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很小的時候孟朝陽的父母就離婚了。他是由母親一手帶大的。

母親是個嚴厲能幹的女人,對孟朝陽管教很嚴,所以他從小就十分安靜乖巧,是個放在哪裏都不起眼的影子似的人物——和每個同學都保持友好而疏淡的距離,沒有什麽要好的朋友,成績中等偏下,不會出風頭也絕不給人添麻煩。

影子似的孟朝陽其實是有小野心的。

望着難以融入的熱鬧人群,他忍不住會生出一點孤芳自賞,幻想自己是個與衆不同的人物,不需要親密的朋友,不需要小孩幼稚吵鬧的游戲,自有一片超越同齡人的、無法為外人了解的天地。在這個天地裏,他可以棄絕孤寂、落寞,自得其樂。

畫畫就是他的桃花源。

他從小就喜歡畫畫。別的小孩拖着鼻涕追逐打鬧的時候,他拖着鼻涕塗鴉。別的小孩在座位上坐不到五分鐘,他卻可以成小時地沉浸在畫圖中。他媽看他喜歡美術就送他參加培訓班,從幼兒園一直上到初中。

開始他和母親都帶着想要培養出個畫家的期望,而他也确實參加過不少比賽拿過不少獎,但離成為畫家始終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盡管他上課無比認真,習作也特別努力,可用老師的話說“這孩子缺少一點兒靈氣,可以成好畫匠卻成不了好畫家。”

“靈氣”到底是什麽東西?孟朝陽糊塗了。是素描的基本功,還是用色的技法?他每次習作的成績都名列前茅還不夠嗎?他忍不住問老師,而每位老師的回答都不同,有說要多一些激情的,有說感悟要再敏銳一點的巴拉巴拉,把他說的更糊塗了。

直到看了魏行風的作品,孟朝陽終于明白所謂靈氣為何物。其實真是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微妙感覺,比如同樣是畫樹,魏行風的樹是迎風招展充滿活力,孟朝陽的就是修剪齊整卻已經死去的标本。這确實跟技巧無關,也是任何老師都教不出來的。

于是這個名叫魏行風的、比自己大三歲的少年就成了孟朝陽的愛豆。

魏行風所在的學校是本市最好的學校,不但出高考狀元也出其他方面的人才,美術便是其中之一。魏行風的美術老師曾啓蒙過一位全國知名的畫家,有不少弟子考入藝術學院,算是本市美術教育方面的領軍人物,而魏行風就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孟朝陽上初二的時候參加了這位老師牽頭組織的藝術夏令營,魏行風天天跟在老師身邊當助手,甚至還給初級班當老師,對于一個高二學生來說實在是相當牛掰。

壓着羞怯,孟朝陽想方設法地結交到愛豆,夏令營結束後還厚着臉皮給愛豆寫信,魏行風也客客氣氣地回了信。不過孟朝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魏行風心裏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普通朋友,于是暗下決心要考他所在的高中。誰知半年之後,本來前途一片大好的魏行風忽然退學,離開了故鄉,據說是到更大更繁華的K城闖蕩,從此失去了音信。

他們短暫的交往便這樣中斷了。

孟朝陽考上了魏行風就讀的高中,然後在K城的一所大學讀大專,又設法留在K城工作。也許在潛意識裏他仍是想找到魏行風吧?而命運自有它的奇妙之處,萬萬沒想到,他不但找到了魏行風,還在爛醉如泥的時候被對方帶回了家。

當孟朝陽在魏行風的房間裏醒過來時,前晚上的情形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只依稀記得自己抱着馬桶吐得天昏地暗。

好丢臉!他一面羞愧自責,一面愉快地拉起被子蓋在鼻子上,鬼迷心竅的深吸兩口氣——怎麽覺得自己像個變态?

“你醒了?”

孟變态吓得騰一下坐起來,惶惶地循聲望去。

他看到了,魏行風穿着工作服坐在陽光下,正一筆一筆往畫布上填色彩,表情專注嚴肅,只分出一點目光投到斜對角躺着的醉鬼身上。

孟朝陽頓時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

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少年也是同樣的神情、同樣的姿勢在畫畫,陽光給他鑲了道金色的毛邊,看上去他好像坐在發光的雲端,那麽近,又那麽遠。

他在畫畫,卻不知道自己便可以入畫。而某個羞怯的小個子偷偷畫下了這畫面。甚至到小個子成年以後,偶爾還會夢到那情形。

魏行風不知道自己觸動了孟朝陽的回憶,看他頂着飛蓬似的亂發,像只找不到家的小狗,一臉蒙圈地盯着自己。被他的模樣逗笑了,魏行風暗想,這小子還蠻萌的嘛。嘴上态度很好的問他:“你頭疼不疼?幾點上班?會不會遲到?”

孟朝陽從回憶中醒過神,按着額角道:“有點兒。對不起,給你添了麻煩了。”

魏行風笑道:“別客氣,朋友就該互相幫助。我這人吧……”放下畫具,他起身去倒水,“別的優點沒多少,但特別講義氣,處久了你就會知道。再說我們還是老鄉。”

“咦?你聽出來了?”

“嗯。我們那地方的人說普通話都有口音,你一開口我就聽出來了。再說你昨晚後半場還嚷嚷着要做自我介紹。”魏行風忍笑道。

“後面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我沒胡鬧吧?謝謝。”孟朝陽紅着臉道聲謝,接過杯子喝了兩口。

“還好,就是有點激動,吐了幾回,然後就睡着了。”

孟朝陽羞愧地說不出話,只得低頭撥電話來掩飾。魏行風垂目看到他脖頸和耳朵都紅了,耳尖尤其紅的要滴血,讓人很想去捏一捏。

魏行風握着拳頭走開,聽他打電話向公司請假,又道:“我不在家開火,你再睡會兒,然後我們一起出去吃。樓下有家小吃店的粥挺好吃。”

“謝謝你。”頭痛欲裂的孟變态聞言便厚着臉皮躺回去,再次把被子蒙到鼻端。

魏行風是個愛幹淨的人,被子枕頭沒有怪味兒,屋子也收拾得整潔。不大的房間裏沒幾樣家具,最多的就是顏料、畫具、畫冊、速寫本和成撂畫紙,全都靠牆規置得井井有條,還用紙糊了幾個燈罩作裝飾,陽臺上也擺放着許多花草。

“你一個人住嗎?”孟朝陽環視四周,越看越喜歡,愛豆就是愛豆,簡陋的舊屋都能捯饬出小資情調,太厲害了。

“沒,和一個美院的學生合租。他這幾天去采風了。”魏行風邊說邊畫,又恢複了嚴肅專注的表情。

“你是在烏托幫工作嗎?我以前去的時候沒見過你。”

“我沒再那兒工作。我老師是烏托邦的老板,原來的服務員辭職了,他讓我過去幫忙,等他招到人我就不去了。”

孟朝陽有點驚訝:“你在藝術學院讀書嗎?”烏托邦老板是藝術學院的老師,魏行風又說是他的學生,所以孟朝陽會有此一問。

魏行風手裏的畫筆在畫板上停頓了一秒,随即淡然地回答:“不,我雖然拜他為師但并不是學生。”他扭過頭,對孟朝陽坦然一笑,道:“我高中都沒讀完就退學了,一直邊打工邊學畫。”

他的語氣不輕不重,語調不急不徐,每個字都說的很平淡,但孟朝陽卻聽出了某種深藏的遺憾和無奈。

孟朝陽望着自己的手指,那句在酒醉時都被他勉力壓抑住的話,再一次沖的嘴邊。或許是宿醉攪亂了他的理智,話語順當地溜出了口。

他說:“魏行風,你還記得我嗎?”

魏行風疑惑地轉過頭,目光在他臉上來回睃巡。

“你上高中的時候,你們學校辦過藝術夏令營,你是王老師的助手,還記得嗎?”孟朝陽擡起頭,迎着他的審視,有點急切地提醒。

半晌,魏行風終于點頭道:“我想起來了,你是三中的,孟、孟……”

“孟朝陽。”大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孟朝陽的心髒興奮地急跳起來。

“對對對,孟朝陽,我們還通過信,你說高中要考我們學校的……怪不得我一直看你特別眼熟,不過你變化真夠大的。喝酒那會兒你說要自我介紹,說半天沒說清楚,原來是想說這事。”

魏行風把自己忘的真夠徹底的,那時的通信,他壓根沒放在心上吧,自己變化再大輪廓并沒變,學畫的人怎麽可能認不出來?孟朝陽失落地想。嘴上敷衍道:“我、我也是剛剛才想起來。”

“是啊,我變化也挺大的。有七、八年了吧?”

“不,只有六年。”孟朝陽認真糾正。

“哦。”魏行風不以為意,伸手在自己頭上比了一下,道:“我只記得你那時是顆豆芽菜,就那麽高。”顯然他鄉遇故友令他十分喜悅,也不畫畫了,拉着孟朝陽一起出去吃早餐順便敘舊。

孟豆芽菜如今身高一米七六,但在魏行風這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面前還是不夠看。一路上,魏行風以一種保護者的姿勢,親熱地摟着他的肩膀;說話時魏行風要低下頭,溫暖的呼吸直撲進他耳朵裏,而他必須得仰起頭,離那雙明亮的眼睛前所未有的近。

那天魏行風跟他講了好多事情,包括他如何在陌生的城市裏艱難地生存求學,現在又有怎樣的成績,以後将會有怎樣的前景等等。盡管是老相識,但以前的魏行風對他是封閉的,僅有的一點了解都是他四處打聽到的。如今,魏行風把他納入朋友圈、對他敞開心懷,他不用去了解魏行風的生活,他就身在其中。

孟朝陽沒想到和魏行風的重逢如此簡單,那根斷掉的友誼之線再一次續上,竟然比少年時還親近了很多。丢掉了那點被魏行風忘記的怨念,孟朝陽一心一意沉浸在快樂中,樂得找不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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