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卻說鳳栾曦坐在梳妝臺前有些心不在焉地篦着發,她似乎還沒從今日的宴席中回過魂來。今日的“螃蟹宴”說是宴會卻與暗鬥無異,言辭間像是打探着他們的情分,又像是暗示着鈞天于四海八荒六合的安穩何其要緊。
天有九重,數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處于九。蒼天、玄天、炎天以鈞天為重,成于五行之變數,為陽盛,利于神仙之流;變天、幽天、朱天及陽天為陰盛,利于妖魔鬼怪之流;鈞天以萬變不離其宗之度,将九九之變數盡歸一極。
此等要害誠然于天帝繼位之初已是清楚,今日再說雖不至于突兀卻也讓人浮想聯翩。九九之變數盡歸一極?天帝七萬歲之事已歷過一回飛升進階的劫難,那時的她還在南荒當個快樂的小姑娘,五萬歲才出嫁至天族。那個繡花枕頭何時方能成熟穩重些?
一直以來他皆是幼稚得讓她不欲與其深交,幾時開始她不再覺得他是個繡花枕頭?似乎是在東荒負傷歸來後,又似乎是她點頭應允許天嫔黛絲入宮,又似乎是在颢天家宴。今日的他更是讓她暗自吃驚不已,他何時把她的一切摸索得這般通透?
甚至連應對北極真皇與勾陳帝君也不再是唯唯諾諾,而是以平起平坐的姿态去面對,就連她的拘束也照料得很好,在這宴席之內的言語間盡顯其成熟穩重一面,昔日的小天帝已成長為一個甚有擔當的青年神君。只是他越是這般沉穩越發讓她手足無措,這兩個月的變化已然超出她的預測,就連他的脾性也成了一個她無法揣摩的變數。事到如今,這一着險棋可是落錯了?
輕啧一聲,她近來總會不自覺地考量天帝的行徑,她以為他們只會是一雙怨偶,一對敵人,然則如今的他似乎有意無意撩撥她,莫非當真如他所言那般一直喜歡她?不,他不會喜歡她,喜歡該是如何,她又非不曾經歷過。
撂下梳發的篦子,她難掩魂不守舍的模樣,今夜宮外似乎過于平靜,平靜得讓她很是疑惑,他可會因着無法割舍黛絲而輕舉妄動?若是如此,她可是要出手相助呢?不,此事誠然是老天帝刻意磨砺他,她出手只會害了他。
鳳栾曦的神緒随着臆想越發淩亂,她已不知喟嘆了多少回,那雙柔荑已不知不覺地掐出了月牙痕,她的一雙眸子驀地瞧見那尾雄魚追着那尾雌魚,她有些氣急地以樹枝挑開,卻被人一手執着她的柔荑小心翼翼地拉開。
待得她擡頭卻見天帝一身夜行衣站在她身旁,本是倘開的窗戶被合上。他雖是一身玄黑的夜行衣,奈何其額上滲着絲絲薄汗,加之他身上帶着濃烈的血腥味:“鳳栾曦,你終日這般瞎攪和,試問這雙魚兒如何有孕?你這雙魚兒分明是被你棒打鴛鴦,虧得你還終日惡狠狠地數落它們終日無孕。”
這魚兒欲要有孕便需得雄魚追逐雌魚又或是撞着雌魚以逼雌魚排出魚卵,鳳栾曦這頭元鳳因着是飛禽是以不懂水族的法子。
“你負傷了?!”她蹙眉輕輕撫上顏色較為深的部位,随即傳來他倒吸涼氣的細微呼吸聲。天宮之內又有何人膽敢待他動手?不對,他一身夜行衣顯然是要去突襲而非被人偷襲,就連保護黛絲也不曾假手于人,當真是愛得深切。
“适才當真是惡戰一場,縱然我自诩身手不錯,卻也有性命就此交代的錯愕。你說他們可都是巴不得我死?”天帝笑得頗為凄慘,黛絲的宮外乃是換了一批人馬,以玄武七星君為首的一個小分隊,着實讓他“受寵若驚”地迎戰。因着對方乃是起了殺心,是以他即便亮出軒轅劍也未能阻吓他們的攻勢,還好最終仍舊能突破重圍。
“你少來吧,你有我在,豈會有身歸混沌之理。”鳳栾曦忍不住翻了白眼,都傷成了這般,還有空說笑。為了拯救心愛之人,當真是不把命當一回事!他,終是忠心于心中所愛,她該是慶幸才對,何以心中依舊會有着悶悶不樂與惆悵?
天帝蹙眉忍痛,鳳栾曦解下他的黏在皮膚上的衣衫,随手把一條絹巾在過手時打濕給他清洗傷口,這傷口雖不大卻深入骨肉,看見下手之人乃是存了殺心,她嘆了一口氣從衣櫃裏的衣衫中取出一瓶金瘡藥。
然則,适才還是血肉模糊的傷患處竟自己愈合了,她蹙眉一頓,自天帝渡了修為于天嫔黛絲,他的仙力就大不如前了。這六萬年來縱然是小小傷口也需得個把月兒方能自愈,更多的時候需得她以鳳族的複原術法助其愈合,更遑論如此傷筋動骨的傷了。
這六萬年裏他雖有修煉奈何終是因着少了上萬年的修為而顯得有些艱巨,今日他竟能自行愈合想必是暗地裏沒少下功夫又或是老天帝渡了些修為于他,然則此舉并不可能,老天帝這些年沒少因着天帝的少不更事而與其置氣。莫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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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渡于黛絲的修為悉數取回了,餘下的四年足矣。”他說得很淡,淡得讓人難以察覺隐藏的悲恸。“你可會覺得我無情?”
他知道一衆真皇皆是以為他會趁夜去營救黛絲,是以她的宮外乃是布滿重兵,若他攬着黛絲突圍而出,他們便會大開殺戒。然則,他确實是去營救黛絲——奪回自身的修為,讓她安穩地過完餘生。誠然,當初她提出要以鳳栾曦仙元續命之際,已讓他心中的愧疚感蕩然無存,他允許她貪婪他的感情,而不允許她觊觎鳳栾曦的一切。
“此時天帝合該去問黛絲,而非我。加之,我能回答你什麽?”鳳栾曦喟嘆一聲,這幾萬年來天族的神仙怕是閑得發慌,終日埋首于所謂的秘辛之中不能自拔。一切情愛于皇權不過是浮雲,這世間無人會歌頌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君王。
“你是妻,她是妾,加之如今我問的是你,那又何需輾轉地去問黛絲?我于她身上施了修正術,一覺醒來她記不得鳳族仙元一事,就讓她開開心心地過完這四年,玄水真君也首肯許她不時到赤霞宮閑坐。”其實老天帝與諸位真皇并非容不得黛絲成為天嫔,他們容不得的是黛絲把秘而不宣之事弄得人盡皆知,是以才惹得他們心生不滿,欲要處之而後快。
誠然,他們并無過錯,鈞天之內皆是皇權之地,遑論仙吏、天闱,甚至當值的仙童仙娥皆需知曉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允黛絲入宮終是棋差一着,今日之事也算得上是她咎由自取,更是考驗他的猶豫不決與側忍之心。
“鳳栾曦,在你心中,我可是很幼稚,很不堪,配不上你這個鳳族的神女?”他懷疑過青鸾不錯,可青鸾不過是區區仙婢,縱然怨恨他頗深,青鸾也不敢輕易去挑撥。想到是她,他的內心難免隐隐作痛,為何每次兩人在一起總會讓他不自覺地自慚形穢?
“你既是知曉為何非得來責問我?我不求你原諒但求你能放過青鸾。”鳳栾曦不想再要辨析什麽,那夜青鸾說不曾原諒過天帝,誠然這四百年來她又何嘗有放下過憎恨?然而,說好了要與青鸾并肩作戰的人如今卻又因着情動而背信棄義。“妾身自知罪孽深重,乃是死罪難逃,懇求天帝以術法潛入妾身元神之處将妾身殺之。”
“你很是清楚我的做法,如今以我之能耐,滅了你的元神乃是易如反掌。”天帝一雙儒雅的大掌扣在她的瘦小肩膀處,“為何至死你也不肯顯露自身的懦弱?為了一個死人值得麽?”
他不懂,六萬年來一直從泥沼裏撈他起來的人是她,然則把他推入更深的泥沼之人也是她,這般多年他們終是無法冰釋前嫌麽?他本可以不動聲色地潛入她的元神中把其打散得灰飛煙滅,明日旁人不過是以為她猝死罷了。為何要執意親耳聽到她的無情方才肯死心?
“興許在我被人視作棄子之時,我便告誡自身這世間已無我哭泣的緣由。那日我說不再恨你,乃是千真萬确,你我已是互不相欠。”曾經的她深受“各為其主”的教誨而無助,直到褚曉神君說出自身甚是向往的生活:“若是無處栖身那就只得一直翺翔天際至筋疲力盡。”,他戰死,如今此意願便由她繼承着。
她以為自己永生不願再對旁人有情愫,如今才知是她天真了,她與天帝這三月的接觸竟比這六萬年來的都要多,多得讓她逐漸忘卻了褚曉神君的模樣,甚至産生了一種難以啓齒的親近之舉。
謀劃此事之時她尚未知曉有孕在身,那時黛絲因着怡樂元君之死而得到她的首肯,允了她入宮當個小小天嫔。她本是滿心歡喜地提出仳離之事,奈何他卻是以時局未定來敷衍她。當日口口聲聲說她擋了他的姻緣,為何又要在她請辭之際百般阻撓,她受夠了他的陰晴不定,是以才讓她把心一橫遣了青鸾去挑動黛絲。
“互不相欠,經此一役你我确實不再相欠,只因你我如今乃是糾纏不清。”天帝垂眸看着她挺着三個月大小的小腹,直到此時此刻他仍舊希望她那時的挑撥不過是意氣用事而非執着地要把他置之死地。“你挑撥黛絲确實有錯,我合該要恨你,可我終是無法恨你。你說,我身為天帝到底也不痛快,罷了,也不妨給你說些臨別話。”
天帝走到前廳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輕抿一口像是要潤潤發幹的咽喉,“六萬年來我一直喜歡着一個叫‘鳳栾曦’的神女,此事天知、地知,卻獨獨她本人不知。那時我不知她出嫁前本有意中人,直到四百年前他戰死,我方知為何她待我這般冷情。不,說是冷情,卻又不時地在我陷于泥沼之時伸出援手,你說她這又是為何?”
“順心而為,不求恩報。”她深呼吸了一口。
饒是記得在西王母處上學,那時她雖已成了親,但師成下山尚欠些日子,她有點蕭瑟慢條斯理地離開,不想剛出大門便看見一身月白衣袍的儒雅公子站在不遠之處。
許是他的模樣過于俊俏不凡引得同門師姐師妹頻頻抛媚眼又或是故作嬌羞地在其身邊走過,而他不過是微微颔首,遙是這般鳳栾曦看着也替他感到受累。他來此地覓她也罷,可也無需穿戴得昆侖虛之人無異,她一臉不爽地欲要別過身子假裝看不見,這婚事并非她所願,淪為棋子之用她也認了,何以就不能留一點清白于她?
天帝沄洌本就非她良人,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如今這一招搖便是讓她淪為旁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了,加之西王母處與昆侖虛相隔不遠,旁人不知還道她鳳栾曦與昆侖虛的仙君不幹不淨。
“繡花枕頭。”那時的她不知為何腦海裏蹦跶出一個頗具污蔑的說辭,他這般模樣竟能飛升為上神也不知可是靠着老天帝的庇蔭。
“師妹,這位神君很是臉生,似乎是來找你的。喲,走過來了!”師姐一臉意有所指地撞了她裹足不前的身子一記,師姐乃是一頭生活在南荒的七色仙鹿。
“鳳栾曦,想不到你也挺磨蹭的。”天帝含笑挑眉看着她,他伸手欲要把她手中的書籍接過去,不想卻被她推了回來。
“你怎來了?”她這才發現他今日難得半垂着潑墨如畫的墨發,這模樣比他悉數束起之時少了幾分嚴肅,多了幾分儒雅。
懶理鳳栾曦的不自在,師姐有點嬌羞地徑自作揖。“小仙見過神君,神君安好。小仙乃是栾曦的師姐,不知神君是何人?”
“表兄!”鳳栾曦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本是笑意盈盈的天帝在她這麽一句介紹之下化作虛無的淡漠,未免師姐繼續自我介紹,她一手扯着他往遠處奔去逃離現場,待兩天走到沒人的林子裏這才停下腳步。她思來想去甚為歉意道:“我不欲師姐誤會你是昆侖虛的弟子,是以才訛稱你是表兄”
“無妨。”天帝嘴裏說着“無妨”,然則內心乃是何其失望,她就連“夫君”二字也不願說出,她打從心裏就不曾承認過他吧。那時他當真為了這句“表兄”而置氣,直到某次聽到老天帝說起初時帝君去接送下課安陽便自稱是其表兄,為的便是照料她初嫁的不适,待得日子久了哪還有不懂眼色的神女前來毛遂自薦。
兩人相視不曾再言語,宮外乃是傳來一陣陣的人馬聲,似乎在咋呼着尋找什麽東西,誠然九重天宮能丢了什麽。就着宮外的火光連連,他開出條件,天帝的聲音顯得格外的空靈:“你我若終是無法成為一雙鴛鴦,那只得另謀出路。構陷,合作,你挑。”
鳳栾曦苦笑一記,說是挑,也不過是只有一條路可以抉擇。他把人馬引到“琉璃宮”不過是為了相逼,如今她身懷六甲,在旁人眼中乃是個巴不得處之而後快的燙手山芋,若不在其羽翼之下,她又以為能躲開多少暗殺。
“換個衣衫,你我總得去會一會他們。”她從衣櫃處取出幹淨的中衣中褲給天帝換上,兩人扯亂衣擺,順勢撥亂了發絲,随意搭着披風便開了門扉,坐在廊道處的青鸾難免有些錯愕但很快就壓下了心中的疑惑。随着樓梯走到大紅朱門前,宮外的甬道處早已杵着玄水真君等天兵神将。
“如此擾攘所為何事?”天帝與天後一前一後地出現在宮門前,天帝率先出口,宮外的玄水真君一時之間也不好說什麽,瞧天帝與天後僅穿着睡得微皺的中衣、披着披風,瞧着這身衣衫不整的模樣,顯然是在缱绻之時被吵醒。
“啓禀天帝,不過是巡邏的天兵眼掘,錯把一頭靈寵看作是異動罷了。”玄水真君領着天兵單膝跪在地上禀告,依照适才巡邏的天兵所言,有道黑影從“元靈殿”躍出随後更是跟丢了。
對于天帝在“琉璃宮”他雖是覺得湊巧得稀奇,卻也不敢輕易洩露自身的疑惑,更不會傻氣地問些什麽。一則天帝與天後雖是不甚和睦奈何終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這夫妻情分尚在、那閨房逗趣之事便是少不得;二則之前老天帝不允許其出現在“琉璃宮”附近乃是懼怕他對天後痛下殺手,今夜乃是因着“四禦”在鈞天,為了照全着鈞天的顏面只得撤下了那道禁令罷了。
奈何古語有雲:“兵不厭詐”,适才玄武七星君乃是信誓坦坦地說那人手執軒轅劍的。這軒轅劍乃是上古神尊之物,平日裏多是供奉在鈞天的“元靈殿”,與“四禦”真皇昔日的戰甲一并懸挂,吸收着這天地間的靈氣精華。需知要取下這罡氣過盛的神器需得縛上北海的炫光絹方能遮擋住這罡氣,若是修為不夠的神仙定必被罡氣鎮得神思絮亂不堪其哭而亡,據他所知,以天帝如今的仙力沒有炫光絹乃是難以取下軒轅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