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試完鏡回到家,李弈幾下蹬掉了鞋子,踉踉跄跄把自己扔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緩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地爬起來。這幾天集中拍他和女主的戲份,時間很緊,快累散架子了。
他勉強洗了個澡,出來一看半夜一點了。好在明後兩天沒有他的戲份,可以休息一下。可爬上床後,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他想着今天的試鏡。雖然知道沒希望,但心裏卻控制不住總有些期待和幻想。他想到了他的偶像杜文晟,今年才三十四歲,可已經家喻戶曉,拿過好幾個影帝。他想如果自己有機會演電影的話會怎麽樣,肯定要拿着爆米花和可樂偷偷鑽進電影院吧——也用不着偷偷的,畢竟自己就算能出演大屏幕,也肯定不會是什麽重要角色,誰能認出他來。
他又想到路思堯。他看過他演的片子,年輕好看有資本,演技卻一般。可因為有金主力捧,就能得到出演名導男二的機會。看起來他也不是很珍惜這個機會,其實更想出名吧。而他李弈混跡娛樂圈十年,至今還掙紮在腦殘雷劇的邊緣。
這麽一路胡思亂想,不知道什麽時候迷迷糊糊睡着了。沒有鬧鐘,他睡到十二點多才自然醒,又賴了會兒床,一點起來,放上音樂,給自己做了點吃的。吃完飯後就着音樂看了會兒書。春日午後的陽光很好,他躺在陽臺的搖椅上,又開始昏昏欲睡。
六點多的時候他醒了,發現天已經蒙蒙黑了。他給遠在老家的媽媽打電話,問晚上吃了什麽,問她最近身體如何,問曉歡的學習情況。曉歡是他妹妹,才十五歲,念初三,今年就中考了。媽媽囑咐他要注意身體,別累壞了。他答應了,說媽我又給你打了五千塊錢生活費。曉歡正長身體需要營養的時候,多給她做點好吃的。你也是,別總挑便宜的衣服買,別總是舍不得花錢。
放下電話,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李弈望着窗外。這座繁華的城市已然萬家燈火,而他仍孤身一人在異鄉打拼。他心中莫名泛起淡淡的惆悵。
在家宅了兩天,李弈回滿了紅和藍,神采奕奕地趕到片場。他熟門熟路來到化妝間,裏面已經坐了不少人了。他笑着朝大家打招呼,問早安。本來很熱鬧的化妝間突然詭異地安靜下來,衆人看他的目光欲語還休,混雜着同情和猜疑。李弈有些奇怪,剛要發問,一個場記過來喊他,說弈哥,導演找你。
李弈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導演:“我都拍了三分之一了,怎麽能說換就換呢?”
導演搖搖頭:“實在對不住,這是投資方的意思,他們想推個新人,一定要這個角色。你放心,違約金我們會賠給你的,對不起了兄弟。”
李弈平時脾氣挺好,可這時候也不由得為劇方的出爾反爾氣結。他給鄭楊打電話,打了好幾個,一直是通話中。他想了想,馬上開車回到自己的公司。剛進門口鄭楊回了他電話,氣急敗壞地說:“什麽情況?原本聯系好下個月讓你上一個綜藝節目,剛才告訴我取消了!”
李弈沉吟了片刻,把自己這邊的情況告訴他。鄭楊氣得直罵娘。李弈說,鄭哥,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你還是回公司來一趟吧。
鄭楊火急火燎趕回公司,和李弈一起去找他們老板。老板給李弈的回複簡單粗暴:小李,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公司這邊也盡力了。你也好幾年沒休假了吧?要不趁這個機會給你放個假,你好好休息休息,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李弈和鄭楊面面相觑。老板的意思其實很明白:說是放假,其實就是無限期雪藏了。
他倆從老板辦公室出來。鄭楊垂頭喪氣,李弈卻是已經平靜下來。他沒有想到,路思堯是這麽睚眦必報的一個人。自己不過是多了幾句嘴,卻付出了這樣慘痛的代價。也許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來,捏死自己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就跟捏死只螞蟻那麽簡單。
可是憑什麽呢?蝼蟻尚且要偷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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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慰鄭楊,說鄭哥對不起,還不知道這次的事兒會不會連累你。鄭楊擺擺手:你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考慮我幹嗎!要不你先回去,這邊的事兒我幫你打點打點,看看能不能有什麽轉機。
李弈心知恐怕是沒什麽希望了。他本來就不紅,這麽些年公司也沒從他身上賺到什麽錢。如果不是鄭楊力保,恐怕都不會跟他續約。如今他的合約又快到期了,在這節骨眼上得罪了貴人,公司要放棄他簡直順理成章,毫無壓力。
但他還是笑着對鄭楊道謝,說麻煩鄭哥多費心了。
鄭楊看着他潇灑離開的背影,欲言又止。
突然沒了工作,李弈一下子閑了下來。默默地在家宅了幾天,開始思索起更加現實的問題:工作沒了,吃飯怎麽解決?
他自十八歲來B城讀書,至今已經十二年了。國際化大都市,機會雖然多,但是物價也高,房價更是寸土寸金。剛畢業頭幾年收入狀況不穩定,他甚至租過地下室。後來片約漸漸多起來,經濟有了點起色,才在城邊兒租了這套七十多平的小戶型。
他咖位小,片酬也不高。他媽媽身體不好,需要常年吃藥。他每個月往家裏寄一部分,自己吃吃喝喝,日常開銷,基本上也剩不下什麽。坐在地板上,拿手機查了查卡裏的餘額,輕輕嘆了口氣。
還剩下十來萬,夠他吃一陣子老本。可如果找不到新的工作,過不了多久就要坐吃山空了。
過了一個多禮拜修身養性的日子,鄭楊約他出來喝酒。他有些悶悶不樂,說之前那個試鏡也被pass掉了。
李弈想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部戲演不了無所謂,他沒想到的是路思堯居然做得這麽絕,幹脆斷了他在演藝圈的所有後路。
“小弈,你也別太着急了。只要鄭哥在這圈子一天,總會幫你找到機會的。”鄭楊忿然道。李弈發自內心感激他,可這世上的事就是有許多不公平,非人力能夠改變。
李弈拿到的劇組的違約金。他本來的片酬也不高,違約金也沒有多少。他想自己也有快一年沒回過老家了,在自己找到新的出路前,還是先回家看看媽媽和曉歡。
命運像是迷上了和李弈開玩笑。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李弈剛定了機票,他媽媽的電話就來了——曉歡出事了。
他拖着行李箱,火急火燎地趕到醫院。他媽媽看到家裏的主心骨回來,這幾天的壓力一松,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李弈忙扶起他媽,問到底怎麽回事?他媽哭得肝腸寸斷,說小寶,歡歡生病了!
他連忙問怎麽回事。她媽媽抽抽噎噎,說了個大概。一個月前,曉歡總是說自己頭痛,有時候眼睛會看不清東西。娘倆以為是最近學習比較累,也沒放在心上。誰料到前幾天上課的時候,歡歡突然就昏倒了。老師連忙把她送到醫院,通知家長。大夫做過詳細檢查後,說曉歡的腦子裏長了個腫瘤。情況很不樂觀,應該是惡性的,需要做手術。
李弈腦子一片混亂。他安慰好媽媽,去找了醫生。
醫生的情緒比較理智。他給李弈解釋了一堆專業術語,李弈最終聽懂的只有兩件事:一、病情兇險,必須立即手術,術後還要做各種放化療。二、需要很多的錢。
醫生幫他保守估計第一個階段的治療費用,大概在30到50萬之間。剩下的,要看愈後情況如何。
“不過你妹妹還很年輕,身體素質比較好。控制得當的話,還是有很大的機會的。”醫生安慰道。
李弈苦笑一聲,說無論如何也要治好他妹妹,不管花多少錢。醫生說只要家屬配合,我們一定會盡力的。李弈點點頭,轉頭把他卡裏的十多萬塊錢都交了住院費。
李弈拖着沉重的雙腿來到病房。他媽媽強顏歡笑,給曉歡削水果。曉歡精神狀态看起來還好,見到哥哥笑得眯起了眼。
曉歡出生的時候,李弈已經十五歲了。一年後他們的父親欠了一屁股賭債,抛下他們母子三人,一走了之音訊全無。李弈對曉歡來說,就是亦父亦兄的存在。雖然兄妹倆在一起的時間不算多,感情卻很好。
李弈刮了刮曉歡的鼻子,讓她好好養病。李曉歡很沮喪,說哥我啥時候能治好?馬上就要中考了,我可不想耽誤學習啊。
李弈強忍心酸,說很快,做完手術就好了。
等曉歡睡着了,李弈和他媽媽悄悄出了病房。他媽媽又落下淚來:“小寶,歡歡的醫藥費怎麽辦呢?”
“別操心了,你照顧好歡歡,錢我來想辦法。”李弈安慰她。
他媽媽搖搖頭:“當年你爸一走了之,欠了好多賭債。媽媽身體不好又沒有工作。這麽多年,你念書的時候就打工賺學費。畢業了辛辛苦苦賺錢,又要還債,又養活我們娘倆,你能攢下多少錢啊!”
“放心吧媽,我可是演員,演員賺錢多容易啊。你沒看人家拍部電影片酬都幾百上千萬的。你兒子雖然沒那麽出名,拿出這幾十萬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媽媽将信将疑:“這,真的嗎?”
李弈笑:“那還有假。你就放心吧。我工作忙,照顧曉歡的事兒就交給你了。實在忙不過來,你就雇個人吧。”
他媽媽搖搖頭:“反正我也沒什麽事情,讓別人伺候歡歡我也不放心。”
曉歡的手術安排在了一周後。手術還算成功,接下來就是最折磨人的放化療。醫生找到李弈,婉轉地向他提了醫藥費的事兒。李弈正看着ICU裏妹妹剃光的頭皮出神,回過頭來對醫生說,錢不是問題,一定要把他妹妹治好。
他和媽媽說還要工作,忙完再回來看曉歡。
李弈回到B城。他要想辦法幫曉歡籌錢。
他坐在地板上,沒有開燈。就着外面的燈火闌珊,開始打電話。
李弈不紅,認識的的朋友也都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人。他本來不好意思麻煩他們,可如今這種情況,大丈夫也要折腰,何況他一個小演員。
小演員的尊嚴,沒有他妹妹的命重要。
朋友也都算夠意思。可畢竟不是深交,李弈也不好意思多借。三萬五萬的,陸陸續續湊了有三十多萬。
鄭楊聽說了他家的事兒,二話不說,轉給了他十萬。說不用着急,慢慢兒還。李弈無以為報,萬千話語只能彙成一句謝謝。
四十多萬,差不多夠歡歡術後第一階段的治療。他把錢打給他媽媽,說一定要用最好的藥,一定要把歡歡治好。
李弈靜靜坐在那裏,抱着雙腿。城裏的月光在人工華彩的争輝下,已經沒辦法把夢照亮。
欠的人情不說,欠的錢遲早要還。更不用說歡歡之後會不會複發,而他已經囊中空空。李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地需要工作,需要賺錢。
可他偏偏剛丢了工作,走投無路。
實在沒辦法,去求求路思堯吧。給他道歉,他說怎樣就怎樣。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看在病人的面子上,不要這麽趕盡殺絕。
他托鄭楊打聽到了路思堯正在拍一部偶像劇。鄭楊明白李弈的想法,百般不忍心。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能幫到李弈。解鈴還須系鈴人,路思堯朝他背後那個人說句話,比自己打一萬個電話還好使。
李弈在片場晃了幾天,也沒有找到和路思堯接觸的機會。恰好這天有場戲需要幾十個群演,李弈也顧不上什麽丢人不丢人,領了衣服,混跡其中。
散戲之後他拼命穿過人群。現場有幾個以前合作過的演員認出他來,看他穿着群演的衣服,都有些吃驚。李弈裝作沒看到,沖過去喊:“路先生,請等一下。”
路思堯疑惑地回頭。距離他上次見到李弈,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他回憶了一會兒,記起來這就是當初那個惹他不爽的十八線。
看到他身上還粘着污漬地群演服裝,想來他這一個月過得是不怎麽舒坦。陸思堯滿意地從鼻子裏冷哼一聲:“哦,是你啊。什麽事?”
李弈微笑,說路先生您大人大量。我不懂事得罪了您,現在連工作丢了。家裏人又生病,需要用錢。今天就是想鄭重向您賠禮道歉,請您高擡貴手,放我一條生路吧。
他說得謙卑,心裏卻空洞洞的。好像有什麽東西,随着他的話,一字一句地流走了。
路思堯壓根就沒把他放在眼裏過,也從來沒打算要原諒他。于是随口道:“想讓我原諒你,可以啊。你先給我跪下再說。”他想反正李弈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是不可能會下跪的,給他個釘子碰,正好把他打發走。
突然遠遠看見有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剛才的不耐煩都變成了雀躍。他笑着迎上去:“唐總,您來了。”
唐先捷今天到這邊辦事,想到路思堯在附近拍戲,就吩咐手下買了茶點,順便過來探班。
他和路思堯的關系,組裏的大多心照不宣,只是無人敢提。路思堯本來性格就有點跋扈,仗着唐先捷這座靠山,說一不二。大家心裏各種羨慕嫉妒恨,表面上卻都恭維有加。
路思堯正要拉唐先捷到旁邊的化妝間休息,那邊卻傳來沉悶的“撲通”一聲。他循聲望去,李弈竟然直挺挺地跪下了。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就這麽當着全劇組的人——裏面還有他認識的,一起合作拍過戲的人,給路思堯下跪。
周圍一片嘩然。有人悄悄拿出手機拍照,錄像。
路思堯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李弈這麽豁得出去,居然真的給他跪下了。他可不想第二天的頭條亂寫他什麽“路思堯片場耍大牌,欺負群演下跪”。好在唐先捷在,他用眼神詢問,該怎麽處理。
唐先捷看了一眼,貌似不經意地說,天氣這麽熱,都有工作人員中暑暈倒了。還不快點兒扶他起來去休息。
已經愣神的導演反應過來,忙朝着衆人吼“都瞎拍什麽,別拍了!”然後派人連拉帶拖,把李弈拽了出去。李弈一聲不吭,眼睛有些發紅,倔強地盯着路思堯的方向。
路思堯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說什麽也不會承認自己做的過分,就裝作渾不在意地樣子,對唐先捷露出燦爛的笑容:“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神經病,別搭理他。還有兩場戲,我今天的拍攝就結束了。咱們要不要去吃日料?”
唐先捷看了他一眼,目光依舊溫和,“我今天還有事,你拍完戲早點回家休息。”
路思堯張嘴正要說什麽,唐先捷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帶着笑,口吻卻不容置疑:“聽話。”
明明是那麽溫柔的話語,路思堯卻不禁打了個寒噤。他讪讪地松開手。
唐先捷很少表露情緒,路思堯卻模糊地感覺到他周圍的空氣瞬間有些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