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投石問路(三)
霍決仰頭,嘴角噙着不屑,似乎連看面前的人都覺無趣,“好……啊。”他甩頭,發絲随着他的動作肆意張揚,“明日午時,五鬼坡。”聲未落,人掠空,影無蹤,又是來匆匆,去匆匆。
畫姬的迎江夜曲竟演變出如此風波令在場許多人都意想不到,但很快他們又覺得只有這樣的風波才配得上畫姬天下第一畫舫舫主的身份。英雄美人,本就該碰撞出風流豔事。也只有天機府的武女子才勉強有資格讓他們的南疆王現身邀戰。英雄英雄,本就該一較短長。
赦僙大笑而去,其餘人懷着對明日賽事的期待陸陸續續離去。
畫姬回了畫舫。
席停雲進艙時,她眼裏已沒有眼淚。
“明天席大總管有幾分把握?”畫姬笑靥如花,好似剛才的哀傷全是逢場作戲。
若不是席停雲曾經将她擁在懷裏,也絕不會相信她竟對霍決動了幾分真情。也只有幾分而已,太聰明的人不會讓自己太失控。
席停雲道:“一分。”
畫姬笑道:“一分好過一分也沒有。”
席停雲看着窗外的天色,嘆氣道:“這一分是希望霍決抱恙。”
畫姬真真正正地笑出聲來,且一笑不止,眼角淚花閃爍,直到喘不過氣才漸漸停下來。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擡眸道:“我是不是很失态?”
席停雲依舊維持着看窗的樣子,聞言才轉頭道:“我并未看見。”
畫姬柔聲道:“你若是男子該多好,你這樣的人一定不舍得讓女人為你傷心。”
席停雲平靜道:“可女人總是傷我的心。”
畫姬慢慢地站起來,伸手環住他的腰,頭靠着他的肩膀,幽幽道:“我不介意,你願不願意和我好?”她氣吐幽蘭,柔若無骨,縱是鐵石心腸的鐵漢見到此時的她也難免要化為繞指柔,可席停雲默然。
“你知道,那種事有很多辦法。”畫姬手更緊了些,額頭抵着他的脖子,好似他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依靠,“以後,我只伺候你一個,喜歡你一個,守着你一個。”
許久。
久到畫姬的手微微發麻,席停雲才漠然地來拉開她道:“舫主好些了麽?”
畫姬松開手,輕撩鬓發,媚眼橫波,“原來席大總管也是鐵石心腸。”
席停雲道:“縱然計劃失敗,舫主依舊是功臣。席某絕不會過河拆橋,舫主盡可放心。”
畫姬撅嘴,轉了個圈躺回榻上,似嘲諷又似撒嬌般的嬌嗔道:“席大總管真是畫姬的知己,我想什麽都逃不過總管的法眼。”
枯木牢,從某個角度而言,它已不是一座牢房,而是一座小城。它有城牆,有哨樓,有護城河,還有比銅牆鐵壁更堅固的牢頭軍。
能進枯木牢的犯人無不惡貫滿盈如狼似虎。
所以當牢監聽到有人單槍匹馬闖牢時,差點将嘴裏的酒笑噴出來。
南疆居然還有這樣想不開的人。
他突然很好奇這個人的屍體會被分割成幾塊。和枯木牢的犯人呆久了,這些牢頭也不是省油的燈。可他很快笑不出來,因為這個人已經沖了進來。
棗紅馬疾如閃電,頃刻間便至枯木牢正中的十八塢下!
馬上人一身比馬更豔的紅袍,姿容奪目,令人不敢仰視,一雙金環如兩輪明日般耀眼。
牢監先驚後怒,再驚再懼,斥退衆牢頭,顫抖着走到馬前,屈膝道:“可是南疆王大駕光臨。”
霍決道:“我要一百個窮兇惡極的囚犯。”
牢監面露為難之色,“牢中目前只管着一百一十六人,年邁者十三人,不良于行者二十八人,病入膏肓者四人……”
霍決不耐煩地打斷道:“能出多少?”
牢監低頭想了想道:“五十人。”
霍決道:“加上你呢?”
牢監大駭,“小人委實當不起窮兇惡極這四個字。”
“明日午時之前帶齊人到五鬼坡。”霍決掉轉馬頭,冷哼道,“若本王下次來這枯木牢仍是這麽不堪一擊,你就入住十八塢,好好享受一番人間地獄的滋味。”
“小人遵命,小人謹遵王爺教誨,小人一定……”
馬蹄聲銷。
寨主窦雄近日來春風得意,過得十分滋潤,先是他的岳父老寨主王虎過世,後是他的妻子王猛女被人發現淹死在井裏。兇手是誰他不想追究,他只知道少了這兩個眼中釘,虎王寨就是他一人天下。再不會有人阻止他納妾,也不會有人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說這也不許那也不行。前幾日他帶手下去不遠的村裏幹了一大票,錢財不提,光是女人就抓了十幾個,一想到接下來的快活日子,他連做夢都會笑出聲來。
“寨主!”
他的得力部下驚恐地沖進來,“有人攻寨!”
窦雄一怒而起,“誰如此大膽?來了多少人?”
“一人。”
……
“誰人這般大膽!”窦雄人未到,聲勢先行。
霍決挽弓,等他們出現在視野之內才放弦。
窦雄等人還未看清箭的去勢,就聽篤得一聲,頭頂的牌匾上已經多了一支紅羽金箭。
虎王寨三個字啪得一聲從中間裂開,墜落下來。
窦雄等人急忙跳開。
箭依舊釘在梁上,如一道閻王催命符。
“紅羽金箭!”他手下驚呼。
窦雄臉色大變,轉頭看向那個高踞棗馬上的紅衣少年,“敢問尊駕可是南疆王?”
霍決從馬背上拿下一捆繩子丢在地上,“活人把手綁起來。”
窦雄被他旁若無人的态度氣得直哆嗦,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得罪,只能按捺着怒火道:“尊駕何意?”
霍決連眼角餘光都吝啬給予,傲慢地看着身旁的樹梢道:“我只要四十九個活口,剩下的無所謂。”
“就算你真的是南疆王也欺人太甚!”窦雄終于被激怒!
霍決從馬背上解下槍,紅纓龍紋槍——南疆王的槍。
窦雄的呼吸粗重,虎王寨人心開始渙散。
一盞茶,一碟花生,一位美人,一輪明月,一江秋水,一曲妙音。
任何人看到此時此刻的席停雲大約都難忍豔羨之情。可他自己偏偏毫無所覺,只是默默地喝着茶,剝着花生。
畫姬停手,他依舊不緊不慢地把花生放進嘴裏。
“席大總管有大驚失色的時候嗎?”她睜大眼睛,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席停雲道:“武女子大驚失色,我便大驚失色。”
畫姬道:“我是問席大總管。”
席停雲轉頭看她,“看得到我的臉嗎?”
畫姬道:“我只能看到武公子。”
席停雲道:“你坐在我面前尚且不能看到席停雲,何況我自己。”
畫姬面露憐惜,“我聽說這樁差事本不需要由你來做,卻因天機府主的一句話令皇上改變了主意。”
席停雲目光從花生轉移到她的臉上來,眼底竟透露出幾分陰森的寒意。
畫姬視若無睹地撥了撥弦,“常聞府主是席大總管生平唯一知己,看來所言非虛。”
席停雲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若有一天他要我死,我就死。”
畫姬動容。她知道像席停雲這樣的人,通常說十就絕不會只做九。“士為知己者死?那他呢?”
席停雲道:“我不是他,我只知道我絕不會叫他去死。”
江水沉沉,氣氛沉沉。
畫姬突然笑了,“若總管明天輸了,打算彈哪一首曲子?”
“天下共舉。”
畫姬沒想到他真的想好了,疑惑道:“恕畫姬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這樣氣勢磅礴的名曲。”
席停雲微微一笑道:“他做的。”
畫姬噗嗤笑出聲來,“我又發現一處武公子與總管不同的地方。他除了不會對我目不斜視,以防把持不住之外,他對府主絕不會用這樣溫和的口吻。他一定會這樣……”她自豪地拍拍胸脯道,“這是府主所做,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席停雲道:“他不喜歡拍胸脯。”
畫姬道:“總管真是觀察入微。”
席停雲又剝了一顆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