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蠱惑

羽扇一般的睫毛下面,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微微帶笑。

水光盈眸,亮若寒星,明媚可喜之處,不可盡述。

那雙眼睛漫不經心,又有幾分輕佻,竟……似曾相識。

他的臉上,還有她指尖微涼的觸感。

張學林垂眸看着她,目光一時間有幾分定定的。

不料,甄真原本還在笑着,卻忽然臉色一變,臉上露出痛苦神色,緊緊咬住了牙關。

張學林不禁神色一變。

元寶忙道:“大人,葉蓁蓁方才說到什麽蒙汗藥,好像是中了迷香,剛剛所言是無心之失,不如小的先帶她……”

張學林卻不看他,徑直抱着人往慈銘堂的方向走去,淡淡道:“去找大夫來。”

元寶愣在原地,看着張學林的背影,心裏有幾分說不出的異樣。

他們大人,好像竟對這葉蓁蓁有幾分不同似的……

張學林抱着人穿越回廊,進到慈銘堂,揮開寬袖,就見一張粉膩泛潤的面孔微微歪着,雙眸緊閉,竟似有幾分氣若游絲。

他舉手在甄真頰上輕拍,沉聲喚道:“葉蓁蓁?”

甄真略有所覺,卻并未睜眼,只眉頭蹙得更緊。此刻她鬓發潮濕,嘴唇微咬,似乎在隐忍着什麽痛苦:“不要……不要,求求你……”

張學林猛然握住她的手晃了晃:“葉蓁蓁!”

甄真一顫,長睫如扇打開,露出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眼尾泛着輕紅,目光似痛苦又似乞求:“哥哥?”

張學林呼吸一頓,沒有出聲。

“我好難受……”她無力地靠在他胸前,淚珠飛落,一聲聲地嗚咽。

張學林将那細細的手腕握在手中,冰涼柔軟,滑膩無骨,竟令他心神微亂,下意識就想丢開去。

“大人,水來了,放在何處?”下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張學林:“倒進浴桶,好了就立刻退下,不許任何人靠近。”

下人應喏照做,轉身之際,微微擡頭,驚見大寶屏風上映出兩個相擁重疊的身影,猛然一震,飛快垂了頭逃也似的退下。

張學林将甄真打橫抱起,走到屏風後,看了一眼輕微蕩漾的水面,略一閉眼又睜開,擡起腿徑直跨了進去。

這蒙汗藥雖不致命,但極令人難堪,且藥性強烈,非一般迷藥可比。

如今雖是春季,天氣尚暖,可畢竟還有寒氣,看這葉蓁蓁,只是抱着他就知道,分明是一副弱不禁風的身子,恐怕禁不起冷水浸泡太久。

所以張學林沒有遲疑,當下便抱着人與她一同入水,一面讓冷水驅散藥性,一面抱住她且用掌力為其暖身。

兩人在水中緊緊相擁,甄真的頭歪在他肩頭,兩只手牢牢攥在他後肩處。

墨綠色的官服被水浸濕,染成深色。張學林緊緊皺着眉頭,将人摟緊,生怕她滑入水中。

甄真酸軟得厲害,身體有如火燒,湧泛着一陣陣的眩暈,令她驚惶失措,茫然不已。

每當她輕輕戰栗,就有一個清潤的聲音在她耳邊溫柔撫慰,令她略微平靜。

一股淡香,夾雜着茶葉的清芬,斥入鼻息。甄真聞着那好聞的味道,就像是幹渴已久的人嗅到醴泉的甘甜,緊緊攀着他不願松手。

盡管如此,還是難受至極,幾欲窒息。

“……難受。”

甄真一下子仿佛極難忍受,渾身發抖不止。

張學林感覺有異,将她推開,扳過她臉一看,當即臉色一變。

原來,甄真因痛苦難當、忍無可忍,竟不自覺咬傷了自己的舌頭!

一絲血痕豔紅如胭脂,自唇角蜿蜒而下,襯得清麗的面容凄絕美豔,難以言述。

張學林當機立斷,握住她下巴,逼迫她張嘴,又伸手從自己袖子上撕開一條,令她張口咬住。

甄真嗚嗚了幾聲,整個人往後仰倒。

張學林立即長臂一伸,将人撈回懷中。

如此來來回回,折騰大半個時辰,甄真終于因為體力不支,暈倒過去。

張學林見如此,反倒松了一口氣,立即抱着人從浴桶中站起出來。

然而,他抱着人才跨出浴桶,就有些僵住。

甄真衣衫盡濕,出水後必須擦身換衣,這事只有讓女子來做。

靜立須臾,他眸光一動,将人先放下,推門出去,将候在幾丈之外的家丁喊來道:“立馬去後廚,将孫嬷嬷帶來,順便叫她帶一套幹淨衣裙過來。”

不多時,那孫嬷嬷就到了慈銘堂。一見榻上橫躺着的甄真,她眼皮子一跳,暗暗萬幸自己沒有當場失态。

張學林看她伸手要解甄真的衣扣,便無聲地轉過身,走到了屏風後面。

孫嬷嬷見一向清心寡欲的張大人如此看重這女孩兒,伺候起來愈發小心謹慎,又見甄真身體如此嬌弱不禁,更不敢馬虎。

衣裳褪去,露出蔥綠色的肚兜和雪白如玉的身體,饒是見慣了世面的孫嬷嬷也不禁晃神。

冰肌玉骨,纖體綽态,真是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好。

尋常美人,就算是絕色,也總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瑕疵。偏眼前這女孩兒,面貌已非凡品,身子竟也這般……

她心神稍定,低頭給甄真細細擦拭起來,心中卻道:怪道他們大人一直克己守禮,原來不是不近女色,只是尋常花兒難以入眼罷了。

這一日正巧是上元燈節,京城城內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全城的女子傾巢而出,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相比與平時,龍城衛巡邏的侍衛多了不少,幾乎每走一陣,都能看到着那身官差服的人在其中。羅裳輕衣,胭脂香粉,遙遙望去,滿街都是女子。

世家貴女此燈會時一般是坐着自家的燈船出行,也是在船上放燈。晚飯過後,汾陽侯府的女眷一同上了船,在燈光夜色裏,漂浮于九江。這船造得極大,兩房的女眷基本都在,此外還有一些仆婦丫鬟。開船的是自家的家丁,船有兩層,每層頭尾都有侍衛看護。

秦柔與魏勉的妹妹魏藺立在近水那層,各自手裏拿着花燈。

今日這樣的時候,戴帷帽未免笨重,大部分女子都只覆面紗而已,她們二人也不例外。

秦柔手中的花燈上,畫了個雲鬓香腮的仙娥。魏藺就比較随意,只用墨筆勾勒出一只畫眉鳥兒,上色也未曾仔細地上。

二人各自品鑒了一番對方的花燈,又走近憑欄處去看岸上和水上的風景。

“人可真多!”魏藺感嘆,“不過這還算好的,之前在我們老家那兒的集市,腳都沒地兒放啦。”

“南地有那麽熱鬧?”

“那當然,而且規矩沒那麽多,想怎麽來怎麽來呗。”

秦柔笑道:“不知道此生有沒有機會去看一看南地的風光。”

魏勉當年平定叛亂,立下不世之功,封侯進爵,如今在京城是數一數二的權貴。可他本家并非京城人,而是南地人。

魏藺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我還以為嫂嫂你們這些京城的貴女都看不上南地呢。”

“怎麽會。”秦柔道。

魏藺笑了笑,多了些由衷的自豪與欣悅。

“放燈啦!”

随着一聲高喊,有樂聲從遠方天際飄來,岸上的人都湧向水邊,船上的人也湧向水邊,俯身,放燈。

秦柔點了點魏藺的胳膊:“寫了什麽心願,該不會是寫了你如意郎君的名字吧?”

魏藺鬧了個大紅臉:“什麽呀什麽呀,嫂嫂你可真是的,不正經……”

秦柔一笑,随即将燈放落,屈身半蹲,兩手交握,靜靜地凝望着那盞燈飄遠,與所有的花燈彙聚到一起。

岸上珍珠閣內四樓,四五人靠窗而坐。

“侯爺!是你家的船開過來了!這船氣派……”

“廢話,汾陽侯府的船能不大麽,再說女人家也多,就你家那四五口人,也不至于搞個這麽大的。”

坐在靠裏的魏勉已經喝得微醺,他聽到動靜,大步悠然過來,往下瞟去。

“侯爺,這船上這麽多女的都你家的?不好養啊……”

“就你屁話多,你當然養不起,咱侯爺能養不起?”

旁邊有人看不下去,上前來将這兩人拉開:“可別發酒瘋。”

魏勉回頭看了他一眼,轉個身,整個人背靠着欄杆,雙臂撐着往後仰:“沒事,今日過節,大家怎麽高興怎麽來——”

雅間的幾個統領、副統領登時酒興高漲,大喊大叫起來。

“不愧是侯爺,敞亮!”

“敬侯爺!”

魏勉搖頭一笑,不再搭理他們,頭一側,目光往下面飄去,那微醉的冷淡的目光,不知看到什麽,忽然凝住。

燈光閃耀的大船上,汾陽侯府的女眷三三兩兩地立着。船頭近水的位置,有一名梳着低髻覆着面紗的女子遙望着漸行漸遠的花燈。

那雙眼,沒有秋波潋滟,沒有寒潭幽涼,只是靜靜的清泉,仿佛千言萬語都在其中。

般般入畫,皎若秋月。

魏勉直起身,看着不遠處那個身影,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

那個女子是柔錦。

讓他失神的,卻是那雙眼睛。

不僅形似,而且神似。

若是覆着面紗,簡直就像同一個人。

魏勉眯起眼睛,一時間竟似愈發的醉。

“真真……”

旁邊有部下見魏勉如此,不禁低聲道:“侯爺這是怎麽了,看着跟中邪似的?”

“臭小子不要命了?你才中邪,我看你全家都中邪!”

“不啊,咱們侯爺喝了酒就跟給人下了藥似的,好幾年前的冬天,還有一次竟突然把一個乞丐弄到家裏好酒好菜地伺候,天天上書房聽那個乞丐說話說半天,後來那個乞丐咳死了,侯爺還病了好些天。”

“還有這麽一回事?”

“千真萬确,”那人把聲音壓得更低,“聽說是在原來的甄家……遇到的那個乞丐,會不會真是甄三小姐鬼上身的緣故?”

“啧……”

魏勉将那二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卻只裝作沒有沒有聽到,懶得開口。

他擡頭看向天際,思緒仿佛又回到那年的冬天。

八年前的昌寧街胡巷東口,一座高聳的院牆外隐約能瞧見斜飛而出的檐角,疊複環繞,古韻悠然。

門柱陳舊,階前積灰,緊閉的大門上貼着嚴整的封條,給風一吹,揚起一角,透着無言的沉重和蕭索。

這是被查封還不到兩年的甄家大宅。

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跪倒在這家宅院階前,從兜裏找出掏出一個凍硬的臘雞腿,扯出一張皺巴巴的油紙。他将油紙平鋪在地上,雙手捧着雞腿恭恭敬敬地放在油紙上,随後取出小半截紅燭點燃了放在最前。

眼下是年關,京城街頭人影寂寥,沒有人從這家門前走過,四下靜靜的,唯有寒風過耳的輕微動響。

乞丐對着蠟燭,磕了三個響頭。

“你祭甄家做什麽,甄家已經完了。”背後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乞丐飛快扭頭看了一眼,他眼睛有些昏花,只隐約看到是個年輕的貴公子:“關你什麽事?”

“甄家通敵被抄,大過年的你在這兒祭拜,不怕被官兵捉走嗎?”

乞丐咳嗽了一聲轉回頭:“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怕他們……再說你這黃口小兒又懂什麽,甄家大老爺是反賊,可甄家夫人和公子都是好人,甄家小姐……美得像天上的仙女,大老爺犯了事,與他們……卻不相幹啊……”

那人一頓,許久才道:“你又沒有見過甄家小姐,怎知她貌美?”

“誰說我沒見過?我見過的……”

幾年前的冬天,他險些凍死在這石獅底下,是甄家小姐把自己取暖的毯子、手爐都給了他,還讓人送了糕餅給他。

那時候他的眼睛還沒昏花,他看到甄家小姐戴着帷帽站在那兒,粉白的裙擺,輕紗随風拂動,真真正正……是仙女兒才有的模樣。

後面的人沒有說話,走上前,放了三個饅頭上去。

乞丐本要破口大罵,忽而有一縷冷意竄入了他的鼻息。

他一頓,猛地扭頭,就聽到那人柔聲道:“在這兒不冷嗎,要不要去屋裏頭坐坐?”

那個人面若冠玉,溫文爾雅,正是汾陽侯魏勉。

張府,慈銘堂。

夜裏,院子裏靜悄悄的一片,幾個家仆都刻意壓低嗓音,仿佛生怕驚擾了誰。

正巧孫嬷嬷從屋內走出,看到張學林過來,忙福身見禮:“大人。”

張學林:“怎麽樣了?”

孫嬷嬷:“剛剛醒過一次,只是神智還不清醒,所幸身上是不燙了。”

張學林眉頭一蹙,卻并未說什麽。

他舉步入了屋,屋內燭火閃動,隐約有一股暖暖的清芬。

繞過绨素屏風,看見床榻上躺着的人,他不禁一怔。

甄真着白色寝衣,一頭烏黑的青絲撲散在繡并蒂蓮的水紅色綢面軟枕上。

他垂眸望去,只能看到她的一角側臉。

雪腮圓潤,透着輕粉。

她的身上,僅有墨一般的黑和雪一樣的白,像一幅起伏的山水圖。

他在床邊坐下,才發覺她雖然睡着,卻蹙着眉,面帶憂懼,不由目光一頓。

孫嬷嬷提着洗淨的茶壺悄然步入屋中,繞過屏風正要往裏,一看屏風後的情形,生生止住了腳步。

那道清隽的身影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外側躺着的人,他的手落在她的眉心,輕輕揉動,床上的人随着他的動作隐約動了一下。

随即,他的嘴角輕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雖然極淡,卻分明是一個溫柔至極的笑。

此時,張學林擡頭,看了孫嬷嬷一眼。

孫嬷嬷一顫,當即低下頭,無聲地退了出去。

興許是屋門打開寒氣灌入之故,床上的人忽而腦袋一動,竟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她兩眼迷蒙地望着眼前這一片模糊的深紅,擡手揉了揉眼睛,歪頭看他半晌,霧蒙蒙的眼裏竟凝出淚影。

張學林擡袖替她拭去淚珠,低聲道:“怎麽?”

甄真卻猛然伸出雙手握住他的右掌,借力從床上坐起,驚憂地望着他,目光定定的:“不要走,不要丢下真真一個人……”

張學林一震。

她披散着頭發,渾身雪白剔透,臉上透着紅暈和甜香,神色卻那樣凄然。

他知道她此刻并不清醒,說的也應當是胡話,可不知為何,他竟……

眼前人還緊緊抓着他的手,淚眼朦胧地盯着他。

手掌上是一片柔滑溫暖。

他就像是受了蠱惑,啞聲道:“好,我不去。”

她神情舒緩,展顏一笑,驟然松開了手。

他正因她這一笑微微定住,卻見下一瞬,她帶着笑張開雙臂,徑直摟住他的脖子靠在了他懷中。

張學林僵住。

可懷中人尚不知足,她在他胸前上下蹭了蹭,喃喃低語道:“不要走……”

幾縷柔軟的發絲鑽進了他的衣襟,懷裏幽香暗沁。

張學林沉默不語,只由她着摟住自己,過半晌,察覺懷裏的人又睡了過去,才把手搭在她肩上,将人輕輕推落。

然而他才将人推開幾寸之距,她就像極委屈似的,皺着眉頭流起了眼淚,兩只手還捉着他的袖子,仿佛不願松開。

明明人還不清醒,卻如此……

張學林這一滞,就給了她“可乘之機”。她朝前一撲,又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颠動之中,柔軟的唇不經意擦過他的脖子。

他渾身一窒。

她近在咫尺,每一下呼吸都帶着那股令人心神飄蕩的……甜香。

張學林閉上眼,過半晌,又緩緩地睜開,擡手将人一推。

随後,他伸手,捧住她後腦,減緩了她身體的倒落,直到把人安放回榻。

“大人,”元寶的聲音在外間響起,“那白瑾都已經招了,的确如葉蓁蓁昏迷之前所言,她用的就是蒙汗藥。”

張學林收回目光,緩緩起身,走去了外間。

“她想把藥用在誰身上?”張學林問道。

元寶咽了口唾沫,許久才道:“想用在……大人您的身上。”

張學林目光一轉,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元寶:“幸虧這葉蓁蓁誤打誤撞碰到了藥,這藥這麽厲害,恐怕誰都受不住。”

“幸虧?”張學林擰眉。

元寶看他臉色不好看,連忙閉嘴低下了頭。

張學林道:“把此事禀報給老夫人,由老夫人定奪。”

元寶應聲,又不禁擡頭看了看裏間的方向:“大人,這葉蓁蓁在慈銘堂恐怕自然不妥,要不要……”

他沒說完,給張學林涼涼地看了一眼,登時背後一寒,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裏間,孫嬷嬷正在想法子讓甄真把藥喝下去。

可甄真也不知怎麽的,還是同方才一樣,死咬着牙關不松口。

孫嬷嬷苦着臉,急得不行:“這丫頭,你倒是把嘴張開呀……”

張學林看了片刻,忽然道:“你讓開,我來——”

孫嬷嬷連忙起身,騰位置給他。

張學林單手将甄真扶起,自己坐下,讓她靠在懷中。

不過小半日而已,她竟像是瘦了許多,下巴都削尖不少。

此刻在他懷中靠着,輕得就像沒有一般。

張學林俯首,在她耳邊道:“葉蓁蓁?”

張學林的聲音低沉清越,又因刻意壓低透出一絲喑啞。

也不知道怎麽的,孫嬷嬷覺得自家大人這一聲“葉蓁蓁”仿佛格外好聽,藏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令人……心頭一酥。

他喊了兩回,甄真都沒有任何動靜。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地打着顫,就像一朵脆弱至極的花,輕易一撚就能撚碎。

張學林低頭看着懷中又開始喃喃自語的甄真,神色愈發冷峻。

他擡手正要去碰一碰她的額頭,卻不知她是給涼着還是怎麽,突然哆嗦了一下,就往他懷裏縮:“冷……”

張學林一頓,伸手抓起床上的被子,将她整個裹住。

甄真側頭倚靠着他,仍然迷迷糊糊地,似乎在念叨着什麽。

他不由自主地,将頭低下:“還冷?”

那股清冷的氣息一下子将她籠罩住。

甄真抓緊了他胸口的衣服,突然低低抽泣了一聲:“冷……”

張學林的目光落在女孩近在咫尺的臉上,神色微凝。

方才她也在喊哥哥。

這個平素在他跟前狡猾乖戾的丫頭,此時此刻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哭都不敢大聲。

即便在夢裏,還要忍着不哭。

張學林看着她在自己懷中低低抽泣,一動未動。

直到她似乎哭累了,他才伸出手,在她後頸一按:“張嘴,把水喝了。”

甄真略微蹙眉,沒有吭聲,卻撅起了嘴。

張學林卻并不打算就這麽放過她。

“聽話——”他又道。

甄真的眉頭卻皺得更緊。

她半睜開眼,努力想看一看眼前,卻發覺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深綠色。

過了片刻,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按在那片深綠色上,指腹慢慢地撫過官服上繡線的紋路。

張學林低眸望着她,一動不動。

“哥哥……是不是哥哥?”她問。

張學林凝視她的臉,須臾,伸手抓住了她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眸光沉邃:“是。”

她閉上眼,嘴角上揚,往他懷中一靠,輕輕摟住他的腰道:“真好。”

說完,腦袋還上下蹭了一蹭。

張學林許久沒有作聲,且又一動不動的,就像老僧入定一般。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想起喂藥的事來,目光一頓,伸手在她下巴上一捏。

甄真皺眉便要躲開,卻給他牢牢地鉗住動彈不得。

苦澀的湯藥汩汩地灌進她的嘴裏,一刻不停,幾乎讓她窒息。

張學林如此一滴不剩地将藥灌進了她的嘴裏,原本想放下藥碗就把人扶回去躺下,低頭一看她整張臉都擰在了一起,一副滑稽的愁眉苦臉之相,竟看得有些出神。

“大人,老夫人來了。”

外頭下人禀報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張學林回過神,立刻讓甄真躺了回去,拂了拂袖子,起身便往外去。

外間,熏香的味道已經蓋過了藥味。

張老夫人聞到味道,皺了皺眉:“回回都點這臭氣熏天的醒神香,說了你幾回都沒有用。”

張學林只道:“若是不臭,就沒有醒神之效了。”

老夫人橫了他一眼,又道:“我院裏那丫頭如何了?”

張學林看了眼裏間:“已經沒有大礙了。”

老夫人看向身側的劉嬷嬷:“扶我過去。”

張學林便也跟着又往裏去。

老夫人在床邊坐下,擡手碰了碰甄真的額頭和臉,籲了口氣道:“還好沒有大事。”

過了會兒,又吩咐流芳留下來照顧甄真。

劉嬷嬷等人相視一眼,都在彼此眼裏看到了驚奇之色。

這葉蓁蓁再怎麽樣,也不過是個下人而已,沒想到她中了點迷藥,竟得到老太太這樣的厚待,老太太竟還特意将自己的貼身大丫鬟撥去照顧。

流芳應聲上前,聽張學林聲音微沉道:“她剛睡熟,藥先熱着,過半個時辰再喂她喝。”

“是。”

流芳端着空了的藥碗要往外走去,忽然瞥見張學林的外袍似乎是有些不平整,看着竟像是給人……

她心頭一跳,飛快低下了頭,不敢再多看。

張老夫人在裏間留了一刻多鐘便走了,張學林送走老夫人後,慢步走到院內,在光禿禿的桃花樹前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夜色裏深影綽綽的灌木。

“大人,老夫人的意思……這兩日就派車馬将表小姐送回去。”元寶上前道。

張學林沒有說話。

元寶觀察他臉色接着道:“就是表小姐說什麽都不願意,方才哭鬧的時候還暈了一回,奴才瞧着……不大好似的。”

張學林掃了他一眼:“怎麽個不大好法?”

元寶小心翼翼道:“若是表小姐一時想不開……”

張學林搖了搖頭,聲音淡淡道:“随她去,張府不比她家裏。”

燈節第二日的京城仍然是熱鬧非凡,從城門口伊始,到皇城宮門,大路被龍城衛清出一條行道,兩旁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原因無他,四殿下朱祁歷經四年,痛擊北羌,大敗沖山族,今天正是他得勝回朝、凱旋而歸之日。

馬蹄聲近,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行進。路人勉力仰首,瞻仰為首之人的天資風華。

深袍玉帶,身姿健美,眉眼唇鼻,每一處都刀刻斧闊,狹長幽深的鳳眼輕輕上挑,帶着一點漫不經心,有幾分纨绔霸道之氣,将風流倜傥和威儀不凡兩種結合,真真豐神俊朗。

此人,正是朱祁。

“好個兒郎,這般風采,倒将那三殿下比到了爛泥裏!”高處的酒樓裏,一青衫書生對着身畔之人附耳笑說道。

“慎言。”那人頗為嚴厲道。

就算是實話,給人聽到這樣的話,就是殺頭大罪。

“何修,你膽兒忒小,這種吵鬧地方,誰聽得見我講話呢!”

何修放下茶杯瞟他道:“你可以把嗓子拔高試試看,別這麽鬼鬼祟祟地說。”

那人道了聲“沒趣”,倒不敢再說,悻悻拂袖而去。

何修渾不在意,繼續舉杯喝茶,目光時不時落到底下行進的人馬身上。

“敢問閣下,可是何家大公子?”一名小厮躬身上前問道。

何修颔首:“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是我家小姐有份薄禮想送給公子。”

送禮?還是小姐?

何修道:“無功不受祿,不知貴小姐何以送禮給我這一介書生呢?”

“公子可還記得,四個月前,您在弘豐堂将一幅字畫轉手給了一位小姐?”

何修略一思索:“的确是有這麽一回事。”

“小姐感念公子那日所為,特叫小的送來回禮,以示感謝。”

何修皺眉:“小事罷了,不必如此。”

“求公子賣小姐幾分薄面,不然小的回去也不好跟主子交差,”小厮苦哈哈一張臉,“小姐說了,這禮是合禮法規矩的,公子可盡管放心。”

何修見他如此,不好拒絕,便道:“先拿來給我看看是什麽,若合禮法,在此處查驗應該也無妨吧?”

小厮忙應好,又心道:真不愧是何首輔的嫡長孫,真個謹慎缜密,小姐眼光到底高。

一番動作,将錦盒打開,露出裏面的東西。棕木制的方形小框,內嵌一幅花鳥圖,上面落款:許修遠。

何修神色有些震動,驚喜之後很快又擰起眉毛:“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怎麽好收,還去給你家小姐,總之心意我收到即可。”

小厮忙道:“何公子別誤會,這是一幅贗品,并沒那麽貴重。小姐說了,公子愛好許修遠作品,其真跡深藏,這裱裝贗品恰能作為賞玩用。”

何修點點頭:“這真是有心了,冒昧問一句,你家小姐到底是哪一位?”

小厮笑了笑,慢悠悠道:“葉尚書家的六小姐。”

第二日傍晚,甄真才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她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裏,是滿眼的雪白。

雪地裏,身披血色狐裘的嫂嫂冷冷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是你害了我們全家,是你把那個男人招惹來的。”

她想喊一聲嫂嫂,卻發不出聲音。眼睛裏流出熱熱的東西,滑過冰冷的面頰,冰火交替,冷熱燒心。

嫂嫂轉身而去,那點火紅彌散在鋪天蓋地的雪白裏,倏然不見。

她直直望着嫂嫂遠去的方向,肩頭忽然一沉,是魏勉在她身側垂眸望着她,他臉上有一絲極淡的笑:“外邊天涼,回屋去可好?”

她想搖頭,肩頭卻似要給人捏碎了一般。

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畫面摻雜其中,在她頭疼欲裂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在喊她的名字。

就像是在将要溺死的黑暗邊緣,看到一息微弱的星芒。

她睜開眼,看到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長眉清眸,如月射寒潭。

甄真一窒。

張學林凝視着她,目光莫測。

甄真在那雙漆黑的鳳眼裏,看到自己的倒影,不受控制地瑟縮了一下。

此時,屋外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不多時,就聽流芳在外道:“大人,藥好了。”

甄真一呆,四下環顧,驚覺自己此刻是躺在慈銘堂張學林的榻上,一下子就給吓傻了。

她向前而去,想要下地,卻因為方才曲腿時間太久,腿有些麻了,在起身的剎那,兩腿打了一顫,堪堪又要跌回榻上。

張學林飛快伸手,攬住她的腰,幾乎将她摟至身前。

那一抹柔軟纖腰,在他掌中,似乎一摧即折。

她下意識地擡頭看他,因為無措,雙眸閃動着水光,好似兩泓泛煙的碧波,輕輕蕩漾。

張學林目光一深。

而腿上的酸麻,和腦袋裏的脹痛,無一不在提醒甄真,此時此刻,她眼前所見都是真實發生,絕非她做夢。

甄真的腦子裏,突然浮現出一些隐隐約約的片段。

最清晰的,要屬她戳着張大人的臉罵他書呆子的那一幕。

剎那之間,她渾身僵硬,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被雷劈到的感覺。

天打五雷轟,也不過如此罷。

甄真看着面無表情的張學林,從他懷裏一掙,撲通一聲就跪到了地上。

她因為腿軟,這一跪沒能把握好力道,膝蓋幾乎是生生地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聲,連張學林都被震得往後退了退。

“大人,奴婢錯了,奴婢罪該萬死,奴婢發誓,奴婢不是成心的,絕對都是那藥害的!”

她聲淚俱下,就差沖上前去抱他的大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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