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情蠱

二次出逃未果之後,巫神在正殿旁修了一座九層高塔,把何敬真鎖了進去。塔造得極盡精巧,除了巫神,任何進去了的“東西”都別妄想再出來。一個精巧、巨大的金絲籠子。你既不願做“人”,那就做只只為一人展喉的“珍禽”吧。

若不是伏在暗處,時時伺機改朝換代的“有心人”們弄出的一場變亂,何敬真很可能會被囚上一世,在金絲籠子裏錦衣玉食地活過命定的壽數,生老病死也是時至則行,他若先行,巫神會造個巨大的墓室把他盛進去,待自己“歷劫”再收骨合葬。巨墓裏應有盡有,窮奢極麗描金畫銀,今生來世兼容并包,把生生世世的妄念都一同帶進地底,孽緣甚至遷延來世。若巫神先行,他也逃不過一顆丸藥殉死的宿命。兩人生同衾死同穴,誰都不再為凡俗的愛恨情仇肝腸寸斷黯然神傷。

世事終難料。巫神未料他密不透風的掌控中居然有人敢與漢土勾結,燒殺居然敢蔓延到神山上來。私底下謀劃改朝換代的“有心人”們未料當初的小盤算居然會做大,大得掉不了尾,最後被一網打盡還要夷家滅族。一個小小誘因,一個看似簡便易得的安排,一樁算起來穩賺不賠的買賣,如何演變成為牽連深廣的異變,許多人至死想不明白。他們原本只是要巫神“亂心”而已,心亂則神不寧,神不寧則行事有偏,行事有偏他們才有機會重構被巫神拔得七零八落的“網”,從而溝通往來,相機而動。一年多前那場追獵滋養了無數心思,他們眼見着巫神将那獵物從來鳳山扛上來,穿過神道,扛進正殿;眼見着巫神為那獵物造一座極盡精巧的籠子;眼見着巫神在求不得苦中煎熬掙紮,破綻越綻越大。想着究竟是要暗中收走那獵物一條小命,還是要縱他下山。一番權衡:獵物殒命對巫神的傷害或許是致命的,是永無愈合可能的,但他或許也會因此而放掉最後一個破綻,從此刀槍不入,誰也別想再從他掌控的神山下尋出一絲一毫縫隙;縱獵物下山好比留一個變數在外,巫神時時挂着,朝思暮想思之不得難免輾轉反側,心有旁骛了總能讓他們有時機尋個萬全之策去改朝換代。

而後就有了那場變亂。那晚“有心人”們起初只是在闊大的神山上零星放火,後來漢土的細作們加入進來,開始亂了,火光蔓延到獻神臺,再蔓延到正殿,何敬真站在塔頂靜靜等着那火燒過來,把他一道燒沒了。轉機就在這一刻完成,得歸功于某個多年前就已潛伏在神山上的資深細作,他或她用巧計謀弄來了九層高塔內層層相疊環環相扣的機關圖構,耗費大半個晚上,幾乎把性命一同留在塔內,才終于破開了至關重要的那一環,剩下的用了火藥,分量極其精準的火藥,點燃引信轟塌牆垣,一條生路亮了出來。何敬真沒有遲疑,本能的順着生路往外奔逃,塔外的侍巫們驚訝于他的身手,被關了一年多,那身功夫居然一點折扣不打,橫掃千軍的氣勢居然也一點沒落。有幫手,加上他自己身手了得,逃起來雖然艱難卻也不是全無指望。等到巫神把變亂的一幹人等殺幹淨趕過來,只看到塌成一堆焦黑亂石的廢墟。那刻他心如死水,波瀾不興也就談不上“心亂”。他知道那人還活着,沒被一同燒成焦炭。一年多前他喂他吃下“情蠱”,不就為了這天麽?情蠱都是成雙成對的,若他死了,他也一同覆滅,沒有獨活的可能。而今他好好站着,就證明那人還好好的,完好無損地從他身邊逃出去了。那麽長久的祈盼和渴望,實現了,那人該有多高興?

巫神一身黑戰袍被血污染成暗紅,又腥又滞,他也不理會,就這麽在廢墟邊上站着。心緒往兩頭裂變,一頭是“放手”,一頭是“不饒”。“放手”的念頭一旦湧上來便痛不可遏,沒用多久決斷就出來了——兵分三路去追。一路往神山下直行,沿途的寨子一個也別放過,細細排查,搜個底朝天。一路往西,防備有人挾了何敬真往深山隐匿。他親自領一路,去往春水草堂。

何敬真沒想到追兵來得這麽快,幾次和一隊隊兵擦身而過,險極了。他靠一雙腳跋山涉水,追兵們飄的飄、騎馬的騎馬,且人多勢衆,嘯聚而過,山都能踏平了。這種無孔不入的搜尋和追獵,按常理連只蒼蠅都不該漏出去,可何敬真偏偏就成了例外,他真的餐風飲露滿面風塵地從神山潛回了春水草堂附近。一部分是運氣,一部分還是“有心人”們在聲東擊西,引走了部分緊緊咬在他背後的追兵。

即使到了附近,春水草堂也回不去。一圈侍巫牢牢把守各個出入口,看樣子比他先到了不止一兩天。那巫神緊追不舍,朝他讨一筆不死不休的情債。兩年多的“肌膚實情”,玩濫了的各種花樣,聽得起了膩的葷話癡話傻話狠話——他倒是情熱呢,這麽大一盆涼水潑上去都澆不熄他到死圈占他的欲念。

何敬真一見情勢起變就迅速從春水草堂附近迂回,繞到半裏外的一座山頭,他知道這座山頭也藏不久,巫神料定他無處可去,必定要回春水草堂,即便回不去也會在周圍逗留,快則一日慢則兩日,遲早要搜到山上來。十幾天不眠不休、飲食潦草是有後果的,何敬真精神越來越不濟,常常眼前一陣陣發黑,強弩之末不知還能不能撐到他們退去那一天。

最後還是師父解了徒弟的圍。

蕭一山一見這個銀發藍瞳高鼻深目的不速之客就隐約感覺徒弟可能惹上了大麻煩。起初想的是要麽為仇、要麽為錢,仇是血海深仇,錢是利利相滾永遠還不到頭的錢,要不然斷不至于出動那麽大一批人馬來讨要說法。這就要小心了,別弄得一個不好,徒弟賠進去不算,還要搭上春水草堂裏一幹手無寸鐵的無辜。開中門引了進來,以禮相待,開口之前也不忘再三斟酌,扯了一會兒閑篇,喝了幾杯淡茶,進了正題了。聽鑼聽聲,聽話聽音,聽了半截老頭漸漸琢磨出一點別樣滋味來——怎麽?敢情還不是為了錢?雙方也無甚冤仇,甚至還救過徒兒好幾命,別就是小小子成日裏挂在嘴邊的那個人吧!那怎麽還欠上了?!這是哪跟哪啊?老頭皺眉撚須,越聽到後邊越覺得事情脫了常理,透着股不三不四的古怪。他不缺見識,常識就更不缺了,但往耳朵裏頭鑽的這些話哪一句也不合常識,他或許在史書裏見識過不少,只沒想過有天同樣的事情還能出在自家徒兒身上,老頭一時有點兒犯暈。

好家夥,銅雀春深鎖二喬,二喬好歹是嬌滴柔弱的女人,可面前這位——九層高塔鎖個一臂能扯動幾百斤弓的男子,而且還打算鎖一世,這是怎麽說的?!

而且,瞧這積糊勁,兩人之間的這團亂麻起碼兩三年前就開始紡了,紡到如今索性成了樁沒頭沒尾的公案。這是西南,這兒沒有王,只有神,但漢土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定律也一樣适用,且這尊神擁有漢土帝王們想象不出的權勢,百萬山民對巫神的信奉近乎盲目,心甘情願為巫神沖鋒陷陣九死不悔。如果這尊神不願留條道讓徒兒走,徒兒在西南連立錐之地都別想有!

理一理這層關系的上下前後,老頭登時頭大如鬥。

好罷,再是頭大也該有人開這個口,徒兒孑然一身,無父母親族庇護撐腰,無好友至交兩肋插刀,他這半師半父的糟老頭子再不開口,難道要眼睜睜看他被這尊神綁回去當“珍禽”養着、囚一世?

“行簡入我門下第三天,就開口說要我雇他。他說他能幹活、不躲懶,一個人幹活能頂三個人,咳,那時他猴瘦,一張小臉只見兩只眼睛,人又矮,拖把大掃帚灑掃,還沒有掃帚頭高。我問他為啥要我雇他,他說他得自個兒掙錢養活自個兒,我就想……不該啊,這麽小個孩兒,居然怕吃了別人的喝了別人的,到時還不出來……”。老頭想着先以情動人,看看有戲沒戲,若是有戲再往縱深裏說,若是沒戲再想別的轍。

那巫神蓋下眼簾,眉尖往內收,似乎有一抹隐痛糾結其間,但也沒有別的表示,就這麽坐着,等老頭把人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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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在這團亂麻裏呆着還食髓知味啦?天底下那麽多美貌女子等着這尊神去采撷,別往遠了說,就是這千裏瘴疠之地也不缺為巫神薦枕席的絕色,非要走那異路歧途,還非要拖着他家徒兒一同走。啧啧!

老頭不能沒有埋怨,本來就是麽,這麽樣式的一尊神,看他也不似腦筋轉不過彎的,容貌也頗拿得出手,與中原漢土殊途的一種異秀,招惹誰誰都心癢癢,幹嘛就喜歡和個心不甘情不願的拴在一處?!

埋怨歸埋怨,如果舊情動不了這尊神,那就把利害剖白清楚。有些事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任你再精明如神油滑似鬼,陷在局裏就好比霧裏看花,看不清白,或是看清白了也不願意認,不敞開來說亮話,天塌地陷也回不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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