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牆頭草和老投機
皇帝揣着“後果”見故人,能定得住心麽?那顆心能不擂鼓點似的“怦怦”麽?這還是背影呢!轉過來又待如何?
“行簡!”
皇帝終于還是喊了師弟的字,就不想和他稱君臣,連師兄弟都不想,單單想要個什麽都不附帶的“行簡”。
然而“行簡”明顯在神游,耳朵聽到有人喊他,腦子指揮着頭頸來了個小幅度偏移,眼睛跟過來了,眼神卻沒跟上,三魂七魄都沒跟上,一齊落在了軀殼之外,漫無邊際地游蕩。亮出來的大半個側臉輪廓陡峭,肉體上沒人敢給他惡待,他卻在精神上自己給自己過大刑,才幾天呢,就有了這副行将飄零的模樣。“銷得人憔悴”的心碎讓這人帶了幾分頹唐,那層“銷魂”非但沒有淡下去,反倒濃起來——殼子碎了,找不着地方縮回去舔傷口的那種迷朦意态,弄煙惹雨。師兄當時就被勾引了,一顆心怦怦咚咚,一身騷皮刺痛麻癢,什麽也不想,就想把這人擄了,關進個不見天日的去處,壓在身下胡亂“騷騷”……
呂相一見皇帝目光直了,就知道事情不大妙,起碼苗頭不大妙,皇帝一般只有在孤注一擲時才會出來這樣賭徒式的狂熱眼神。不知情還好,知了情,猜都能猜得出皇帝在打什麽主意。不就是叫“亂花”迷了眼,想把這“花”劈手折了,養進深宅大院裏,吃也獨個兒吃,賞也獨個兒賞,玩也獨個兒玩……
倒黴催的!還不如不知情呢!
呂相銅皮鐵骨,铮铮一個老流氓,非得充個“棒槌”,時時預備棒喝,真是倒了八輩子邪黴了!
“咳!咳!咳!”連着來三棒槌,把神游天外的和想入非非的通通捶醒。
“陛下,臣到外頭候着。”老流氓硬着頭皮把流氓耍到底,好歹沒讓皇帝再“非非”下去。
皇帝倒是收放自如,一會兒就把九五之尊的架勢紮牢了,甭管裏頭瓤子如何“黑黃”,外邊皮兒可是“山青水綠”的。
好功夫!
老流氓心底裏喝一大彩,邊喝彩邊哈腰閃避,速速退至刑房外,掩門落鑰,随你們怎麽!
“師兄。”
既然喚他“行簡”,就是來盡一份師兄弟人情的,那就跟着往下續吧,也不起來行君臣大禮了,等着他遠遠坐好,說一說前塵後世、今來古往,說一說殺人償命、欠賬還錢,最後賞他個好死。
然而皇帝什麽也沒說,也沒遠遠坐好,他一步步走過來,站到他近旁,十多年的師兄弟,這點默契還是有的,知道他這麽站着是在等他給勻個坐的地方。刑房裏擺的是條凳,坐一人寬綽,坐兩人稍嫌擠挨。皇帝要的就是這份“擠挨”,他就要和他肩碰肩地坐着,把刑房坐成金明池畔清風徐來的小亭子。家天下的帝王,肉麻起來也是“集天下之大成”的,他款款盯着他,款款伸出手去摸一把他陡峭起來的面部輪廓,為他的心碎憔悴長籲一氣,說,“瘦了。”
師弟三魂七魄只回來了一半,遭了師兄夾帶無數黑黃心思的“一手”也沒想起來要躲,半邊臉留在師兄手掌心裏,任那手反複摩挲,久久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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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得好好将養了。”師兄說話慣常的只說一半,後頭一半不靠說,靠做。師弟在裏頭安心将養,外頭的腥風血雨呢?迎頭大浪呢?還不是得師兄去遮去擋。這回的對頭可不簡單,那可是“門閥”!四五百年的互為婚姻,四五百年的苦心經營,四五百年的根結交錯,一刀斬下去斷的可不是可有可無的尾巴,那是膀臂!這種多事之秋,內部若是起了風波、傷了元氣,外邊的險惡随時卷土撲來。沒有大勇大謀,不敢走這條漆黑的夜路。
“師兄……”師弟愣愣怔怔的叫了一聲“師兄”,幹淨澄澈的一雙眼像是望着他,又像是透過他望向一片虛空,“你信‘報應’麽?”
皇帝是全天下殺孽造得最多的,誰坐上這把交椅都得要“殺”,你不殺他他就殺你,殺來殺去,信了“報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別傻了!
“信。”師兄心非口是,從善如流,想師弟心碎得如此“依人”,真可口,況味好極了,謅幾句哄哄他未嘗不可。
“信天網恢恢,報應不爽。”哄起人來跟真的似的。“但報應不是黃河水,不會從天上來。”後邊這半句又留着沒說,純粹是照顧師弟傷透了的心肝。就皇帝本身而言,他信鐵血、信拳頭、信有錢能使鬼推磨,唯獨不信報應。他要做的事就是讓鐵血、拳頭和推磨的鬼以“報應”的形式出現,降臨在膽敢跟他打擂臺的人的身上。
師弟聽了師兄這番胡謅,雙目歸了魂、點了彩,深深一眼看過來,師兄一顆心又開始“怦怦”,估計今日不是摸一把臉就能潦草完事的了,師兄自己情況自己知道,怎麽才能完事當然也知道。他擡手把他攏過來,攏進懷裏,打一口“師兄腔”,接着謅道:“天公地道,水落石出,放心吧。”這兩手油葷揩得十分之老道,師弟只覺青天白日有了乾坤,不再是茫茫一片了。
瞧瞧人家!這才叫手段!
呂相在門外候着,正發呆,忽不剌聽見裏頭叩門了,趕緊取鑰匙打開。門一開,撲面一股“騷”,只見皇帝一只手還留在叩門的姿勢上,另只手捏緊師弟的右手,“依依”着,多少欲說還休。呂相真怕皇帝一時掌不住,一吐口就把無數黑黃心思吐将出來——什麽“師兄就愛看你這心碎的小模樣”,什麽“師兄心裏又渴又苦,等你呢,都等着你!”。眼神之露骨,呂相多年的老流氓都甘拜下風,牙根酸倒了,默默扭過臉去面壁,等皇帝“騷騷”完了,再調轉來迎駕。
皇帝的“騷騷”與“瘋魔”都是一陣陣的、看人上菜碟的。這不,後腳跟剛從刑房中撤出來,立馬又是個俨俨然的人君!
呂相落在後頭,邊走邊發愁,愁這撮“窩邊草”三年後愈加“鮮嫩可人”,也不知怎麽長的,一打眼看過去就讓人心魄一攝,明明是個實打實的成年男子了,雌雄立判的容貌身條,怎麽就能讓人直接略過“男女”這重天塹,直直奔着這個“人”去?他想了一會兒,覺得往聖先哲真是厲害,早早的就給這類人歸了圈,賦了名——尤物。天地之尤,造化之極。沒得說,皇帝的“騷騷”與“瘋魔”都沒得說,合情理。慕“色”麽,人之常情,區別就在于只是“遠觀”,還是打算“亵玩”。若是後者,照這條道走下去,走到盡頭就是高山流水的一處大瀑布,水深落差大,摔下去兩邊都粉身碎骨!
知道後果了,可誰又攔得住呢?除非皇帝本人把自個兒敲碎,拿泥巴團了,重新團出個全新的坯子來,不然這事完不了!
老流氓滿腦子的盤算轉得噼裏啪啦,一雙腿腳越走越慢,落後了皇帝一兩步不止,這麽一來,皇帝說什麽他自然沒走耳朵也沒走心,一連問了三遍,皇帝不高興了,事不過三,這魂飛得夠遠的!他剎住腳步,等老流氓自己撞上來。老流氓五官平坦,欠缺起伏,撞上龍背,鼻子癟下去又慢騰騰彈上來,吓一跳,魂又飛回來了。小心打問一句:“陛下可是要問幾日後‘三堂會審’的主審人選?”
瞧見沒,這就是神品與凡品的區別,凡品不走耳朵不走心,皇帝一問,保準眼瞪口呆出不來話,神品即便是不走耳朵不走心,腦子也能給個差不離的“下文”。呂相這十來天以來,天天讓朝堂上的“雜毛鳥兒”們吵吵得頭皮發癢、耳根發麻,吵吵來吵吵去,就是為了這樁案子的主審人選。皇帝此時一問,自然也是沖着這個來的。他不信皇帝心裏頭沒人選,只不過不好自己說出口,要他來說。整個朝堂有資歷有人望,還能在寒門和世家之間兩面讨好的,也就只有那麽一位。
“臣以為大理寺中丞姚樞堪當此任。”
“哦?說來聽聽。”
呂相見皇帝端着副“渾不知”的架勢,不恥下問,要他把他心中所思所想一一描白,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翻完以後正正眼珠子,再從從容容地說出一二三,“姚樞自入大理寺以來,掌的就是刑獄,別的不說,就說這四年多來他經手的幾百件案子無一例冤假錯,無論是殺是流,人犯心服口服,術業上絕對的精專,且,此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派了他去,想來能堵住悠悠衆口。若是單從術業上與人緣上來看,此人無疑是上上之選,只除了……”
只除了一條,此人乃是株“牆頭草”,或者說是個“老投機”,誰強他倒向誰,誰弱他蹬倒誰,對皇帝也一樣。以九五之尊為首的寒門一派若是占了上風,他即刻跟進;以趙相為首的門閥一派若是壓過了寒門,他馬上就順勢倒過去。可以說是風到就倒,尿性頑固。兩頭跑兩頭吃,哪頭都別想把他喂熟了。可人家就是有那個本事,兩頭吃還能兩頭不落空,換個人試試看!絕對不死也脫層皮!
這種脾性也不能單賴他本人,那是整個家族刻意教養的結果。姚樞出自博陵姚家,與隴西周家、江南薛家、慶陽葉家,并稱四大族。亂世當中,四大族內混得最差的當數博陵姚家,因頭幾位掌舵人都是直脾氣,不事柔順,橫沖直撞,有事喜歡擰着來,兩百多年間,抄家就抄了十來趟,流放也流了四五次,一個人口繁盛的大族硬生生給折騰成現在這副“風中殘燭”的模樣。胳膊擰得過大腿麽,詩書傳家的鬥得過舞刀弄劍的麽亂世當中誰拳頭硬就要服誰,這是姚氏一族用兩百多年的血淚得出的一則信條,子孫後世其他的不教,先教個“自保”。要自保就得兩邊倒,所以說,此人的油滑與投機其實都是“自保”的必須。你若能一直占上風,他絕對腦肝塗地萬死不辭地追随你!
這點皇帝看的比呂相清楚。皇帝與這群人交道久了,從小到大,見的就是這些人的祖父輩、父輩,到了子輩自然也出不了圈。知道要讓牆頭草變成顆楔進牆裏的鋼釘,靠勸可不行,得靠“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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