麽冷漠,是對待這個男人最有力也最直接的武器。

耿志輝在這裏等了三天,葉川依舊該幹什麽幹什麽,到了時間就關門送客。中間耿志輝被王蘭香叫回了葉家一趟,說家裏為了供應葉川上學,連房子都一直沒有翻新,一家五口人只有兩個小房間,想讓耿志輝贊助一點。王蘭香自以為話說的圓滑,實際上在見多了市面的耿志輝夫婦眼裏,刁鑽貪婪的本性還是暴露無疑。其實葉川在葉家生活了十六七年,她要是光明正大的要錢,也沒什麽,可是要了錢還想落點好名聲,有點多此一舉。

王蘭香開口就要五萬,他覺得葉川這樣的小孩子都能存一萬多,那麽五萬對耿志輝這樣的人就不算個事兒。耿志輝心裏不高興就想站起來拍桌子,陳曉娴先一步打量着她說:“葉川給我們說了很多,你們要是對他好,我們肯定也會幫他報答,要是很不好,他委屈着,這筆錢你們也拿不到。你覺得這錢你要的合情合理嗎?”

王蘭香笑笑,“對他怎麽不好了?不讓他住家裏是沒地方住,倆孩子還吵吵(平聲)的慌,怕影響他學習。把他存的錢要回來也是為了他好,他說是學費,我們也沒花呀,可不就留着給他交學費呢?他攢的錢在誰手裏不是一樣?到時候還是會用在他身上。他怎麽給你們說的?”

陳曉娴只笑不說話,王蘭香憋不住自己就先爆了,臉上的笑都沒有了,直接說:“咱們小縣城,把人養大了就是好。這麽多年,可是沒短過他吃喝,要不然也長不了那麽高。你們要是覺得他受虐待了,幹嘛不一早就帶走啊!葉川要是說我們待他不好就是壞良心,再不好也是他爸他的家,沒這個家他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讨飯呢。”

這就是低手和高手過招的結果,王蘭香不打自招,耿志輝大概也能想到葉川的辛苦。

還是那塊麥地,一個個光禿的墳頭。耿志輝拿着鮮花過去的時候,葉川就坐在墳邊,默默地給葉媽媽燒親手疊的金元寶。耿志輝遠遠地站着,葉川沉浸在悲傷的氣氛中,也并不知道身後多了一個人。

“媽。”葉川說:“如果我離開弟弟,你會傷心嗎?”

耿志輝眉毛挑了挑,又聽他說:“他有爸爸疼,其實差不差我也沒什麽。”

“……其實,我也有爸爸……他回來看你了。”

小時候,葉川讀不懂葉媽媽身上那份沉重,不明白她抱着自己時看着門外,葉耀堂回來也不會收回的目光是為了什麽。如今見到了,卻為自己的母親不值。如果當初媽媽沒有那般熱烈又絕望的愛過,也許就不會有葉川,也不會有後來清苦的生活。她會嫁一戶好人家,美麗又驕傲地活着。可是生活裏,從來不允許有如果。

“媽,我也不跟着……那個人走了,我以後自己過好不好?”葉川想起顧航,心裏暖了暖,勾勾嘴角說:“不,我以後跟着顧航了。媽你別生我們氣,他人很好,今年過年,我還讓他來看你好不好?”

耿志輝不知道他說的顧航是誰,但選擇不是他這個做爸爸的,心裏就有些歉疚。耿志輝咳了一聲,葉川回頭,看清來人,安靜地燒完元寶站起身,看了眼他手裏的鮮花說:“我媽媽還沒收到過花,她會別扭的。”

耿志輝把花放在墳邊,看着還沒有熄滅的一堆元寶,眉頭皺了皺問:“還有嗎?”

“她錢也夠花了。”

“葉川。”耿志輝抿抿嘴唇說:“當年我和你媽媽……”

“我知道。”

耿志輝詫異,葉川看着他的眼睛說:“不要給自己找理由,即使是我媽媽不對,先結婚了,你也可以回來把她接走。沒有電話,哪怕是一封電報呢?”她便不會無望的活下去,潦草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葉媽媽是葉川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媽媽用愛和肩膀,給了他一個彩色的童年。傷害媽媽的人,葉川不能原諒。

葉川離開,耿志輝摸摸墳尖,坐在一旁的泥土裏,看着被風吹起的灰燼心情沉重。

當年桂香為了他和家裏斷絕了關系,鬧得鄉鄰都看了笑話,耿志輝也沒少聽人說風涼話。耿志輝決定出來闖一闖,走之前那一夜兩個人才算真正的在一起。桂香送出自己的身體,耿志輝用虔誠的态度度過了他們的第一夜。那場情事更像一場獻祭,桂香說,這樣就是他的人了,會一直等着他回來。耿志輝信誓旦旦又對未來充滿期盼,他說,找到打工的地方就來信,到時候接她過去。

有時候錯過只是因為一次草率的決定,也許這是桂香到死都一點不怨恨的原因。不是背叛,而是種種不得已。

耿志輝火車上無意幫助別人捉了一個蟊賊,那個別人不是其他人,正是他目前老丈人的部下。他帶着他進了部隊,并且一路提拔他。年輕人沖勁兒十足,第一次進部隊什麽都是新鮮的也是忙碌的,直到部隊裏統一給家裏寫家書,他才想起家裏還有了美麗的人在等着,他要給桂香去一封信。

信的地址思來想去寫的還是桂香的家,自然沒有到她的手裏。桂香是在孩子五個月的時候嫁的人,據他離開也就五個月時間。她這種情況,在老家一般都是被家人強制去做人流,當年桂香實在藏不住,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找耿志輝,慌慌張張找了隔壁村因為貧困年近二十七都沒有娶上老婆的葉耀堂,懇請他能和自己假結婚。如果兩年後耿志輝還沒回來,那就可能弄假成真。如果回來,他們會幫葉耀堂置家業,幫他重新娶媳婦。

葉耀堂當初什麽心思沒有人知道,總之是老實人做了一件不老實的事情。他很聽話的搬到了城裏,也讓桂香安穩地生下了孩子,卻沒有讓桂香守住那兩年的約定。

耿志輝很快就認識了陳曉娴,受到誘惑是一定的。這是一個直步青雲的機會,人心也總是複雜的。他一再拒絕,卻又在得知桂香已經嫁人的消息後松了口氣。沒來得及哀悼無疾而終的初戀,陳曉娴已經光明正大的走進了他的生活裏。他不知道遠方還有一個女人每天防着自己親手請回家的“丈夫”,抱着兒子巴巴的盼着他能找回去;他不知道桂香成為葉耀堂真正的妻子時那種無奈和絕望,也不知道這個女人如何在生下葉帆後不久,就早早的耗盡了自己依舊年輕的生命。

耿志輝說不好自己的心情,後悔?歉疚?如果當年能重來一次,他的選擇會改變嗎?耿志輝想,如果桂香改變不了已經嫁人的事實,依當年的他,還是會義無反顧的投入到新的感情裏去。

耿志輝閉着眼坐在沙土裏,靜靜的像是要感受桂香的心情,其實是什麽都沒有想。他想不明白,只有不想。

“桂香。”他說:“我是個有罪的人。”

并不是所有的罪都能被人原諒。葉川不願意走,在耿志輝的意料之中。不能拖太長時間,他最後聽從陳曉娴的建議,給了葉家五千塊錢,把葉川的戶口單遷了出來。走之前陳曉娴把只有葉川一個人名字的戶口本給他時,葉川第一次正眼看眼前這兩個人,對陳曉娴由衷的說了一句:“謝謝。”

汽車跑出恒縣的時候陳曉娴突然嘆口氣對閉着眼睛的耿志輝說:“這孩子過的比你想的辛苦。”

女人天性的敏感讓她覺察出葉川所背負的沉重,他所經歷的一切,或許她和耿志輝這個父親,永遠都無法理解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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