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幻覺

肖依伊的人生規劃裏本沒有結婚這種事,更別說當媽媽,還是當後媽。

甚至,她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人生規劃,不過是海上的一塊浮木随波逐流,偶爾見了一座小島,不論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歸宿,便爬上去歇一歇。

梁宇琛是她偶然遇到的那座島,丫丫則是她在島上意外發現的世外桃源。

她沒想過真的當丫丫的媽媽,只是作為梁宇琛的“婚姻合夥人”兼“室友”,在他不在的時候,盡力照顧他的女兒,算是她分內事,也是她之前對他的承諾。甚至也不需要她如何辛苦,真正二十四小時照顧丫丫的是保姆,她最初不過是充當了一個“助手”的角色。

或是因為梁宇琛一心撲在事業上,忙不完的工作,沒完沒了的應酬,總是不在家,讓她成了丫丫在這個“小家”裏相依為命的親人,又或者僅僅是因為愛媽媽是所有小孩子的天性,而她恰巧擔了這個頭銜,于是小丫頭便把全部的信任與愛,毫無保留地給了她。

她和梁宇琛結婚時,丫丫還不會走,保姆把她放在墊子上,推推她的小屁股說去找媽媽,她就會吧唧吧唧地向她爬過來,到她面前要抱抱,她掐着她的咯吱窩把她抱起來舉高高,用自己的鼻子去蹭她的小腳丫,她便會咯咯地笑個不停。

過來人都說,孩子跟誰睡,就會更黏誰,跟誰親,可丫丫每晚明明都是保姆帶着睡覺,但白日裏還是會抓住一切機會纏着她。從跟在她身後爬,到跟着她屁股後頭跑,如果她離開超過十分鐘,哪怕只是去了另一個房間,再見時,都會像久別重逢那樣,一臉幸福地喊着媽媽跑過來抱住她的腿,緊接着兩只小腳也夾上來,像只小猴子一樣盤在她腿上膩幾秒鐘,然後才會下來,拉着她的手說:“媽媽你陪我一起……”

丫丫最纏她的一段時間,甚至她上廁所都要跟着,在門口拍拍門:“媽媽你在幹嘛?”

“媽媽在上廁所。”

她拽拽門把手:“讓我進來好嗎?”

“媽媽在拉粑粑,好臭,你先跟阿姨去玩兒會兒。”

她大多時候不依,無奈只能放她進來,她站在她面前,摸着她的露出來的大腿,認真地安慰:“媽媽的粑粑不臭。”

不論何時何地,她在丫丫心裏總是排第一的。所有得到的美味,都一定要給媽媽留一份;所有看到的好東西,都要第一時間與媽媽分享;不論她在與不在,只要有人問起“丫丫最喜歡誰?”排在第一的永遠是“媽媽”。第二嘛,如果沒人誘惑,那就是“爸爸”,如果你給我好處,那就是“你”,爸爸就會順延至第三,第四,或者視情況繼續往後順延。只有“媽媽”,不論怎樣“威逼利誘”,永遠不會變。

媽媽最好,媽媽最香,媽媽最漂亮,媽媽最聰明,媽媽最勇敢,媽媽永遠是世界之最。即便她差得一塌糊塗,即便她對她生氣發脾氣,她也會撲到她懷裏求抱抱,對她說:“媽媽,我愛你。”

某年冬天,大雪漫了瓦沿,她和梁宇琛帶着丫丫回她家鄉下老家過周末。

午後,梁宇琛帶着她弟和丫丫在院子裏堆雪人;她爸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邊喝着午飯時剩下的小酒,一邊指揮他們哪處的雪更厚;更遠些的廊子裏,她圍着梁宇琛的圍巾,捧着丫丫的水壺,和劉馨并排坐在一起閑話家常。

她向丫丫招招手,讓她過來喝水,丫丫玩兒在興頭上不動,還是被爸爸哄了過來。她打開杯蓋,把吸管送到丫丫嘴邊,小丫頭應付事兒似的嘬了兩口便颠颠兒地跑開,指着遠處樹下叫她的小舅舅:“舅舅!那兒的雪好厚啊!我們挖那兒的去吧!”

她弟走過去帶着丫丫去挖雪,他比丫丫沒大幾歲,那時才上小學,看上去更像是兄妹倆。

劉馨笑說:“上午我帶他倆去村口那超市,人家問我說這倆都是你的啊?我說是,一個閨女一兒子!你閨女馬上給我拆臺,說這是我姥姥。我還想着那人得說‘呦,那不像,哪兒有這麽年輕的姥姥啊’,結果那人說‘哦,姥姥啊,那還差不多,要是媽,就歲數大了點兒。’嘿!這把我氣的,你說這做買賣的怎麽這麽不會說話。”

她聽得直笑,劉馨也笑:“不過我這些年是有些顯老了,頭些年跟你爸出去吧,人家還有說我是外邊的二奶,話是難聽,不過也從側面說明我就是年輕好看是吧。這一二年沒人那麽說了,我這心裏也不舒服,是不是我老了,不好看了,人家不說了……你說這是不是賤得慌……”

她跟着笑了笑。

劉馨嘆了一聲:“想想也是,我剛跟你爸結婚的時候,你才多大啊,還穿着校服上學呢,這會兒也是當媽的人了,我能不老嗎。”

她轉過頭打量劉馨,雖然妝容依舊精致,但眼角的那些細紋也确實藏不住了,記憶中的大波浪披肩發被趕潮流地剪短,染成了棕麻色,烈焰紅唇也比從前稍稍深了些。

“不會,還很年輕漂亮,多了分風韻。”她說。

劉馨不忿:“風韻就是老的代名詞吧。”

她淺淺一笑,滞了片刻,說了一聲:“對不起啊。”

“嗯?”劉馨看着她,沒明白。

她低頭搓了搓手裏的水壺:“那時候歲數小,心裏就有自己,給你氣受了。”

劉馨怔了怔:“沒有……說什麽呢……哪兒啊……”

她轉頭沖着劉馨笑笑:“可能是自己當了丫丫的媽媽吧……好像有點兒能體會你的心情,有點兒感慨……”

劉馨眼眶潤澤有些動情,用手肘輕輕頂了她一下:“突然說這個幹嘛……我就今兒心血來潮,塗了睫毛膏了……”

她一笑,劉馨也笑。

遠處,她弟摘了自己的毛線帽子,和丫丫一起往裏裝雪,梁宇琛走到臺階上,在她爸桌邊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爸則欠着身子沖兩個小孩子那邊笑:“哎呀,還用這種笨招兒,你們滾一個雪球兒多好。”

“不用,我們這樣就行。”她弟有幾分執拗,把帽子裏的雪又拍得緊一些。

小孩子總是對大孩子唯命是從,丫丫重複着小舅舅的話:“不用,我們這樣就行。”

她爸無奈地笑。梁宇琛倒了兩杯茶,給她爸遞上去一杯。她爸正看着兩個孩子笑,下意識地撂了酒杯,接過茶。梁宇琛順手把酒杯酒瓶都放在托盤上,招手示意保姆趕緊給端走。待她爸回神,才發現酒已端走了:“唉?我酒呢?”

梁宇琛說:“我讓王姐拿走了,您少喝點兒酒吧,中午就沒少喝,聽阿姨說上次體檢指标有些高?”

他爸無所謂地應說:“咳,沒事兒,多少年了……不過,一個人喝也是怪沒勁的。”

劉馨望見哼笑一聲,對她說:“宇琛說的就聽,這要是我讓人把他酒撤了,且跟我嚷嚷呢。”

她玩笑說:“我爸那是跟你撒嬌。”

劉馨笑做寒噤狀:“哎呦,得了吧。”

劉馨的話也不全是玩笑,她爸是特別喜歡梁宇琛,梁宇琛也能摸準她爸的脾氣,她和她爸坐一起十分鐘就沒了話題,梁宇琛卻能和她爸聊一上午。她爸和梁宇琛聊天時,她有時也會坐在旁,如果能插上話,就跟着聊兩句,插不上話,就靜靜地聽着,這種時候,她才會覺得,跟她爸相處也可以自在舒服。

雪後的冬天其實很冷,她和劉馨誰也沒提回屋去聊,或是該睡午覺了,就一直坐在廊子裏,看着她弟和丫丫裝了滿滿一帽子的雪,小心翼翼地兜着走到雪人邊倒上去,蹲下來,拍拍緊,緊接着再去下一片未經破壞的雪地收集,看着她爸和梁宇琛坐在竹椅上一邊喝茶一邊聊天,終歸是男人的那些話題。

劉馨和她念叨她爸這酒瘾越來越大了,說照這麽喝下去,早晚跟你公公似的喝出毛病來;又聊年底梁宇琛請公司那些關系戶吃飯,你別又不去,有的場合就得帶着老婆去,你老不去老不去,讓有心人鑽空子,你瞧這麽多年,你爸什麽飯局酒局我都主動去,哪個女的也別想上我男人這兒來作妖兒;順便又老生常談地催了催她的肚子,沖着丫丫揚了揚下巴:“趁着丫丫還小,倆孩子差得不多,還能玩兒到一起塊兒去。”

其實她每次聽催生的話題,都有些為難局促,那一次卻只是笑笑。

或許是這午後的氛圍,又或是梁宇琛的羊絨圍巾在她脖子上繞了厚厚的兩圈,她微微低頭就能聞到他的味道,讓她覺得他們就是一對普通的夫妻。

她和梁宇琛結婚時,以為自己爬上了一座島,後來這座島變成了一艘船,帶她靠岸回家。

那天從她爸家回去,她向梁宇琛主動提出陪他出席年底的飯局。

梁宇琛有些意外,對她說不用勉強。

她說不勉強,客人也都是帶家屬吧,你這個做東的主人也還是帶着家屬去更合适。

此前她陪梁宇琛出席的全是家宴,儀表言行上沒那麽多講究,第一次出席這種酒宴應酬,也不知該如何着裝打扮。在網上搜了搜差不多的場合,便照此給自己添置了一條黑色禮裙,搭配好鞋和手包,又花重金買了一套日常根本沒機會戴的首飾,因為沒有耳洞,還加急改成了耳夾款。

酒宴當天,梁宇琛從廠子裏趕過來接她,進門看到她的打扮時明顯怔了一下,目光從上到不加掩飾地打量她。她當時覺得一定是自己的這身打扮讓他驚豔而有些暗喜,直到見了酒宴上其他的女士,才意識到他當時為什麽那樣看她。

那是一個能坐二十人的大桌,在場七八位女士,大多是應季的羊絨衫、針織裙或休閑褲,除她之外穿着最正式的是梁宇琛的助理宋嘉,也不過是西裝套裙而已。

梁宇琛把她介紹給衆人時,幾乎所有人都會用別樣的神情打量她,然後客氣地說一句“梁太太真漂亮”,或是對梁宇琛調侃玩笑“難怪你總不帶太太出來,我要是有這麽漂亮的太太也得藏起來”,甚至不止一次地關心她穿這麽少會不會冷,要不要把暖風調大些。

她不太聽得出來對方是真誠的贊美關心,還是對她這身稍顯用力過猛的打扮的挖苦嘲諷,因這種與衆不同的尴尬,她總疑心是後者居多。

衣着上的格格不入,才只是她局促的開始,最讓她拘束的是她根本不會交際應酬。

她不喝酒,旁人推杯換盞,談天說地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插話,也不知自己想說的話合适不合适,等她把一句話在心裏反複斟酌好了,人家的話題也已經說過去了。

其他人偶爾主動與她搭話,對她提到諸如“我跟你爸是老熟人了”、“我和你三叔是黨校同學”、“某某某你認識嗎”之類的話,她知道應該借着話題與人拉進一下關系,融入衆人的暢聊之中,但她卻完全不知道該接什麽話,只是腼腆地應說“哦”、“是嗎”、“不知道”、“不清楚”……如此,別人也不再主動與她聊什麽了。

她明明是作為女主人陪梁宇琛宴請招待客人,但她不會敬酒,不會聊天,不懂體察客人們的需要,整場酒宴,她就像一個旁觀者,甚至還要梁宇琛分些注意力來照顧她。

和她同歲的宋嘉更是徹底映襯出了她的無能,宴會上她既能對每一位客人照顧周到,又能和衆人侃侃而談,不用梁宇琛開口,只消他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便立時能明白他的意思,甚至旁人意外碰灑了飲料杯,弄濕了梁宇琛的衣褲,她也能在五分鐘內為他拿來一套幹淨合身的衣服換上,而自己卻只會拿着餐巾手忙腳亂地幫他擦衣袖。

酒宴結束後,司機和宋嘉把她和梁宇琛送回了家,一路上梁宇琛和宋嘉仍會說些酒宴上的事,以及之後的安排。她始終無言地望着車窗外,鄙視自己空長歲月,不長本事,這麽久一點兒長進也沒有,還是他初見她時那麽笨拙。

他們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丁姐早已帶着丫丫睡下。

她鴕鳥得想要馬上紮回自己的房間,但又怕被梁宇琛看出來,便徑直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喝下去,及後又為梁宇琛倒了一杯,但猶豫着沒有立時給端出去。

她在廚房站了半晌,直到梁宇琛也走進來,從她身後開口:“幹什麽呢?”

她端起倒好的熱水,轉身遞給他:“沒什麽,口渴,喝了杯水。”

梁宇琛走近,接過水杯,喝了幾口。

“今天晚上對不起啊。”趁他喝水的時候,她開口道歉。

他端着水杯看着她,有些疑惑:“因為什麽?”

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露了個讪讪的笑容:“我這身打扮好像不太合适。”

“不會,你今天很漂亮。”

他說這話的語氣很真誠,但她想他一定是在安慰她。

“本來是想給你幫忙,結果去了又不知道跟人家聊些什麽,也不知該怎麽敬酒照顧客人,反而幫了倒忙……”她微微垂眸,不太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對不起啊……”

梁宇琛無所謂地笑了笑,然後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告訴你個秘密吧。”

“嗯?”她擡眸看着他,不明所以。

“其實,男人之間不會比誰的老婆善于察言觀色,誰的老婆能說會道,或是誰的老婆很能喝酒,不論何時何地,男人之間只會比誰的老婆更漂亮。”他看着她,“所以,我今天應該是最被人羨慕那個。”

她有些臉紅,一時不知該如何應話,只假裝是聽了個笑話,有些誇張地說:“不是吧……”

他點了點頭,自嘲似地調侃:“有點兒可悲,不過男人就是這樣。”

她垂眸笑笑,因他的寬慰而釋然了幾分,心口卻因他的凝視跳得厲害。

“你的耳環好像掉了一個。”他歪頭看她的耳朵。

“啊?”她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他為什麽一直看着她,摸了摸耳朵說,“哦……可能在哪兒掉了吧,耳夾有點兒松……”

“原來是耳夾。”他說,“我剛剛吃飯的時候一直在想,我明明記得你沒有耳洞的,還以為你什麽時候去紮了我沒注意。”

她把另一邊的耳環也摘下來,回說:“其實我大學的時候就想去打耳洞,還研究過是去那種小店裏打還是去醫院,不過一直沒鼓起勇氣,還是怕疼,不過也挺好的,省了一筆開銷,如果有耳洞的話,我可能會控制不住地買買買……這個其實也是耳釘款的,本來想直接買耳夾款,但是耳夾款的都不好看,選來選去,還是買了這款,然後讓店裏給改了耳夾……他們店裏人還挺好的,我說急着戴,還給走了加急……”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一直和他說這些無聊的事,大概是他離得實在太近了,近到她如果停下來不說話,緊張的心跳聲就會瞬間被他發覺。

事情到此為止她都記得很清楚,但是之後的情景,回憶起來卻總覺得有些不太真實,甚至後來每次憶起,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生了的幻覺。

幻覺中,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後,對他笑了笑,他就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那麽安靜地凝着她,似乎是等她繼續說下去,又似乎根本沒在意她剛剛說了什麽,微揚的唇角漸漸隐了弧度,平日裏深邃如潭的眸子,這會兒卻似一汪清淺的碧水,溫柔,缱绻,乃至欲望,全都清晰可見,一覽無餘。

他的目光向下,停在她唇上,她甚至覺得他向前傾了傾身,近到她能感到他微醺的氣息打在她臉上,氤氲着初吻的味道,時間有那麽三四秒的定格。

然後,一切戛然而止。

“早點休息吧……”他拉開兩人的距離,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随意地落在別處,“明天我去車上看看,也許你的耳環掉在車裏了……”

她的心還砰砰跳着,臉頰耳根還在發熱,随口應說:“哦,你也早點兒睡”,然後慌亂地轉身給自己的杯裏添熱水。

“嗯……”他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幻覺大概到此就結束了,因那之後她無所适從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結果被熱水燙了舌頭,那種真實的麻麻疼疼的感覺,持續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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