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果說,葉梨卿也将她遇到的所有人劃分入各個集合的話,楚漣所在的集合,恐怕是“鄰居家的小妹妹”。這是個司空見慣的社交分類,司空見慣到讓人失望。

不過楚漣依然很樂觀,《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女主愛上男主,就是從男人搬到她家隔壁開始。

這一年,楚漣二十歲。她未來的時間太多了,多到讓她覺得未來會有一切美好的事情等待發生。盡管她的少年也并非全是好事情。

“你想去我那裏坐坐嗎?”葉梨卿問。

楚漣求之不得,連連點頭。

葉梨卿笑了起來。她其實不太常笑,楚漣回憶着八年前的葉梨卿,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在黑夜之中的那滴淚,當然,葉梨卿笑起來很美,只是楚漣并不熟悉葉梨卿的笑容。

當楚漣走進熟悉的小區,又步入熟悉的走廊時,不由讪笑起來。葉梨卿走向林雨菱住處的對面。

“小葉姐姐,你租下了這裏?”

葉梨卿轉頭看着她:“我一直就在這裏。”

幸虧她是葉梨卿,因為換任何一個人對楚漣說出這番話,楚漣都會覺得對方是神經病,即使是林雨菱。

“我……我其實不太常會來這裏。”楚漣說。

“你朋友把你趕出來的時候,你可以來我這裏。”葉梨卿說。她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對着楚漣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楚漣走了進去。恍惚之間,她看到了童年的一切都已浮現。這個房子,裏面所有的家具、陳設、布局,包括書櫃上擺放着的套娃,窗臺上落下的灰塵痕跡,都與楚漣上小學時葉梨卿的家一模一樣。

葉梨卿到底是怎麽做到的?難道這又是楚漣正在做的一場夢?或者是葉梨卿再度扭轉了時間?

“你是魔法師嗎?”楚漣問,把手中的小龍蝦放在客廳的桌子上,隔着塑料袋,小龍蝦還是溫熱的,散發出辣椒的香味。她前不久在電影院看了《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上下兩部都看過了,似乎只有魔法能夠解釋和葉梨卿有關的一切。

“當然不是。”葉梨卿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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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葉梨卿确實又和楚漣成為鄰居。她住在林雨菱出租房對面的房間。童年的一切仿佛就此複刻。她想,林雨菱之前說過,房租合同到期她就不再續租了,也許那時候,楚漣可以把林雨菱的房子租下來。

只要能和葉梨卿做鄰居。只要能接近葉梨卿。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12歲時楚漣想不明白背後的原因,但是現在她想明白了。

葉梨卿喜歡她,她也喜歡葉梨卿。

“喜歡”是一個格外刁鑽且惡毒的字眼。有的“喜歡”可以進化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深愛,有的“喜歡”是首鼠兩端踟蹰不前的借口,有的“喜歡”最終褪色成厭惡以致陌路,再或者,“喜歡”就像是她對于林雨菱的情感那般始終裹足不前。

“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葉梨卿問她。

楚漣突然有了傾訴欲。她想要告訴葉梨卿一切。這八年發生了很多很多事,只是一旦說出來,就化為雞毛蒜皮、味同嚼蠟的流水賬。

“我爸爸一開始做生意的時候,招了一個女秘書,聽說是他那個合夥人什麽遠方侄女之類的親戚,幫他打打字辦辦手續什麽的,”楚漣嘆了口氣,“後來我爸媽就離婚了,我爸和那個阿姨結婚了。”

然後她又說到那個阿姨生的弟弟。

“我爸希望我弟弟是個天才,能考上清華北大最好,最好是學工科,學生化環材。他剛上小學,不過一個小時連一行拼音都寫不下來。我爸帶他去醫院看了,醫生說是自閉症——說真的,你真的想聽我說這些事嗎?”

楚漣說話的時候一直在客廳裏走來走去,仿佛運動是一項很好的幫助回憶的方式。她後媽在輔導弟弟寫作業的時候大發雷霆,把一個茶杯從窗口扔了出去,差點砸到一個過路人身上,還好沒人受傷。爸爸花了很大一筆錢擺平這件事,而楚漣的母親只是在聽說此事後疑惑地自言自語“他給自己留了多少錢?”

葉梨卿坐在椅子上,望着楚漣。她的神情嚴肅且認真,若有所思,一如當年楚漣對她哭訴林美麗的死。

“當然,我想聽。”她說。

說起錢,楚漣的父親離婚時大概留了一手,他可能轉移出去相當可觀的財産。不過在領離婚證之前,楚漣的母親也把大筆的錢換成了珠寶。她喜歡玉石,什麽陽綠翡翠,春帶彩翡翠,羊脂和田玉,南紅瑪瑙,舒俱來……叮叮當當買了一大堆,有的翡翠镯子綠得像菠菜,有的又花花綠綠像是調色盤,至于花了多少錢已經不得而知,肯定不是個小數字。

前兩年,楚漣的母親心血來潮把她的珠寶首飾送去一家權威的機構進行鑒定。那些美麗的玉石全部都是假的,不是雜石頭染色,就是用不值錢的瑪瑙、玉髓冒充和田玉,總共加起來價值不過上百塊錢。倒是她買的金首飾沒有翻車,畢竟金價一路在漲。

“我媽經常說,黃金有價玉無價。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無jsg價的意思大概就是買到了假的,一文不值——我在說真的,我說的這些都很無聊吧,你肯定不愛聽。”楚漣苦笑。

葉梨卿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楚漣不說話了,她看着葉梨卿,猜測着葉梨卿的年齡。葉梨卿今年到底多大了?二十多歲?五十多歲?一千多歲?她的眼睛有時候看起來像冰封的湖面,反射出一切試圖照入其中的東西,有時候卻又像某種黑色的寶石,散發出幽幽的光。

葉梨卿說:“我見過很多人,像你這個年紀,經歷什麽的都有。他們有的嗑藥、賭博,不人不鬼,但是還活着;有的努力做好了一切,未來一片光明,突然就出意外死掉了。楚漣,你不一樣,我始終對你很好奇,這麽多年一直如此。”

楚漣噎了一下,她不知道應該如何用漂亮的話回答葉梨卿。過了一會兒,她才想到了一個最不漂亮的回答:“我很普通。”

但葉梨卿只是看着她微笑,眼神深邃。

楚漣走向門口:“我想我得走了。”

她說了這麽久——至少有兩個小時吧。也許是她今晚有點興奮,此時既不覺得渴,也不覺得累,不過她得回去了,看看林雨菱是否已經安全地回來。如果林雨菱還在生楚漣的氣,楚漣大概會死乞白賴地在客廳睡一晚上,因為學校宿舍肯定已經關門了。

“別忘了吃的。”葉梨卿說。

小龍蝦原封不動地放在桌子上,一定已經涼透了。楚漣伸手去拿的時候,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小龍蝦竟然還是溫熱的。

不是因為炎熱的天氣而使它保持溫度,再說葉梨卿的房子裏總是涼涼的,就好像開了空調一樣。塑料袋中微冒熱氣,就好像它才出鍋不久。

楚漣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她和林雨菱大概是晚上七點半一起去了美食街,然後她們發生了争執,楚漣遇到葉梨卿,從夜市回來,還說了很久很久的話。可是時間顯示現在還不到八點。

時間。是的,時間。

楚漣和葉梨卿在一起的時候,時間仿佛被暫停了,或者發生了某種混亂。

同時,楚漣還有種強烈的感覺。葉梨卿所能做的,遠遠不止這些。

在離開前,楚漣再度回頭看了一眼。

就好像她童年時所見的一切。客廳昏暗的燈光,十幾個看不清面孔、半低着頭的“人”,在客廳中列成了一排。而葉梨卿就坐在這些人的前面。

像一個接受信徒為之護法的神祇。

楚漣拎着小龍蝦穿過走廊,回到林雨菱的出租房中。一打開房門,滿屋子的煙味,她以為失火了,或者是林雨菱又把微波爐炸了。不過很快她就發現林雨菱搬着椅子坐在卧室門口抽煙。

林雨菱并不吸煙。上高中的時候,她有次從她爸爸的煙盒裏偷了一支煙,放學後拉着楚漣說想體會一下抽煙喝酒燙頭的壞女孩的感覺。她們分着抽完了那支煙。楚漣只抽了兩口,林雨菱抽了大半支,咳嗽得眼淚汪汪。

楚漣讨厭煙味,她以為林雨菱也不喜歡抽煙。

楚漣望着林雨菱,散發熱氣的小龍蝦還拎在左手,抽煙的林雨菱在她看來就像是從動物園裏突然沖出來一頭恐龍,悠閑地在校園圖書館中閑逛。

“你到底要這樣到什麽時候?”林雨菱撣了撣煙灰,帶着哭腔問。

簡直是瘋了,恐龍在圖書館閑逛,而且說着無關的谶言。

“什麽?”楚漣問。

“我早就覺得這房子有問題……這棟樓都有問題!”林雨菱哭了起來,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流下,她用沒拿煙的那只手把淚水擦掉。

楚漣快步走過去,想要安慰林雨菱,卻又覺得萦繞在她周圍的煙好像是一層無形的铠甲,将兩個人擋開。

“我看到你進對門的房子了。我問過房東,對面房子早就沒人住了。你看到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對不對?”林雨菱止住了眼淚,她又開始一口接一口抽着煙。

原來是為了這麽回事,楚漣差點笑出來。

楚漣走到林雨菱面前蹲下,仰頭望着林雨菱。

“小菱,你聽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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