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傭人發現的時候,張寶珍已陷入昏迷。傭人找到蒲郁,二人合力将張寶珍送往醫院。張寶珍失血過多,在生死線上徘徊,最後救了回來,幸而沒造成感染。

文苓從張記的師傅那兒得知此事,埋怨蒲郁有事也不說。吳祖清不便出面,文苓捎帶他份兒,買了許多珍貴補品來探望。

張寶珍不想聲張,除開這幾個人,只給南爺寫了信。哪知南爺收到信件,一點兒回音也沒有。張寶珍茶飯不思,日漸消沉。

也就一兩個月,張寶珍瘦脫相了。蒲郁急得日日守在公寓,煲湯、煎藥。勸慰下,張寶珍多少吃一點,可吃了便吐,身體始終沒好轉。

蒲郁沒辦法,上門求吳祖清打點,将張寶珍強制送進醫院療養。左右不過打點滴,吃維生素,效果甚微。

張寶珍卻還道:“放心,死不了。”

蒲郁心痛不已。

草長莺飛的時節,游學團的學生們回到上海。蒲郁去接船,施如令歡喜地訴說見聞,還道:“男人編造神話,制定宗教、律法,掌控世界規則,壓迫女性,将女性囿于附庸。而今新女性追求解放,解放乳-房運動、廢娼救娼運動,我們女學生也應當發聲,表達我們的看法,支持婦女解放。回程在船上閑來無事,撰寫了一篇雜文,想試着投稿受《新女性》……”

吳蓓蒂道:“阿令文采斐然,毫不誇張地講,那是一篇令人深省的好文章,快讓小郁看看!”

“阿令,”蒲郁想着如何措辭,“姨媽在醫院,放了我們便去探望罷。”

施如令手中的皮箱哐嘡落地,急切道:“姆媽怎麽了?”

“姨媽生病了,不很嚴重……”

“我現在就上醫院!”

碼頭人來人往,施如令行李箱也不顧了,到路邊招人力車。蒲郁替她向同學們禮貌道別,提起行李箱追上去。

二人來到醫院,醫院大堂喧鬧,似乎發生了什麽要緊事。一位護士瞧見蒲郁,兩步作一步,道:“方才南爺來過,過了會兒我們再去換藥瓶,張寶珍就不見了!”

蒲郁蹙眉道:“南爺将她接走了嗎?”

護士道:“南爺先走了,他們說了些什麽,很不愉快……這費用預存了許多,你們看是現在結算退回還是……”

蒲郁來不及搭理,轉身要去找人。施如令不安道:“姆媽到底生什麽病了?你告訴我呀!”

蒲郁道:“姨媽小産了。”

施如令愣住,被蒲郁拉上人力車方緩過來,哆嗦道:“你是說壞的南爺的孩子——小産了?”

蒲郁“嗯”了一聲。

施如令氣結,“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告訴我啊!”

“那時你已在船上了。”

“之前呢,懷孕的事你總知道?有多久了?”

“算起來五個月了,姨媽想等你回來再說。”

“小郁,你答應了我好好照顧姆媽的!”施如令忍不住捶蒲郁的肩膀。

蒲郁垂頭,“我無顏面對你。……姨媽想順利生下那孩子,以此讓南爺納她為妾室。你曉得這事——”

施如令打斷她,“我曉得會怎樣?難不成還讓姆媽不生了?我總給你寫信,你呢?!”

蒲郁無話可說,一路受着施如令的責備。到最後施如令也不出聲了。

張寶珍住院後,公寓的傭人暫且告假休息。蒲郁拿鑰匙開了門,将公寓翻了個遍也沒看見張寶珍。見卧房的床上放着張寶珍住院穿那套衣服,蒲郁打開衣櫃看了看,發現最華麗那套旗袍不見了。

“小郁!小郁——”施如令分明也在卧房,卻大喊出聲。

蒲郁回過頭去,見施如令淚流滿面,手中拿着在梳妝臺上找到的一封書信。字跡潦草,依稀還有張大小姐過去的筆風:“吾兒如令親啓:今事已至此,前路茫茫,吾甚慚愧。汝眼界高遠,當力圖宏志,往後與小郁彼此扶持,勿生嫌隙。千萬珍重金蘭之誼。

張寶珍”

蒲郁讀來,猶刀剜心。這不是遺書是什麽?

施如令喃喃道:“小郁,姆媽是何意?”靜默片刻,施如令猛地攥住蒲郁的衣襟,嚷道,“小郁,你答應過我的!你要照顧好她的!”

“阿令,這樣,我去姨媽常去的地方,你去找吳二哥想辦法找人……”蒲郁佯裝鎮定,實際說話都發顫。

施如令後退一步,咬牙道出一個“好”字。

蒲郁先一步離開公寓,到張寶珍往日結交的牌友的住處,挨家挨戶的敲門。無果,最後來到吳宅,蓓蒂詢問張寶珍病情如何,蒲郁才知施如令壓根兒沒來這裏找人。

“煩請派人找你二哥,就說我姨媽不見了!”蒲郁丢下一句話匆忙去了南爺的會館。她預感施如令一定找上門算賬去了。

天色昏沉,會館外圍聚了不少人。馬仔們吆喝、吓唬,試圖驅散圍觀者。蒲郁擠進人堆裏,瞧見施如令手持一柄菜刀,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

“不見南爺我今日不會走的!”一看就是替母尋仇的烈女。

蒲郁上前拉她,“阿令,你在這兒鬧什麽?我們先去找姨媽啊……”

“你不要勸我,否則我連你也一齊清算!”施如令怒目相視。

蒲郁作投降狀,“好,我不勸,你且在這裏等我。我找到姨媽便來。”

“還需找麽?”施如令紅腫的雙眼再度落下一行清淚,“怕不知道命絕于何處了!死都不願死那公寓,當正對狗屁南爺用情至深,我施如令今日不求回公道,枉為人子!”

蒲郁不禁加重語氣,“人都還沒找到,休要胡說!”

施如令哼聲,卻滿目哀怨,“你找,你去找啊!”

蒲郁當即轉身,接着奔波去了。

那邊,小厮阿偉在飯店尋到自家先生的時候,吳祖清的酒杯剛續滿,一副醉态。阿偉在吳祖清耳邊耳語幾句。吳祖清示意知道了,很不耐煩地揮手趕阿偉出去。

孫仁孚問:“怎麽了這是?”

吳祖清笑笑,“文苓催我回去,女人家就這樣,不用管她,我們繼續啊,繼續。”

滿席哄笑。孫仁孚道:“祖清,我看你喝多了,要不今天先到這兒,我們有的是時間喝,各位講是不是?”

旁人附和,“是啊,吳先生不勝酒量,喝醉了回去要受婆子揪耳朵的。”

“她敢!”吳祖清這樣說,卻是起身,颠三倒四地向衆人作輯。

“回去吧,啊。”孫仁孚拍拍他的背,支使秘書相送。

吳祖清擺手,“不送不送,你們慢慢吃,祖清去去就來。拼他個三回合!”說着踉跄一步,引得衆人又笑,他回頭笑笑,出了包廂。

阿偉扶着吳祖清走出飯店。轉而上車,吳祖清雙眸一下清明,道:“阿偉,你拿這張名片去警察廳,找廳長搜查河岸,活見人死見屍。”接着向司機報了會館的地址。

會館門前的圍觀者散了,施如令還站在那兒。大門緊閉,守門的馬仔相勸多時,這會兒不說了,就同她耗,看誰熬得過夜。

車在會館前的巷口停下,吳祖清吩咐司機把施如令綁來,司機竟領命去了。原來,連文苓也不知曉,這位劉司機是吳祖清的人。

司機是練家子,從背後蒙住施如令的口鼻,将其托舉而起扛在肩頭。施如令撲棱無用,兩分鐘後被丢進了車後座。

施如令看清是吳二哥,話也來不及說便想開門下車。吳祖清反手箍住她的手臂,令她不得動彈。

“吳二哥,你這是作甚!你讓我下車!”

吳祖清讓司機開車,車開出去了方才松開她,“我差人找張寶珍了,你有何事,待見到人再講。”

施如令偏還叫嚣,“我家的事同吳二哥你有何幹系?你何必插手!”

吳祖清冷面道:“鬧得人盡皆知,對你家有何好處?”

施如令心中複雜情緒交雜,一時說不出話了。

人皆在吳宅相聚,等候消息。淩晨三點,警察廳傳來消息,在蘇州河撈到一具女屍,請他們去辨認。

不知怎的,春夜裏刮起妖風,河岸的寒意令人直打哆嗦。

燈火裏,施如令看清那具女屍的面容,撲通跪地。蒲郁亦渾身抖了一下,吳祖清抵住她的背,低聲喚道:“小郁。”

蒲郁點點頭,一步步走上前,也跪了下來。

巡捕問吳祖清,“這是要……怎麽辦?送去停屍房還是……”

“我要殺了他。”施如令聲音不高不低的一句話,頓令場面鴉雀無聲。

可說完這句話,施如令卻沒有任何過激舉動。她只是站起來,對吳祖清深鞠一躬,道:“阿令不太懂規矩,先前頂撞了吳二哥。喪禮事宜,我也未打點過,還要勞煩吳二哥幫襯。”

“好。”吳祖清蹙眉,擔憂地看着她。

請來入殓師為逝人入斂,擡進棺椁;法師在靈堂作法三日,第七日下葬。于世風來說,張寶珍的喪禮辦得隆重。不過,吊唁者甚少,張寶珍走得冷清。

下葬前,南爺帶親信馬仔來吊唁。一語不發地看着他們敬過香,施如令猛地亮出懷中的刀刺向南爺。

馬仔反應靈敏,一記隔擋攔下施如令,順勢打掉刀。

施如令不甘心地哭喊,“我要你償命!你賠我姆媽!”

“節哀。”南爺毫無同情之意,從袖子裏抽出信封丢到地上,“這些錢,當我最後的補償。給張寶珍買塊好墓。”

信封鼓脹,想來是好大一筆錢,可施如令看南爺的眼神反而愈恨。

馬仔們護着南爺離開靈堂,施如令追到路邊,口齒動得激烈,卻沒發出一點兒聲音。他們走遠了,一點兒影也見不着了,施如令捂着胸口,聲嘶力竭地哭起來。

那是蒲郁見施如令最後一次哭。

連着幾日,施如令不休憩,也不說話,整個人傻了似的。下葬過後的當晚,她終于熬不住,在吳蓓蒂的房間睡着了。

蒲郁向吳蓓蒂悄聲道:“你一定看住她,不要讓她離開你視線範圍。”

吳蓓蒂道:“明白。小郁,你也休息好不好?張師傅那邊讓二哥替你講講,多請幾日假?”

“我會的,只是師父那邊臨時有急單,我忙過了,早上來看阿令。”

“好,我讓司機送你?”

“不要麻煩了,司機在二哥那邊,來回還要折騰的。”

葬禮事畢,文苓帶商行的事務來告,吳祖清立馬去處理事務了。蒲郁等的就是這個機會,或者說向文苓求來的機會。

夜色茫茫,蒲郁裹身的旗袍裏藏着一把槍。她知道該去哪兒,早先打聽清了。南爺每逢月末會回老宅,以他不在乎張寶珍的态度,這會兒也該在老宅享團聚之樂。

老宅在裏弄深處,院牆低矮,蒲郁輕而易舉翻了過去。之前同二哥打網球,鍛煉了她的體能,未曾想會發揮在此處。

蒲郁借着樹影,悄無聲息地靠近廂房。吱嘎——門推開些許,蒲郁連忙收手,聽見屋裏沒有動靜,才又大膽地貼着縫隙闖入。

屋子裏有鴉片煙的味道。蒲郁借梁柱藏身,小心地往裏面望,發現卧榻上有兩個人。

手心冒冷汗,她不确定能準确命中目标。她貓着腰,再走近了些,這下能清晰地看見躺在裏面的男人了。

蒲郁吞咽唾沫,直起身同時舉起槍,瞄準——扣下扳機。

駭人的巨響,驚醒榻上的人,也驚得蒲郁連補數槍。馬兒的臉浮現于眼前,女人驚恐的臉亦在眼前。

被看見了!蒲郁心道不好,奪命往宅院外奔。

那女人驚叫着捂住南爺流血的地方,見南爺奄奄一息地動手指,方才回神,哭喊“來人哪!”

蒲郁剛爬上院牆,家丁們就追了上來,在底下拽她的腳。蒲郁蹬掉鞋子,一溜煙跳出牆外,哪知這老宅人多勢衆,還有似馬仔非馬仔的,全全追上來。

蒲郁不顧地往巷子裏蹿,遇到十字岔口,原本慣性往右,忽而被什麽人逮住朝左拉去。

巷子裏動靜頗大,不少門戶的家犬吠叫連連。

那人帶蒲郁躲在一戶人家的後門處,蒲郁就窩在他懷裏,身貼身。

聽着動靜減弱,蒲郁驚魂未定地擡頭

只見吳祖清沉着臉,微微眯眼,似道盡責備。

蒲郁将要開口,吳祖清忙在她唇上比噤聲手勢,她以唇語道:“二哥。”

唇摩挲指,二人皆是一怔。

吳祖清低頭,在她耳邊沉聲道:“還笑。”

“二哥。”蒲郁還微喘着氣,尾音繞在他耳邊,令人發慌。

吳祖清頗有些咬牙切齒,“你給我閉嘴。”

蒲郁點頭,乖乖捂住嘴。

待周圍徹底沒動靜了,吳祖清牽着蒲郁飛奔出去。

依稀聽見蒲二哥的聲音,蒲郁覺得她像風筝,迎風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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