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蔣雯麗和何尋都記着,在學校班主任辦公室裏的那次,是何尋第一次開口承認黎清揚是哥哥,那時候她8歲。在此之前,她從不承認,也從不肯開口叫黎清揚哥哥。

沒人知道,在小何尋的心裏,“哥哥”和“媽媽”的意義其實是相同的。叫哥哥,在她的意識裏,意味着她要像聽媽媽的話一樣,聽黎清揚的話。她可不想被兩個人同時管教、約束,她聽媽媽一個人的話就夠了。這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何尋始終認為黎清揚只是個無故來自己家,并且和自己搶媽媽的壞人。

她都沒有爸爸了,所以她絕不能再失去媽媽。如果她連媽媽都沒了,那她不就成了沒人要的小孩了?外婆前幾天還在唱那首兒歌:“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離開媽媽的懷抱,幸福哪裏找……”

蔣雯麗知道,姑娘何尋跟着她,是養了些蠻性子的,她從來沒告訴過何尋,女孩子應該怎樣。溫柔?大方?淑女?矜持?她從來不在乎,她的姑娘是霸道也好,蠻也好,總之不要像她一樣軟弱,任人欺負。

不再輕易相信所謂的愛情,走出婚姻的圈套時能利落潇灑,這反而是黎井衡讓她明白了的。

99年的日子不大好過,兩個孩子都上學,兒子黎清揚定期要做的檢查增多,要吃的藥也添了新種類。他不再能好好上學,時不時請假,時不時缺課。蔣雯麗不得不又找了一份臨時工來緩解經濟上的困難,于是日子越過越拮據,又忙,又亂。

那是在何尋和班裏同學吵架之前,關于那些日子,李姨是看出了些端倪的。有天,她在蔣雯麗下班到家時說:“小麗,丫頭性子霸道,清揚話少,有時候遭委屈了也不說,你沒事兒問問清揚,得留意着。清揚也小,身體不好,別出了什麽岔子。”

入冬時節,蔣雯麗這時候正為錢的事兒愁得頭疼。兩年多了,姑娘何尋雖然不喜歡兒子黎清揚,倒似乎也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兒,多了無非就是不說話,不搭理,沖着清揚喊叫,偶爾發脾氣……她平日裏忙着上班,盯孩子的時候少,都是李姨在的時候幫忙照看。

“姨,是不是姑娘欺負清揚了?”

李姨笑着搖搖頭,拍了拍蔣雯麗的肩,什麽都沒說,只是答非所問道:“你沒事兒得跟他們聊,這年紀的孩子,正想事兒呢。”

李姨的話,蔣雯麗沒怎麽來得及放心上,她焦頭爛額,為清揚的病,為一次次和老陳的談話,更為将來。聽完李姨的那些話時,她只問了黎清揚一句:“妹妹是不是欺負你了?”

黎清揚搖頭。

蔣雯麗凝眉看着孩子,最後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媽媽忙,有事一定要和媽媽講。”

黎清揚沉默了好長時間,擡頭問她:“媽媽,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我是不是會死?”

蔣雯麗神色不自然起來,心裏當即又亂作一團,“不許瞎說,你的病很快就好了。你是不是聽到誰說什麽了?”

“因為我,學校裏的同學都不和何尋一起玩兒了。”黎清揚垂頭,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他感到自己過的每一天都像是夢一樣,模糊,朦胧。自己有時候分不清哪種是夢,哪種是現實。只記着小瓶子裏的藥片碰撞聲格外地響,陳醫生的臉總是在他腦子裏放得很大,妹妹不喜歡他,常常無端地跟他争,無端地沖他喊,學校裏的同學們都很吵,吵得他頭疼,黎清揚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蔣雯麗那時候有一種無力感,她不知道要怎麽面對自己的孩子,無論是清揚,還是何尋。

……

何尋在學校裏鬧了這一場,她哭到把班主任老師都吓了一跳。後來班主任把孩子支開,對蔣雯麗也沒怎麽客氣,說她教育孩子的方法有問題,說何尋一個小姑娘,脾氣怎麽能這麽壞,怎麽能搞這麽大的破壞。

蔣雯麗也不客氣,“一定是那孩子過分惹惱了我家姑娘,要是你家孩子身體也不好,你肯定也不希望他周圍的孩子成天對他指指點點說閑話。”

班主任:“他們畢竟都是小……”

她打斷,“小孩子怎麽了?老師,不是什麽事兒都能用一句“小孩子”搪塞過去。我家姑娘抓傷了那孩子,破壞了班裏的東西,是我沒管好,我賠。”她從兜裏掏出一些錢,放在辦公桌上,繼而說給王笑的家長,“也請管好你家孩子的嘴,我不認為我家姑娘就該受這種委屈,也不認為她反擊是錯的。”

天氣挺冷,走出學校門口時天已經黑了。她給兩個孩子戴好了帽子,一路上,雖然心裏多少還是有氣,但看着兩個孩子并肩走,也覺着釋然不少。

何尋承認清揚是哥哥了。蔣雯麗本以為,這是一個好的開端,但不想,自己還是想錯了。好事成雙,禍卻一樣沒能單行。應了李姨的話,麻煩真就接踵而至。

那是孩子放寒假的一天晚上,窗外飄了很細的雪花,蔣雯麗從上班的地方回來,已經九點,怕兩個孩子餓壞了,于是也沒多問,就開始做飯。清揚在家時總睡覺,所以這天她回來看見兒子在睡覺,也沒覺着哪裏奇怪。吃飯時,要叫黎清揚了。她叫了兩聲沒反應,随後沖着裏屋喊:“尋尋,叫哥哥別睡了,起來吃飯了。”

過了一分鐘,何尋哆哆嗦嗦走到她面前,要說什麽,卻沒吭聲。

“尋尋,哥哥起來了嗎?快出來吃飯了。”

何尋還是沒說話。

“怎麽了尋尋,愣着幹什麽,快去叫清揚哥哥啊。”蔣雯麗不解地看了姑娘一眼。

姑娘聲音發顫,“媽媽……哥哥醒不來了。”說完就哭了。

蔣雯麗皺眉,突然緊張了,目光始終沒從姑娘身上移開,“什麽醒不來了?”她把手裏的盤子放在木桌上,加快步子朝裏屋走去。

“清揚,清揚?”她爬床上看黎清揚,叫了兩聲,沒反應,孩子臉特別紅,她拍拍他的臉,又燙得吓人。

“清揚,醒醒!快,看看媽媽!”她又道,黎清揚還是沒反應。

“何尋!”蔣雯麗有些慌,又立馬叫何尋。

姑娘進來了,卻站在門口不敢往前移動。

“哥哥睡了多久了?”

“他喝完牛奶就睡了,一直都沒有醒來。”何尋低頭了,不敢看她。

“牛奶,什麽牛奶?”蔣雯麗問。

“我們和好的牛奶,我在牛奶裏放了他的藥,沒有告訴他。我以為他喝了病就會好……”姑娘眼神躲閃,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蔣雯麗只聽到腦子裏嗡的一聲轟響,心仿佛要跳出來了,聲音越發不自然,“哪個藥?你放了哪個?放了多少?”

何尋伸出一只手,手心裏是粉色的膠囊皮,“十幾顆……”

蔣雯麗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的,她把剛剛回來穿的紅雨衣披在身上,就看窗外這時候打出兩道明晃晃的閃電,整個房間一瞬間被清冷的藍光映亮,再次陷入黑暗,窗外從小雪轉成了中雨。

蔣雯麗用一件巨大的羽絨服把黎清揚包裹住,抱起他開門時,站定看着何尋,何尋看到,媽媽的臉扭在一起,她聽見媽媽聲音是尖的,她從沒見過那樣的媽媽。

媽媽說:“何尋,你知不知道你害死我兒子了,你害死你哥哥了!”

而後是瞬間平靜下來的媽媽,她壓着聲,又說一句:“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

雷聲巨響,何尋一個人站在原地,放聲嚎啕。她怕極了,周圍很黑,沒有媽媽,沒有哥哥,沒有任何人。

直到第二天同時,媽媽都沒有回來。

……

在何尋的記憶裏,那天以後媽媽再也沒有對她笑過,再沒有摟着她睡覺,再也沒有給她夾過飯菜。何尋也在某一時刻恍然,她犯了一個巨大的,永遠不可能被原諒的錯誤。

只是,多少年後她才明白,那日,她自以為的“和好的牛奶”并不是她想的樣子,也不是一次吃很多藥,哥哥那個讨厭的病就會好。某種程度上,那是謀殺,她差點殺了哥哥。

黎清揚被從醫院帶回來的那天,蔣雯麗看上去極度疲憊,她沒什麽精神,連和姑娘說話的力氣似乎都快要耗盡了。她把何尋拉到床前,只問:“何尋,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害他?”

“……”她想辯解,想告訴媽媽什麽,可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口。

她看見媽媽的眼睛,不知那眼睛裏裝着的是失望還是什麽其它,她很怕,想哭,可忍住了。後來她聽見媽媽說:“何尋,其實我不是你媽媽,你是我撿來的孩子。清揚才是我的孩子。”

“媽媽,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會欺負清揚哥哥了,我沒有想害他死,真的沒有。”

她沒有得到媽媽的回應,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黎清揚自醒了之後的十幾天,一句話都沒說。他總是神色呆滞,動作遲緩,沒有表情,臉是病态的白,眼睛空空的,就那樣對着窗外發呆,并且一坐就是一整天。

何尋有一種直覺,她總覺得會有什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不再鬧脾氣,更不願意多講話了。

她又一次畫了一家人,這次,除了外婆,媽媽,和自己之外,還有一個比自己高一點點的小人兒。小人兒的頭發又黑又濃密,他牽着自己的手,站在媽媽和外婆的中間,在小人兒的頭上,用黑色水彩筆歪歪扭扭寫着兩個字:哥哥。

畫她沒有給任何人看,只是小心翼翼地疊好,裝進自己的秘密小盒子了。

那段日子,何尋總能看到媽媽走進外婆的屋子,很長的時間都不出來。她還偷偷看到過媽媽一個人在哭,她不知道媽媽為什麽總是哭得那麽傷心,她也不想她總是那麽傷心,可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她很害怕自己會像上次一樣把整個事情搞得一團糟。

她和黎清揚并肩看窗外,和他說很多的話,而每天重複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清揚哥哥,對不起。

起初黎清揚不做什麽反應,後來好像聽到了一些話。他聽到有個聲音說:何尋不是媽媽的孩子,媽媽要把何尋送走,他還聽到關于再見,關于原諒,關于一家人……

終于,何尋看見黎清揚有反應了。他轉過頭,看着她的眼睛說:“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

2000年3月,天上清冷的太陽剛消解了院子裏的幾大片寒冰,卻沒有一點入春的味道,空氣幹冷,風依舊刺骨,街上的行人多是穿着又厚又重的棉襖,可依然難擋風寒。

男人站在門口洗了洗手,折回來之後,依舊一個勁兒地搓那雙凍得微微發紅的手。他的大衣口袋裏裝了一瓶白酒,被他掏出來喝了幾口。

門口放着幾包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是姑娘的衣服和用品。

蔣雯麗面對火爐坐着,手旁的圓木桌上放着整捆的百元鈔票,數目不少。

黎清揚和何尋從裏屋跑出來,何尋站在門口沒動,黎清揚則過來拽起蔣雯麗的袖子,“媽媽,你不要把尋尋妹妹送走好不好?我求你了,我從來都沒有怪過她。”

他還是哭了,“媽媽,求求你了,她只是害怕沒有家,害怕失去你。她一直在哭,媽媽,你說話好不好……”

“清揚,不許哭。”蔣雯麗帶着不容置疑的口氣,看着兒子的模樣,最後強忍着把頭別開了。

此刻屋子裏的人,全部在沉默中,只能聽見黎清揚一個人在哭,連姑娘都沒了聲音。

黎清揚又帶何尋鑽到裏屋,他手裏拿了一塊透明玻璃工藝品,那是一只斂了翅膀的天使,他放到何尋手裏,“不怕。我們一定會再見,這裏永遠是你的家。送給你,院裏的阿姨說,幸運的孩子一定會遇到天使。”

何尋把小天使拿在手裏,忽然覺得沒有那麽難過了,她說:“清揚哥哥,我會回來找你的。再見。”

再一次走出去,男人站起來了。他向她走過來,抱起她,何尋那時候真想狠狠咬這個人一口,她想掙紮,想大叫,可最終什麽都沒有做。她看見媽媽掩着面,低了頭,朝這裏決絕地揮了揮手。

蔣雯麗聽見了一聲“媽媽”,那似乎帶着響徹整個北郊的力量,直穿她的心肺。

黎清揚不再哭了,也沒有跑過來拽她的衣袖。他站在那裏,眼睛裏沒有一點光亮,他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對蔣雯麗說了一句10歲孩子不太可能說的話,他說:“我再也不會原諒你了。”

那天,黎清揚聽見蔣雯麗哭了一整個晚上,直到天亮。

何尋也沒有意識到,從男人抱起她走出那扇門時,便是噩夢的開始。如果那年不是何遠山,她也一定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何遠山拿走了她的一切。勇氣、天真、任性、古靈精怪……他讓她變得軟弱,封閉,任人宰割。

總算,一切都成為過往了。

往日有意義嗎?有,也沒有。

……

蔣雯麗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這是她多少年以來,睡得最安穩、最踏實的一覺。

作者有話說:

咕咕咕,回憶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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