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一(若如初見)
安澤永遠都無法忘記第一次見到安洛的場景。
那是二十年前,七歲的安澤跟着媽媽從巴黎回到國內,自小在法國長大的他,對國內的環境非常陌生,他只是從媽媽的口中得知安家還有另外三個哥哥将要跟他們一起生活,大哥安洛,二哥安岩,以及排行老三的堂哥安陌。
安岩是安澤的親哥哥,在兩年前跟着父親回國,兄弟兩人偶有見面,他對安岩并不陌生,而對于另外兩位從未謀面的兄長,安澤卻只是偶爾聽媽媽提起——
大哥哥安洛的母親在他七歲時因為車禍去世,他雖然年紀小,卻非常懂事,回國之後要多向他學習,記得跟大哥好好相處,不要像安岩那樣調皮……
媽媽的叮囑在小小的安澤心裏埋下了“一定要跟哥哥好好相處”這樣的念頭,知道哥哥的母親已經去世之後,安澤更加堅定地認為,自己應該多讓着哥哥,不能因為他媽媽不在了就欺負他。
回國的時間定在冬天,聖誕節前夕。
從機場出來的時候,天空正好下起了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羽毛般在空中肆意飛舞,紛紛揚揚的落雪讓窗外的景色染上了一層朦胧的白霧,路上很快就有了一層厚厚的積雪,銀裝素裹的城市在積雪的覆蓋之下,如同童話裏神秘而美麗的白色城堡。
大雪造成交通擁擠,車子從機場到家走了整整兩個小時,好奇心強烈的安澤一直趴在窗戶邊上看着窗外的雪景,以至于媽媽口中“到家後要跟哥哥問好”“我教你的中文要記得”之類的話全被小安澤抛去了腦後。
到家時正是下午,雪早已停了,午後的陽光灑在潔白的雪地上,反射的光芒有些刺眼。被裹上厚大衣的安澤從車裏下來時,看見的正是三個男孩在雪地裏玩耍的場景——
戴着手套跑來跑去的自然是他所熟悉的安岩,另外兩個不認識的哥哥,其中一個拿了根樹枝在雪地上認真地畫畫,另一個則坐在那裏安靜地閉着眼睛曬太陽。
安澤扯了扯媽媽的衣角,問:“媽媽,哪個是大哥哥?”
周碧珍微微笑了笑,指了指坐在那裏曬太陽的男孩子,“那個就是你大哥安洛。”說着就沖小安洛招了招手,“小洛,過來。”
安洛聽到有人叫他,睜開眼睛,朝這邊看了過來。
——那是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烏黑的瞳仁如同被這一場冬雪洗滌過一樣,清澈,明亮。他的皮膚非常白,穿着厚厚的白色大衣,站在雪地裏,似乎能跟周圍的雪景融為一體。
安洛走到周碧珍的面前,禮貌地問道:“珍姨回來了。”
他側頭看了眼跟在周碧珍身後的那個小孩子,從開着暖氣的車裏走下來的小安澤,驀然接觸到冷空氣之後凍得鼻尖通紅,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正認真地盯着自己看,目光中滿是疑惑和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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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安澤嗎?”安洛看了那個可愛的小孩一眼,回頭問周碧珍。
周碧珍笑了笑說:“來,阿澤,快跟你哥哥打招呼。”
“哦。”安澤點點頭,乖乖從媽媽的身後走了出來,“哥哥。”
安洛伸出手,“你好,安澤。”
比起安洛的冷靜從容,小安澤卻非常緊張,他在法國的時候跟那些大人打招呼都是湊過去親他們的臉,可是現在哥哥卻伸出了手……該怎麽辦呢?去親他的臉會被他讨厭嗎?
安澤看了眼自己厚厚的手套,又看了眼伸在空中的那只白淨的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摘掉手套,伸出手,輕輕抓住了哥哥的手指。
安洛大概是在雪地裏坐了太久,指尖有點涼,安澤卻因為一直戴着手套的緣故,手指非常的暖,兩只手握在一起,兩人都不太适應對方差距過大的體溫。
哥哥的手這麽涼,會不會是凍壞了?安澤忍不住想多握一會兒讓他暖一點,甚至想把自己的手套送給他戴,可安洛卻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安澤有些失落地看着他,用不太熟練的中文說道:“哥哥你好,我是安澤,以後,請哥哥多多關照。”
這是他從媽媽跟人對話的時候偷偷學來的,一句話說得結結巴巴。
安洛似乎覺得弟弟的問候詞很奇怪,并沒有做出回應,而是扭頭道:“安岩,安陌,別玩了,過來跟弟弟打招呼,準備吃飯。”
“哦!”安陌很快就聽話地停下了動作。
安岩卻不聽哥哥的話,嚷嚷道:“你們先吃,我還沒做完呢!”他正戴着厚厚的皮手套,捧了一大堆雪在那裏堆奇怪的東西。
安澤疑惑地問:“哥哥,安岩在做什麽?”
安洛說:“他在堆雪人。”
“雪人?”安澤中文不好,不知道“雪人”是什麽東西,疑惑地看了眼安岩在堆的四不像,問道,“雪人都這麽難看嗎?”
“……”安洛沒有回答。
安岩聽了很不高興,沖安澤叫道:“安澤你好煩!誰說我堆的雪人難看,你眼睛有毛病啊!”說着就捏了一個雪球,扔過來打安澤。
安澤被雪球砸中,厚厚的大衣上頓時沾了一大片雪花,他倒也不生氣,也不跟安岩吵架,只是好奇看着安岩堆的那個四不像,很認真地說:“真的很難看。”
安岩又要捏雪球打他,安洛擋在安澤的面前,伸手把安澤衣服上的雪花輕輕拍幹淨,皺着眉看向安岩,說:“安岩,別欺負弟弟。”
安岩撇了撇嘴,扭頭走了。
***
晚上的時候,家裏來了很多客人,周碧珍和安郁冬忙着招待客人,四個小孩子就被趕到餐廳去單獨開了一桌來吃飯。
在法國拿慣了刀叉的小安澤對于“筷子”這種餐具很不适應,夾菜總是夾一半就掉到桌上,安岩很嫌棄地說:“好笨啊!”,安陌一直自顧自低頭認真吃飯,作為幾個孩子中最為年長的大哥,教弟弟使用筷子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安洛的肩上。
這個剛剛從國外回來的小弟弟什麽都不懂,而且好奇心強烈,身為長兄的安洛對他也多了份關心,看他非常艱難地跟一根青菜做鬥争,安洛終于忍無可忍,抓住他的手,親自教他:“拿筷子要手指分開的……這樣拿……明白了嗎?來,你試試看。”
“哦!”安澤學着哥哥的動作握筷子,很快就學會了,成功地用筷子夾起一根青菜,開心地放到哥哥的碗裏,說,“明白了,謝謝哥哥。”
安洛覺得這個弟弟很可愛,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頭,說:“乖,不用謝。”
***
那個時候,安郁冬還住在距離市中心較近的小區裏,四室二廳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之前跟三個孩子一起住并不顯得擁擠,可現在安澤和他媽媽回來,夫妻二人加四個孩子,卧室自然就不夠用了。
送走了一批客人之後,周碧珍在卧室裏整理行李,安澤跑去洗澡了,安郁冬開始發愁卧室的安排問題。
本想讓安澤和安岩睡一間,他倆畢竟是親兄弟,比較熟悉,可安岩似乎并不喜歡弟弟,很早就跑進卧室裏把門給反鎖了,安陌畢竟不是親生的不好勉強他,安郁冬只好跟大兒子安洛打商量:“小洛,今晚讓弟弟睡你的房間,好不好?”
安洛輕輕皺眉,顯然不太樂意。
安郁冬繼續哄他:“我知道你讨厭跟人親近,可家裏卧室不夠用,安澤又七歲了,總不好讓他跟爸爸媽媽擠一張床……就這一周時間,讓他跟你睡,下周我們的新家就裝修好了,到時候卧室随你挑,好嗎?”
安洛沉默片刻,這才點點頭說:“好吧。”
洗完澡出來的小安澤被父親帶到了哥哥安洛的卧室門口,“安澤,今晚就在這裏跟哥哥睡,哥哥晚上要寫作業,你不要調皮惹哥哥生氣。”
安澤懂事地點頭,“哦,知道了。”
推開門走進卧室的時候,安洛正坐在寫字臺前寫作業,暖黃的臺燈照射下,他的皮膚顯得非常白皙,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睑處投下了一圈淡淡的陰影,偏薄的嘴唇緊緊地抿了起來,透着一絲不容接近的冷漠。
安澤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男孩子,他突然覺得,在法國認識的那些金發藍眼的頑皮小孩,跟面前的哥哥比簡直是醜死了。
小孩子總是喜歡親近漂亮的人,安澤雖然也很想親近哥哥,可安洛一直冷着臉,安澤也不好意思去打擾正在認真寫字的他,只好乖乖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低頭寫字的側影。
察覺到小孩子認真的目光,安洛擡起頭來,疑惑地問:“你在看什麽?”
安澤指了指桌上的本子,“哥哥寫的字很好看,是中文字嗎?”
安洛問:“你不會中文?”
安澤點頭,“只會說,不會寫。”
安洛看着他認真的表情,忍不住道:“哥哥教你寫,好嗎?”
安澤立即點頭,“好。”
安洛拿起筆想在紙上寫字,卻發現筆剛好沒墨了,沉默片刻,回頭看着安澤說:“來,伸手。”
安澤乖乖伸出手,安洛便用食指在他的手心裏慢慢寫下了兩個字。
“安……澤……你的名字是這樣寫的,看清楚了嗎?”
安澤搖搖頭,很誠實地答道:“沒有。”
安洛又一筆一劃地重複了一遍。
安澤點點頭說:“看清楚了。”然後拉過安洛的手,在他手心裏認真地寫下了安澤兩個字,認真地問:“哥哥,我寫的對嗎?”
“對……”安洛非常驚訝,這個弟弟實在太過聰明,記憶力也極好,“安澤”這麽難的兩個字,從來沒有學過漢字的他居然只看兩遍就記了下來。
“哥哥,你的名字怎麽寫?”安澤又問道。
“是這樣寫的。”安洛回過神來,在他手心裏又寫下了一個“洛”字。
安澤很快就學會了,一邊重複着寫了一遍“洛”字,一邊好奇地說:“哥哥,我們的名字很像,左邊都有三個點。”
安洛說:“那是三點水。”
安澤疑惑道:“三點水是什麽?”
安洛說:“就是……漢字的偏旁部首。”
“偏旁部首是什麽?”
“……”真是個問題兒童。安洛覺得跟中文基礎為零的小孩交流這種問題實在很困難,于是轉移話題道,“不早了,快去睡覺。”
“哦。”安澤很快就爬上床去乖乖躺好,蓋好被子之後,見安洛還不過來,又探出頭問,“哥哥不睡嗎?”
安洛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床邊,上床躺好,順手關掉了燈。
屋內突然安靜了下來,七歲的安澤和十歲的安洛并肩躺在不大不小的床上,安澤剛剛回國,時差倒不過來,一直睡不着,卻因為害怕吵到哥哥而不敢動,只默默地躺在那裏發呆。
安洛剛開始似乎不适應身邊有人,後來卻因為困意來襲而睡着了,他好像很怕冷,睡着之後,就習慣性地把被子整個卷了過去,把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樣。
安澤的被子突然被哥哥卷走,有些疑惑地開口道:“哥哥……我的被子……”
睡着的安洛根本不理他。
安澤想拽一點被子來蓋,可安洛卻裹得很緊,安澤扯半天還是扯不到一點被角,只好委屈地蹭到哥哥身邊,伸手搖了搖他的身體,“哥哥……被子……”
安洛睡夢中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嘀嘀咕咕很是煩人,伸手往後推了推,“別吵。”
“……”安澤被推到床邊,差點滾下去。
不敢再吵他,可實在是冷得受不了,安澤只好又蹭了過來,伸出手,把哥哥連同被子整個抱住,像是抱了個大抱枕一樣來取暖。
***
次日早晨,一夜沒有被子蓋的小安澤被凍感冒了,高燒不止。安洛出于內疚,一直在他的身邊照顧,守了他一整天。
安澤從高燒中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坐在床邊一臉關切神色的哥哥。
他用非常溫和的聲音說:“醒了嗎?身體感覺好些沒有?”
他探到額頭上的手,有種令人舒适的涼意,那是安洛特有的偏低的體溫,也是從那天開始,這種微涼的溫度,清晰地留在了安澤的記憶裏。
見安澤發呆不說話,安洛又起身倒了杯水,把安澤從床上扶起來,遞到唇邊說:“來,先喝點熱水,喝完了我去給你拿吃的。”
安澤在法國生活多年,身邊沒有兄弟姐妹的他,在媽媽不在家的時候習慣了自娛自樂,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麽好過。
此時,坐在床邊關心着自己的哥哥,讓安澤覺得特別的溫暖和親切。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安澤就固執地以為,哥哥其實是個很好、很溫柔的人。
哪怕在後來,安洛對他越來越冷漠,安澤也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對哥哥最初的印象。
只是安澤忘記了,只有會哭的小孩才會惹人心疼,而太懂事的孩子,雖然會得到哥哥的認可,卻永遠不會得到哥哥更多的關愛。
在起初的那段時間,安洛只是出于“剛回國的弟弟不适應環境”的原因對他多了一分照顧,可在聰明的安澤迅速适應環境之後,安洛對于這個弟弟的關心就變得越來越少。
到了後來,安洛甚至漸漸無視了安澤這個四弟的存在,因為在他的眼裏,這個四弟已經不再需要他的關心了,他更頭疼的是總愛惹是生非的安岩,他更在意的是身體不太好的安陌,安澤這位突然從國外回來本就沒有多少感情基礎的四弟,在他的眼裏,就變得越來越不重要。
安洛慢慢忘記了童年的那些事,他甚至忘記了,“安澤”這兩個字,是他,曾經輕輕用食指,一筆一劃地寫在了他的掌心。
那是安澤最早學會的兩個漢字。
第三個,就是“安洛”的“洛”字。
二十年時光匆匆而過,初遇的情節卻如烙印般清晰地印在心底。
可惜,唯獨印在安澤一個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