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立冬(四)
原來方才在孟府的婦人是孟老爺早年納的第三房姜氏,早年孟寒曾害得人家襁褓中的嬰孩險些喪病,後來經由搶救才抱住了性命。
然而好不容易松口氣,某日家裏去廟裏進香,不便帶着嬰孩,便将它留在家中給姨娘照看。誰知道回來後孩子已然斷氣,面色青紫,已是回天乏術,姨娘爬跪在床榻邊被人迷昏了去,沒有半分察覺。
自此姜氏便有些神智不正常了,因着孟寒有前科在先,是以一口咬定是孟寒所害,道他心狠手辣不顧手足之情。天知道孟寒那日與賈臻出外游湖,有不少公子哥兒在場都能作證,偏偏姜氏不信,得了失心瘋一般要孟寒給她孩子償命。
這麽些年過去了,仍舊沒從那陰影中走出來,時而正常時而癫狂,方才還是好的,若擱在平常指不定就上前掐死他了,攔都攔不住。
“那也是你自作自受。”石小滿聽完解釋得出結論,将他扔回床榻上睥睨着,“若不是你先前想要加害人家孩子,姜氏又怎麽會咬定是你呢?”
孟寒接過她随手抛來的紗布,掂在手裏把玩了兩下若有所思,“人不猖狂,枉少年嘛……”
“哦?”石小滿抱胸而立,對他的話很是不屑,“看不出來你少年的時間還挺長。”
旁人是十二三歲就開始懂事了,也能幫家裏照料生計,他偏偏好,過了弱冠還每日一事無成,四處游蕩不學無術。石小滿在心裏将他的惡習一一數落個遍,才認真想起一事:“那姜氏的孩子是誰害死的?後來沒查出來麽。”
孟寒抛擲紗布的動作一頓,沒接穩,一卷白紗從床底滾落慢慢鋪展開來,直至停在石小滿的腳邊。
他斂下眸,眼裏的排斥厭惡表露無遺,顯然不願意提及此話。
斯須後,才低聲道:“因為是你問,我才告訴你的。”
石小滿愣愣,“所以我該覺得榮幸?”
“當然。”孟寒擡眸笑容熠熠,不複方才的陰鸷,判若兩人。“香香聽了別吃醋就是。”
石小滿被他挑起了興趣,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盤膝興趣盎然,“好,你說。”
正值晌午,窗外斑駁光線透過窗棂打在她身上,周身鍍了一層細膩溫潤的光,笑意淺淺,偏頭靜靜地聽孟寒娓娓道來。
孟老爺年紀雖大,妾室卻是一房接一房地擡進門,也不曉得身體能否吃得消。男人,無論什麽年紀的男人,喜歡的都是年輕貌美,資妍秀麗的姑娘。是以孟寒最小的一個姨娘只比他大了一歲,孟寒都沒想到,她竟然能把注意打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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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寒幾乎是三兩句就将事情帶過,石小滿聽得搓了搓身上雞皮疙瘩:“你不會讓她得逞了吧?”
孟寒對她毫不避諱,解開外衣就要給自己換藥包紮,不過動作有幾分滑稽。石小滿并不打算上去幫忙。
“我是那麽容易上手的人麽?”他将紗布一層層解開,在地上堆了一座小山丘,上面還隐隐有暗紅的血漬。一面示意石小滿把藥膏拿來,一面挑眉問她道。
石小滿托腮思忖,“不僅容易,簡直是白送上門來的。”
孟寒想了想也是,對此不置可否。
“想必是為了嫁禍于我吧,偏偏姜氏還十分配合她。當時我爹又對她寵愛有加,自然不會相信我的一面之詞。”當年這件事曾讓他無比厭惡煩惱,如今已經能輕而易舉地說出來了,雖心中仍存芥蒂,再提起也不過微微蹙眉,再不會莽撞沖動。
談話間他已經自己将胸口紗布纏繞好,只不過結在後面,他坐起來有些費勁,遂朝對面椅子上的姑娘招手道:“小滿,過來。”
石小滿尚沉浸在他的敘述中,嗯了一聲不解地問道:“什麽?”
“幫我打個結。”孟寒被她嬌憨的模樣撩撥得心癢難耐,按捺住心潮湧動低聲道。
“哦。”這點舉手之勞石小滿還是能做到的,她步履輕盈地來到床前,手法娴熟地在背後纏繞兩下,退開兩步看了看,十分滿意,絲毫不覺得兩人共處一室且舉止親昵有何不妥。
孟府人丁少不是一天兩天了,孟寒起初覺得沒什麽,他本來也不喜歡身邊太多人出現。只是今天頭一次有所不滿。
他握着石小滿的手腕不依不饒道:“你去哪?”
石小滿怔怔,“出去打水啊,方才扶你回來身上都沾了血腥味兒,難聞死了。”
孟寒蹙眉,“交給丫鬟去做就是了。”
仿若聽見多麽好笑的事,石小滿毫不掩飾話裏揶揄,“你竟知道丫鬟是什麽?”
倒不是她多想讓人伺候,而是委實冷清了點,再加上前陣子荒敗的模樣尚未完全恢複,偌大府邸沒有丁點兒人氣,大白天的走在院子裏都頗滲人。
孟寒被她堵得啞然,“明日我再去……”
話音未落,門被急促地拍了兩下,接着便見笑笑一臉焦急地闖了進來。看清屋裏人後稍稍詫異,但畢竟見過石小滿幾次,是以很快恢複鎮定。
“三夫人,三夫人又發瘋了——”
孟寒眉頭不自覺地一皺,但畢竟這種事情見多了,動作仍是不緊不慢,司空見慣的模樣,“慌什麽?不在那裏好好看着她,跑來我這兒作甚?”
笑笑像是要急哭了,“我攔不住……三夫人這回誰也攔不住,她已經往靈堂那兒去了!”
聞言孟寒一愣,一雙英挺眉頭緊鎖,“她去那幹什麽?”
“說是……說是要找夭折的小少爺……”笑笑話裏帶怯,哆哆嗦嗦地回答道。
靈堂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豈能容她去鬧騰?
孟寒對這事還是極為重視的,當即不再與笑笑廢話,疾步往靈堂的方向趕去。
石小滿不知自己該不該跟上,畢竟是人家家務事,但是……耐不住自己好奇心,她在笑笑的哭哭啼啼聲中随着一起到了靈堂。
還未走進便聽見裏面壓抑凄厲的哭泣聲,當真是絕望到了極致才會有如此情緒,聽的人心情都跟着不好了。石小滿放輕腳步走上前去,縮在門邊一角悄悄探頭往裏面看去。
孟寒已經早她片刻趕來了,此刻正從她手裏奪過牌位,一臉冰寒。姜氏哭得滿臉妝容都花了,糊在臉上乍一看委實吓人,她緊緊地攀附在孟寒腿旁,着了魔怔一般:“我的孩子沒了……憑什麽,憑什麽你的孩子還活着……”
正因為這句話,讓孟寒渾身充斥着盛怒之氣,擡腳欲将她踢開卻又被緊緊握住腳腕。
姜氏渾然不查面前的人是誰,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夠他手裏的牌位,口中呢喃着些怨恨不甘的話。石小滿約莫聽出了怎麽回事,看來姜氏要奪的那個牌位,是孟寒母親的。
難怪他這般憤怒。
回頭一瞥笑笑正一臉探尋地看着她,觸及她的目光後吃驚不小,心虛地別過頭去。
石小滿聳聳肩,轉身欲走。
“你,你與少爺是什麽關系……”笑笑在後面小心翼翼問。
石小滿頓住腳步,思量她問這話的意思,說話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怎麽,你喜歡你家少爺?”
笑笑哭得紅紅的眼眶這會兒更是急得泛出水珠,臉頰也漲的通紅,“當、當然不是了,我怎麽敢……是前些日子三夫人差人畫的畫像已經送來了,擱置了好些天,不知道少爺的意思是……”
“畫像?”石小滿挑唇一笑,“自然要看。”
她想知道三夫人都給孟寒物色了什麽姑娘,古往今來,欣賞美的藝術總是雅俗共賞的。
是以半個時辰後石小滿攤開一幅幅畫卷看的津津有味,笑笑就在一旁立着,她還時不時引人過來點評幾句。什麽這個腰上肉多,那個不夠豐滿,這個又面帶苦相……不一而足,跟自己選媳婦似的。
末了摸着下巴總結一句,“不得不說姜氏眼光還挺好,這些姑娘各有姿色,怕是要挑花了眼。”
“什麽挑花眼?”
察覺到身後有腳步聲時已經來不及了,孟寒低沉悅耳的嗓音呼在她耳畔,讓人渾身一激靈。
石小滿迅速轉身将畫卷都擋在身後,呵呵一笑:“你不是在靈堂麽,怎麽這就回來了?”
“命人把姜氏送回去了,我還留下做什麽?”孟寒不以為然地擡眉,絲毫不被她轉移話題,“你後面藏的什麽?”
石小滿雙手放在後面攏了攏,不讓他看見任何邊角,“沒什麽,就寫寫字什麽的呵呵。”
孟寒不信,眉梢含笑,“香香。”
被洞穿一切的眼神看着,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石小滿索性也不再隐瞞,側身一旁把桌上的畫面都展現給他,關鍵時刻極不仗義,“是笑笑說三夫人給你送來了畫像,我就先給你把把關嘛。”
她似乎沒注意到孟寒瞬間眯起的眸子,還火上澆油地指了指其中一幅,“喏,其實我覺得這個最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