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坐在背後的人是“船夫”,此前在蘇州河的船篷裏說:“你先不要行動,明日我拿到确切消息,會找到你的。”

船夫找人的功夫與吳祖清的槍法一樣準,不擔心聯絡不上,只是疑心還有潛伏的敵人注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于是吳祖清約盛绮霞出來喝咖啡,作為掩飾。盛绮霞完全不知情,還以為吳祖清真的有心思。

女士們總會去補妝的,等盛绮霞去洗手間補妝,船夫與吳祖清有了對話的機會。

“車行原先配給吳家的司機,确實是當局的人沒錯。不過‘花蝴蝶’動搖了他,讓他相信你是假的57號。昨日當局得到消息,有一批蘇共地下黨撤離上海,而你恰好去了。”

吳祖清呷一口咖啡,擋住口型,“司機以為我其實是蘇共,所以對我開槍?”

“沒錯,但你知道蘇共撤離的消息是誰給當局的嗎?”

船夫接着說,“花蝴蝶以假亂真,臨時才把這個消息傳給當局。想必知道你對他起了疑心,會上報給當局。他才不得已把真消息給了當局,好讓當局在兩個消息之間做選擇。大老板這才覺得事态嚴重,派我們來支援,可是遲了。”

吳祖清問:“所以實際是花蝴蝶判投了蘇共?”

船夫說:“花蝴蝶他們判投了武漢汪政府。汪政府親共,是同一陣線的,都對當局虎視眈眈。花蝴蝶幫汪政府保護在上海的蘇共地下黨,等時機成熟,共同撤離了。交通局的連夜搜查,京滬列車幾個經停站,沒找到一點兒蹤跡。”

吳祖清注意到重點,“時機成熟?”

“目前還沒确切的證據,不過我們一致推斷,酒會鬧劇發生在昨日,他們故意選擇昨日撤離,像是算準了酒會鬧劇會搶奪當局的視線。其中肯定藏着些什麽,事關商會,由你調查最妥當。”

“沒問題。”

不一會兒,盛绮霞從洗手間出來,嫣紅唇膏襯得眉目清麗。

酒會上,吳祖清是有心思與她調情的,但經過昨夜的事,他沒任何閑心了。何況,她真是有些無趣的,三言兩語就被撥動了心弦,不止答應赴約,還早早來等着。

那本《罪與罰》,書殼背後印着對街書屋的紅章。

吳祖清埋單,送盛绮霞回住處。她在上海時住胞姐姐夫家,也就是茂安船運孫董事的孫公館,在公共租界北部,離這兒很有些距離。

差不多是聖瑪利亞女中放學的時間,吳祖清讓司機先繞到白利南路去,而後對盛绮霞作解釋,“小妹在女中念書,先接她放學,耽誤你一會兒,沒關系吧?”

盛绮霞多少有些不情願,但面上還是應承道:“當然了。”

車在女中門口停泊。

吳蓓蒂認得這輛車,看車牌也對上了,帶着些疑慮地走過來。車窗是搖下來的,她一眼看到吳祖清,嗔道:“二哥,我以為還要搭電車回去的!”

施如令探頭上來,“吳二哥好!”

雙雙看到吳祖清旁邊的女人,愣住了。

吳祖清說:“快上車。”

吳蓓蒂拉施如令的衣袖,“阿令,我看還是坐電車好了,不要做這高瓦的電燈膽!”

吳祖清稍微沉下臉,“胡鬧什麽,上車。”

吳蓓蒂吐吐舌頭,上了後座。施如令也自覺地到前座去了。

盛绮霞主動起話題,問吳先生有兩位妹妹?吳祖清回,阿令是樓上鄰居的小孩。

盛绮霞有些喪氣,虧此前還以為他相送回家,是想多一會兒獨處的空間。結果他要接妹妹放學,還捎帶鄰居的小孩,她想聽想說的話自是沒有的了。

一路沉默,直到盛绮霞下車,車駛離孫公館一段距離後。吳蓓蒂長睫毛撲閃,問:“二哥,是誰?新交的女朋友麽?”

吳祖清點了下她的額頭,“不是。”

“那就是還在約會!”

“可以這麽講。”

“二哥,不要怪我多話,之前那位姐姐呢?”

“之前?”吳祖清蹙眉。

“去年啊,我們從香港回佛山,你偏要在外面買公寓,不就是為了她嗎?”

吳祖清反應過來了,蓓蒂說的那位是同事,他按上面的要求,為其提供了身份與住處。甚至不是假扮戀人,只有過幾面之緣。

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見吳蓓蒂難以置信道:“二哥,該不會不承認吧?”

“那是朋友。”

“我才不要信,沒想到,二哥竟是這樣人!”

吳祖清沒轍,生硬地轉移話題,“上次不是鬧着要下館子,我聽說虹口有間不錯的法餐廳,要不要去?”

誘惑當前,吳蓓蒂放下保守觀念,一口答應,“好啊。”

吳祖清給司機指路,吳蓓蒂忽又想起什麽,着急說:“不然還是下次好了,小郁都不在的,之前我可是當着小郁的面應承了下館子的事。”

“折返赫德路再過去太遠了,下次,下次二哥再請小郁去,好不好?”

“你講話算話,不要又不承認了。”

吳祖清微曬,“一言為定。”

夜漸深,蒲郁等施如令回家等得有些焦急。終于聽到樓下的動靜,她跑到門口,向樓道口張望。

吳祖清一行三人走上來,說說笑笑。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了,可他從樓道走過也沒有看她一眼。

“小郁?”施如令疑惑道。

“哦。”蒲郁往後退,給施如令讓開進門的空間。

施如令說起今晚吳二哥請吃大餐,那餐廳如何,餐食又如何。蒲郁聽得心不在焉。

施如令瞧出來,寬慰說:“吳二哥答應了蓓蒂,下次要帶你去的。”

“我常常幫蓓蒂看功課,你也幫她縫過扣子的,算起來也沒有白吃人家的,姆媽不會怪罪的。”

“我知道了。”

“你不開心?”施如令去拉蒲郁的手臂,這才發現不對勁,“你怎麽了?一股藥膏味兒,你受傷了?”

“沒有,我做錯事了,惹師父傷心了。”

“我說回來的時候怎麽看到張記早早關門了……你做了什麽事情?”

蒲郁搖頭,不肯說。

施如令知道,除非等她想說了,否則是撬不出話來的。于是起主意,說點兒令她會開心的話。

“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吳二哥,先前有過女朋友,這才來上海又交到一位。蓓蒂平日裏那麽向着他的,也忍不住說他呢!”

蒲郁悶了片刻,說:“我困了。”往房間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說,“做小輩的,怎麽能指責哥哥,何況哥哥還是當家的。阿令,你不要同蓓蒂一齊瞎鬧。”

“我怎麽瞎鬧了呀……”施如令委屈,等蒲郁消失在房間裏,想起來說,“我可是長你一歲的表姐,你不一樣指責我!”

清早,蒲郁出門,準備買水果去探望師父家裏探望。張裁縫真是被氣着了才臨時告假,張記以往除了大年初一到初三,幾乎全年無休的。

走到弄堂口,身後傳來鳴笛聲,蒲郁往牆邊讓路。可那車也停下不走了,她轉身去看,發現是吳家的車。

車窗搖下來,吳祖清半張臉隐沒在陰影中,“上車。”

極其冷淡的口吻。

蒲郁才不要理會,徑直走出弄堂。她走幾步,車跟多遠。約莫走到愚園路路口了,那車還跟着。

受不了行人奇怪的目光,蒲郁回頭走到車子跟前,客氣道:“不要再跟着我了。”

“上來。”他說。

“你沒看到旁人的眼神,指不定以為是三流話本上的橋段。”

吳祖清笑了一下,“什麽橋段,公子哥兒追女郎?”

蒲郁擰眉道:“先生!”

“先什麽先生,是不是要二哥親自給你開車門才肯上車?”

蒲郁瞪了他一眼,躊躇片刻,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她還弓着身子沒有坐下,他直接擡手越過去關車門,害得她一下撲入他懷中。

險些叫出聲來,她僵硬地往後縮,“……先生,抱歉我失禮了。”

吳祖清一派坦然,攬着她坐穩,偏還注視着她,“不聽話,讓你叫什麽?”

“二……哥。”蒲郁垂眸,小聲說。

“嗯。”吳祖清收回手,滿意點頭。

“二哥要說什麽?”

“去哪兒?送你。”

蒲郁怔愣,“送我?”

吳祖清覺得她的反應可愛,笑問:“二哥不能送你?”

蒲郁仍認真地确認,“跟了半條街,只是想送我?”

“順道在路上同你談一談。”吳祖清這才正經了。

蒲郁在心裏把各種可能都估摸了個遍,想到最壞的結果也只是昨日那番話遭到拒絕,鼓起勁兒問:“談什麽?”

“你先講要去哪邊,免得小劉等一陣把車開遠了。”

“施高塔路,去探望師父。但我得先上集市買些水果。”

吳祖清随口說:“小女孩還懂這些規矩。”

蒲郁又蹙起眉頭了,辯駁說:“人情常理,女孩怎麽不能懂了?況且,我不小了,夏至就滿十七歲了。”

“你夏至出生的?”

“我是哪天出生的,與二哥有何幹系?”

吳祖清笑起來,抑制不住似的還用指關節抵住上唇。

蒲郁嘀咕道:“有什麽好笑的。”

“你,”吳祖清緩了緩說,“為什麽今日渾身帶刺,我哪裏得罪你了?”

“不敢,小郁唯恐得罪了二哥。”

吳祖清又笑,過了會兒,恍然大悟般說:“你聽阿令說了昨日的事?的确是路——”

蒲郁急忙打斷,“沒有,二哥同誰往來是二哥的事。”

忽地安靜了。

吳祖清問的不是這個,蒲郁說錯了話。

吳祖清咳了一聲,正色道:“阿令怎麽講我的?”

“不是的……”蒲郁只得誠實地說,“先前師哥去四馬路碰見了你,然後阿令又說……總之,是我個人的看法。”

她跟紙青蛙似的,戳一下跳一下。他饒有興致地再“戳”了一下,“什麽看法?”

她“跳”一下,“二哥是浮浪公子。”

“嗯,我想想。”

吳祖清說着轉身,離蒲郁愈來愈近,幾乎面貼面。她一動也不敢動,屏息靜氣。

他撥開她臉頰的頭發繞到耳後,輕笑一聲,“這樣的嗎,浮浪公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