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廖星燃直到今天都清楚地記着,蔣雯麗這幾年幾乎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他,關于自己的從前,關于清揚的童年。

他知道,這其中無論單拿哪一件出來,份量都足以壓垮大部分的女人……不,準确地說是做為母親的女人們。

可每當看到蔣雯麗,他又要把這些多數人适用的理論全部推翻。因為他在這四十歲女人的講述裏,深刻認識到她是何等的強大,那從根本上講,已經是多少人無法逾越的程度。

在蔣雯麗所傾吐的那些過去裏,唯獨有一條怎麽也沒能邁過去的坎,那就是有關當年那個抱走了姑娘的男人。每當廖星燃無意問起時,蔣雯麗就如扣緊了木塞的瓶子,悶着,閉口不提,任由誰說得天花亂墜都沒有用。

起初他沒覺得哪裏奇怪,可這樣的模式維持久了,當然逃不過他的眼,早早覺出了蔣雯麗的難言之隐,後來他也就閉口不提了。

蔣雯麗第一次見廖星燃,是四年前,在H市人民醫院裏。時為2003年6月,下午三點十分。自己的兒子四十分鐘前,正躺在急救車裏,狀況不明,口吐白沫,生死未蔔。

廖星燃穿了一身看上去稍有些大的藍白校服,背着巨大的黑色書包,就那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蔣雯麗面前。

“阿姨,您是清揚媽媽?”

蔣雯麗腫着倆眼,狼狽擡頭,一臉茫然看着這個比清揚高出大半頭的男孩子,錯愕點點頭。

“阿姨好,我是清揚的班長,是我送他來的。我剛剛問過醫生了,醫生說他需要盡早進行手術,最好不超過三個月,現在是黃金治療時期,如果錯過了,可能會造成永久不可逆傷害。”

蔣雯麗神色木讷,又在這之後,突然捂着臉蹲身哭起來,廖星燃趕緊過去拉,拉不起來,最後一條胳膊攬上了蔣雯麗,“阿姨,阿姨,您……那個,清揚的情況我大概了解了。”

蔣雯麗哭着撇開他的胳膊,沖面前的廖星燃道:“我知道是黃金時期,我知道,我怎麽就不知道了?我知道……”

嘴裏說着,就向前走,廖星燃當時眼神警惕起來,腳步也緊跟着。蔣雯麗頭發亂蓬蓬,轉過身又對跟上來的廖星燃挫着一張灰白的臉,有力無氣,“他可是我的兒子,我怎麽能不知道?”嘴皮子打顫,臉上的肌肉帶着全身,都在打顫,蔣雯麗走着,步子就趔趄了,“怎麽能不知道呢……”

“阿姨您聽我說,您簽字就可以,我會盡快讓清揚安排轉院的。”

蔣雯麗愣住,轉頭帶着眼眶裏不停溢出來的眼淚,盯着面前這個精幹好看的孩子,半天憋出了三個字,“我沒錢。”然後又自顧自道:“不夠,完全不夠,還差很多……”

“阿姨您冷靜點,清揚他不會有事的。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先出這筆手術費。”

蔣雯麗那時候完全像個瘋婆子,面色難看得要死,嘴皮幹得像塊二十年沒有下過雨的莊家地,她顫巍巍問面前的廖星燃,“真的?”

廖星燃點點頭。

蔣雯麗又看了一會兒,她覺出,面前的男孩子,絕對不是普通人,她說不出是哪不一樣,總之是哪哪都不同。她最終還是壓着崩潰的情緒,道:“你是誰?別騙人了,沒人會知道的,沒人能救我兒子。”她搖頭,聲音裏蕩開一層又一層的絕望。

廖星燃這時候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阿姨,這些您先拿着,應該可以應付這些天,安排了最好的看護。明天我還過來,清揚他現在應該暫時沒什麽事兒了。”

那天的後來,廖星燃只給蔣雯麗留下一個背影,那背影勾勒出一股少年盛氣,蔣雯麗在那一刻亮了眼,她似乎看到希望如同雪山上破冰的芽兒,尖嫩,亮眼。

而廖星燃這些年和蔣雯麗一樣忘不了的,是他十五歲那年,将紙袋裏的一萬塊塞給蔣雯麗轉身走掉時,蔣雯麗追上來那重重的一聲下跪。

他當時根本沒想到她會追上來,更沒想到,她會向他跪下。十五歲的少年就那樣猝不及防目睹了一個活了半輩子的狼狽女人給他跪下。她粗糙的雙手緊緊拽住他,頭就要碰到地上去,似乎喊都喊不出來,鼻涕混着眼淚,剩下的,就只有一聲又一聲的沒完沒了的謝謝。

廖星燃眼裏閃過慌亂和複雜,連忙拉蔣雯麗,可誰知這女人就像用哥倆好膠粘在了地板上,引得走廊裏路來路過的醫生護士病患家屬投來詫異又好奇的目光。

等到蔣雯麗緩過神來穩定了情緒之後,廖星燃已經不在身邊了,只有病床上別過頭不願看她一眼的兒子黎清揚。

那是2003年的一萬塊錢,那是2003年的三十萬塊錢,無論前後,那些錢對于那時候的蔣雯麗,都是一筆天文數字。然而那些真金白銀,在十五歲的廖星燃的嘴裏,最終卻只變成了輕飄飄的幾個字。

“阿姨,清揚是我好哥們兒。”

直到如今。

蔣雯麗在後來的日子裏,有幸看到星燃朝她撥開了一層皮,才發現,在他那黑白分明年少氣盛的保護層下藏着的,是一顆無比成熟而堅定的內心。

即便是今天的蔣雯麗再回想起當日,依舊不能說服自己完全相信,廖星燃,那時候只有十五歲。

那一年,廖星燃本應該去高一的班級裏報道,但他卻像是和所有人調皮地開了個玩笑,帶着全市前幾名的中考成績,再一次走進初一的班級。

廖星燃救了黎清揚一命。這一舉動帶着蔣雯麗和黎清揚走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命運豪賭,關于生和死,情和義,銘記和忘記。好在黎清揚去和閻王打了個照面之後,終于賭了個完勝。至此,母子兩人總算一步飛越了多年漆黑恐怖的沼澤,踏入安全的平原之上。

這件事,沒有人會比蔣雯麗更有體會,準确地說,不單是體會了,廖星燃那份恩情,勢必将讓這個女人終生銘記。她知道,如果四年前不是廖星燃的出手相救,恐怕兒子黎清揚早就化成了一掊黃土。她如今總是拜觀音菩薩,總是跪在床上一遍又一遍的祈禱。

這些年蔣雯麗陷入了越來越深的自責中,漸漸長大的清揚的懂事和對她的關照,像是一記又一記的巴掌,重重扇在她臉上、她心裏。每一下都和四年前那個永遠不可能原諒的眼神形成鮮明的對比。

是那一年的7月份,清揚轉到了G市設備最新、團隊最權威的醫院進行手術。在被推進手術室的最後幾分鐘,蔣雯麗攥着他的手,一遍遍哀求,“清揚,你看看媽媽……”然而到最後都沒能如願。

她撒手時,看到了兒子狠狠瞪她的那一眼。猛然間,平日裏一句句不甘的質問如同洪水猛獸般席卷蔣雯麗的大腦。

在黎清揚進去之後,在他再次看見這個世界之前,做為母親,她已經做好了永遠讓自己堕入深坑的準備。

沒人知道她那時候握着命運的骰子是一種什麽樣的絕望,只是等到黎清揚再一次看見太陽時,蔣雯麗居然連那鎖的影子都差點沒找到。

她不信老天爺戲法兒會那麽戲劇,他變了一個消除魔術,準确無誤地擊中了那孩子生命最初的十年,稚嫩天真,慘淡坎坷的十年。

于是“何遠山,何尋”幾個字,就在那時被從蔣雯麗的字典裏除名。她試圖借以老天爺的神來之筆逃避,可又同時走進了沒有門窗的封閉地帶,同樣到了今天。

所以,在何尋出現之前,廖星燃也以為,那個姑娘将成為清揚這一生裏的最大遺憾。他可能突然想起,也可能永遠都想不起,想起了是加倍的痛苦,想不起也不能代表痛苦就不存在。

可就是今天,就是剛才,姑娘活生生的站在那裏,失魂落魄帶着多年前的秘密,小心翼翼觀望那個再熟悉不過的人。姑娘依舊那麽稚嫩可愛。廖星燃突然感到慶幸。

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蔣雯麗,想起了在過往的交談中,蔣雯麗提起過次數最多的那個問題。

她問他,星燃,為什麽就是清揚呢?

廖星燃總是回答,阿姨,我一直都說,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那是後來了。當孟原野終于被他擊得潰不成軍,哭都沒有眼淚,只得苦笑說出那句,“星燃,你贏我了,完勝。”時,廖星燃就抱着她哭起來。

他第一次在一個女生面前哭得那麽狼狽,自己就那樣猝不及防塌陷下去。那一刻他不再如別人所說的強大耀眼,不再如別人所說的陰險狠辣,沒有別人所認為的不留餘地,也沒有他們所堅信的毫無顧忌。

他節骨分明的一雙手似能掐破孟原野軟嫩的皮肉,他發抖,孟原野能感受到他那緊貼心髒的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強烈異常。廖星燃好像回到了三歲,回到了老廖面前群狼聚首的飯桌,回到了在那個飯桌上,不小心打翻了別人的酒杯又被迫藏起了慌亂顯出了從容的時刻。

孟原野就像一個令他癡迷的黑洞,他把所有能給的,都給她了,還嫌不夠。而那一刻,是激動的,幸福的眼淚。他頭一次像個得到無價之寶的小孩,陷在她懷裏,緊抱着令他着迷的一切。

孟原野,是大地。

……

此時廖星燃回到家裏,拿起手機,給黎清揚發了一條短信。

廖星燃:在幹嘛?

黎清揚:躺着。

廖星燃:沒找何尋那小丫頭?

黎清揚:沒。

廖星燃:你對人家好點,萬一真喜歡你,又要面子,沒法說的,我可比你有經驗。

黎清揚:……

作者有話說:

關于2003

文不涉及相關背景

完全架空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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