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七夜篇萱草(3)
“少爺,六小姐那是在詐你呢,你這會兒出去,可不是正中了她的計麽。”
“對哦,我要是這麽被她找到,她一定會在大家面前笑話我的~”
易思瑜的聲音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似是往戲臺那邊去了。
這時,不知從哪裏飄來了一片烏雲,慢慢遮住了空中那輪又圓又大的銀盤,光華漸沒。
“啊!”
“有強盜!”
“救命啊!”
易府上下突然大亂,尖叫四起。
易忠早年随易雲平走南闖北,是個見過世面、心思缜密的,他及時攬緊了要往外跑的易子胥,并用手捂上了他的小嘴,在他耳邊連連低聲哄慰。
易府的确遭了賊,而且,是無惡不作的賊夥。
假山外花影重重,根本無法看到戲臺那邊的情形,只能聽到雜亂的慘叫與哭喊。
“子胥別出來!別出來!”
透過假山的縫隙,被死死捂住嘴巴的易子胥看到了邊大喊邊狼狽跑入花徑的易思瑜。
易忠稍稍一猶疑,要張口喚她進來躲藏,“六……”
可是,接下來的一幕讓他赫然噤聲。
幾個蒙面壯漢要捉住一個十四歲的富家小姐,比捉只雞還要簡單。
他們棄了手中長刀,獰笑、辱罵、撕扯、逗弄……下流到無所不用其極,就在假山前的菊花叢中。
易思瑜羞憤哭吼,那群畜生拳腳相加,待她娼妓不如。
誰都沒有發現假山內那雙飽含驚恐憤怒的眼睛,以及從那雙眼睛裏流淌出的血淚。
易忠擡起一條胳膊,圈住了易子胥的眼睛與耳朵。
仲秋的夜還不算冷涼,一老一小卻感到了冷徹骨腔的寒意。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聲息漸沒。
歡騰與死寂的距離,原是如此之近。
易忠不敢大意,直到晨曦微露才敢抱着小主人出了假山。
腳邊的花叢中,青澀的身體上一絲不挂,姿态屈辱……
那些畜生在享樂完後,一刀割頸,血染秋菊……
那一幕,以及之後的一幕幕,都深深烙刻在了易子胥的幼小心靈上,讓他窮極一生也難忘卻分毫。
背負着一百二十三條性命,他被易忠護送着去了已出嫁的大姐家。
之後的十年裏,他日日夜夜都在被仇恨之火灼燒着。
只要閉上眼睛,六姐被糟蹋的場景和死相、爹娘與其他幾個姐姐的死相、戲臺上下的片片屍首就會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裏不停的游逛。
他尋訪名師,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功夫終是不負有心人,在十七歲那年一舉奪下了武狀元之名,震撼朝野……
‥‥‥
三年後,當朝廷的幾千精兵将野雲山圍困個水洩不通時,山上的山匪們還在蒙頭睡大覺呢。
後來聽茶館裏的說書先生說,那天,山上的五百餘山匪盡皆伏誅,鮮血滲地三尺,腥甜之氣頂風都能飄五裏。
野雲寨寨主撒飛虎被年僅二十歲的長史大人親自生擒,然後,點了天燈……
十月清霜落,都城洛邑的長史府中燈籠高挂,高朋滿座。
朝野上下皆知右相薄良廷近來很是器重易子胥,那些善于鑽營之輩自然少不得前來拍馬溜須。
易子胥似是興致不錯,整個席間笑容不斷。
酒水将他的一雙眸子浸潤的晶亮剔透,偶爾捏了酒盞盯着桌上那簇跳躍着的高燭火苗一個迷離出神兒,似邪肆,似傷郁,讓人捉摸不透。
這廂喧騰熱鬧,而那廂的偏僻客房裏……
雖是山匪頭子的女兒,雖然自打出生就生活在野雲山上,撒萱兒身上卻沒有沾染到一絲一毫的山匪之氣。
這事兒,要怪就只能怪她爹撒飛虎。
撒飛虎是家傳的寨主,打他祖爺爺那輩兒就占了野雲山,一占就是百餘年。
他祖爺爺生他爺,他爺生他爹,他爹生他。他祖爺爺将寨主一位傳他爺,他爺傳他爹,他爹傳他,他……撒家幾代單傳,到了他這輩兒,就只生了一個女兒,而且,還是在近五十歲時才生的。
打家劫舍多了,自然會有傷陰德,他想的透徹,覺得老天爺能給他個女兒,已是待他不薄了。
俗話說的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那麽這山匪的女兒……自打女兒呱呱落地的那刻起,他那顆剛硬、粗暴了近五十年的心,就如同是春風化了雨般變得又綿軟又細膩。他知道,他這輩子是收不了手了,畢竟,手底下有五百多號兄弟指着他活命呢,可是,他不願,不願再讓自己的女兒為匪。
他疼女兒疼到了怕,諸多寶事沒少讓五百多號兄弟拿來當下酒的笑料。
什麽刀槍棍棒,什麽喝酒吃肉,統統他媽的滾犢子!
奶媽、丫鬟、釵環、脂粉、绫羅……但凡是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東西,他都給寶貝女兒配備了個齊全,就?等着将來給配個清清白白的後生,和和美美度過一生。
可是,現實卻是……
秋夜蕭瑟,冷冷的月華透窗而入,斜斜灑在幽暗的角落裏。
剛及笄不久的女子嘴巴裏塞着布帛,被粗粗麻繩綁縛了個結結實實。
她蜷縮在那裏,頭發淩亂的向一側歪着腦袋,閉着眼睛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血洗的野雲山,血洗的山寨,血洗的萱草……
沖天的火光,凄厲的吼叫……
那是愛說葷段子、她得叫聲叔叔的二當家……
那是暗戀她好多年、一見到她就會紅着臉跑開的阿虎……
那是用奶水哺育了她的劉媽和愛仗着她的勢在山上四處撒潑的丫鬟碧桃……
那是……
那是疼她愛她寵她、卻被點了天燈的親爹!!
那個長史大人,身姿颀長、眉峰微挑、唇角淺勾,徹底颠覆了她對惡魔形象的定義。
野雲山在上谷郡的西南方,兩地相隔不足百裏,而從上谷郡到洛邑,卻有着千裏之遙。
她不明白,不明白那惡魔為什麽獨獨留下了她的性命,還千裏迢迢将她帶回了府中……
外頭起了飒飒聲響,應是夜風吹落了枝頭的枯葉。
長長睫毛顫了顫,撒萱兒睜開了一雙眸子。
女人擁有着奇妙的直覺,而她,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