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談,談什麽?
他們都已經離婚了,還有什麽好談?
離婚夫妻做盡人世間最親密的事,說盡所有絕情絕義的話,分開後既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連陌生人都做不成,簡直是最最尴尬的一種關系。
她跟傅修雲又沒有小孩,傅葉兩家積代衣纓,父母比他們還有錢,贍養不是問題。他為了去追求那半生求而不得的愛情,主動放棄名下所有財産,但也都在離婚協議裏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雙方早就交割清楚,不需要放到臺面上來談了。
所以談什麽,難不成談複合嗎?
這種可能性都讓葉靜好感到可笑。
然而傅修雲的話真就這麽說了出來:“我們有沒有可能,重新在一起?”
空氣凝固。
她感覺自己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實際卻坐在那裏一動也沒動。
他已經拿出離婚時摘下的那枚婚戒:“如果你不嫌倉促,最後一點時間,我想再舉行一次婚禮,上回……”
“沒有可能。”
他已經進行到計劃的下一步,她才風平浪靜回答他之前的問題。
“我們沒有可能再在一起,我也不會再嫁你一次。”
她真的覺得好笑,他究竟憑什麽,竟然覺得她還願意再成為他的妻子?
就因為最後24小時,所有人都沒了選擇的權利?
她的笑就這樣不加掩飾地浮現在臉上,可這又不是什麽值得笑的事情,在傅修雲看來,自然就透着苦澀,黃連一樣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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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過去不是這樣的,真的要遇到好笑的事情才會流露歡喜,嘴角上揚,眉眼彎起。她笑點不高,又懂得哄自己開心,笑容就常挂在臉上,他還覺得她笑得太多,像個傻大姐。
可那樣的笑,他其實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他把戒指盒放在桌面上。
“聽說你找了工作,在明大教書?”他換了話題。
“嗯。”
“教什麽?”
“比較文學。”
“挺好的,适合你。”
她擡頭看他一眼,“你知道這專業講什麽的?”
在明大這是一項專業而不是一門課,她教的文學理論、歐美文學史聽起來就很枯燥,但她又不想跟他說那麽多,他也不會真的關心。
沒想到他逗趣般問:“講狄更斯?還是王爾德?”
原來還記着舊賬。
她把擦手的濕巾團起來,跟空掉的紙盒和啤酒罐一起塞進袋子裏。
傅修雲察覺了:“抱歉,我沒有諷刺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那時候你讀的書和學位都能派上用場,這很好。”
可能兩人之間的确有太多不好的回憶,他的幽默感在她面前也不能奏效。
他也有動辄得咎的時候,可他知道倆人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
她以前許多事都願意跟他分享。抱着貓躺在真火壁爐前讀狄更斯的《雙城記》,讀到興奮處就拉着他講故事如何驚心動魄,描寫如何酣暢淋漓,興致好的時候還會翻開做過記號的段落讀給他聽。
他好像從不給與回應,或是幹脆在壁爐前她躺過的椅子上睡着,醒來時身上搭着她為他蓋上的毛毯,還有她養的那只貓。
唯一一次回應她,她已經開始讀王爾德。“要去就去吧,哪怕哥特建築那灰茫的暮色會使你雙手冰涼。想回來時盡管回來。 ”這一句讓他敏感地豎起渾身的尖刺,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幾乎暴怒:“你偷拆我的信?”
哪有信,什麽信?所有寄到住處的航空郵件她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放在他桌上,生怕涉及外交機要,看都不多看一眼。
她不是真的傻,她有分寸和底線。
他這一來倒暴露了跟江瑩還有通信,人家深情款款從國內寄來只言片語,其中就引用這一句。
都什麽年代了呀!小行星都要撞擊地球,多少社交軟件可以即時聊天,全息影像真實得像面對面一樣……就這樣還要通信,無非留戀信紙經過對方的手,仿佛殘存一點餘溫和氣息,那些親筆寫上去的墨跡瞬間都活色生香起來。
鴻雁傳書,多麽雅致,盼着信來的那份心情,年輕時候的葉靜好即使沒有好好戀愛過也是懂的。
無中生有,原來是真的有。證據确鑿,所以她才發了狂,把他放私人物品的抽屜翻了個底朝天,肉麻的書信都扯出來,撕得粉碎摔他臉上。
王爾德的纏綿悱恻,竟然成了暗通款曲的注腳?
盡管他申辯那是朋友之間的正常往來,引用那樣的詩句也只是寬慰他在異國的寂寞和艱難,“想回來時盡管回來”。
葉靜好用一個手指重重戳他肩膀:“你向誰宣誓效忠?你會不知道身後退路是你的祖國、你的家嗎,需要別的女人來提醒?傅修雲,我是你老婆,有我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想回來就回來,回哪裏來,哪裏是他的家,他不清楚嗎?
他眼裏終于也劃過一絲狼狽。
那之後他在大學為她申請到學位,一路讀到博士畢業,她卻反而再也不在家裏大張旗鼓的讀書了,很多買來的書看完都捐給圖書館或私人藏家,用她的話說,反正也帶不走。
兩個人都沒有道歉,他不知道她又讀過些什麽書,信也再不寄到家裏來。
靜好反間諜般查了一段時間,草木皆兵,一無所獲,也就意興闌珊,算了。
時隔這麽久,現在又來提,她索性把話說開:“你知道我那時候為什麽看書嗎?”
婚後剛開始随他外派,出了機場就像到了外星球,連路牌都認不全。她以為大家都是這樣,豈料其他眷屬本身就曾是外交官,英德西法幾國語言流利切換。她一個大小姐,不僅做不好蘋果派,連當地語言都說不流暢,根本無法融入眷屬們的圈子,為了不鬧笑話,除了關起門來讀書,實在沒有其他事可以做。
傅修雲沒說話。
其實他是知道的,寂寞的異鄉客不是只他一人而已。
他至少還有上峰,有同僚,甚至每日出門跟司機也能聊一聊。她卻整日都在那棟房子裏,手邊有什麽就看什麽,天氣好的時候出來放放風,跟坐牢的人沒什麽兩樣。
她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心裏清楚為什麽。她就是恨他這樣,有的事不屑于知道,有的事知道後置若罔聞。
可是現在都沒關系了,她花了點時間,自己想得很透徹。
“還是謝謝你,當時讓我讀這個學位。那時只是消遣,現在可以謀生。”
讀書讀到拿完博士學位,她自己也認為是個意外。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終于可以不再是他的附庸。
這份教職換來一種新的生活,她比從前快樂。
傅修雲不想要她的感激,他來也并不是想跟她說這個。
“靜好……”
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起。一般的信號通路這時候早就癱瘓了,可他是外交官,畢竟不一樣。
靜好瞥他一眼,兩人目光正好對上了,他下意識的側過身去。
多年來的習慣都是這樣。他的工作本來就有保密成分,平時甚至有另外的公務手機,工作生活一分為二,講什麽自然不能讓她聽見。“信件門”過後,夫妻彼此間的信任都降到最低,信不往家裏寄,電話也可以背着她接。
靜好在兩人住所接到過江瑩撥來的電話,不着痕跡的問候寒暄,至少表面看起來就是問候他們夫婦,誰接電話都不打緊,甚至還有意提醒她,她們倆人曾經也曾情如姐妹,無話不談。
很難講背後有沒有她不知曉的單線聯系。可能是心理作用,從接到那通電話起,葉靜好覺得傅修雲接電話時避開她的意圖更明顯了,有時兩人在一起,挨得很近,他不方便多說,總是匆匆挂斷,再找獨處的時候撥回去。
撇開公務,生活他也只展現一半給她。一半又一半,整個人只有四分之一——或許還不足,在她眼前。
日子過成這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會比較好。偏偏她是個較真的,說也鬧,不說也鬧,“坦白從寬”到她這裏就成了“牢底坐穿”,傅修雲幹脆沉默以對,甚至徹夜不歸,反正溝不溝通都不太會比這種狀況更差,讓人失去了為這段關系努力的決心。
等葉靜好意識到自己已經滑向不可理喻的懸崖,已經是很後面的事情了,傅修雲那一巴掌打醒了她。
有點不巧,她被掌風帶得偏過臉去,額頭正好砸在牆邊一只信箱的尖角上。沒說完的話戛然而止,沒出口的謾罵重新吞落入腹,身體深處蘊積的全部委屈剎那間全部集中到被金屬捅開的這個額角,像是終于找到出口,化作血漿猛的泉湧而出。
那段時間她在備孕,醫生讓她補充維生素和葉酸,每天一把小藥片,她總疑心自己缺這缺那,這不,粘膜也特別脆弱,碰一碰就出血。
她滿臉是血滑坐在牆角的時候,說不定路過的人都以為發生了刑事案件,連傅修雲的手都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她的視線當時就只能看到很低很低的位置,很多穿着鞋子的腳來回從面前走過跑過,卻有兩個人是站在面前始終不動的,一個是江瑩,一個就是傅修雲。
她能看到他的手在身側顫抖,可能是氣的,也可能是以為她死了,總之不像平時——平時他們激烈争吵的時候,她看到他的手也會這樣緊緊攥着,攥着他的怒氣,攥着這樣的一個耳光,可以随時讓她閉嘴。
但她知道他不會,傅修雲無論如何不可能對女人動手,即使那個女人是他沒有愛過的妻子。
那天她才知道,“不會”只是因為沒有碰到他的底線。
傷口很快就止住了血,所有人都安慰她,沒事的,沒事,只是一點擦傷,結痂了就好了,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可她為這點皮外傷在醫院就住了一個多月,用盡全力才把身體裏某個應聲而碎的部分一點一點重新拼湊起來。
心碎了,原來是這樣。
透過那些拼湊後留下的裂縫,她仍看到不斷擴大的血跡,不由好奇一個人的身體裏到底有多少血,竟然怎麽流也流不盡?
還有,過去七年裏,那個逐漸變得面目可憎又悲哀的女人真的是她本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 很渣哈?渣才好虐他嘛~
男主有苦衷,類似僧侶那樣無法言說的苦衷,說多了劇透…不過沒關系,反正還是要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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