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位于城北的A大。
校門前是繁忙、喧嚣的主幹道,而校內環境清幽、景色宜人。放眼望去,盡是青松翠柏,仿佛并未沾染初冬的蕭瑟。
可程顏沒有閑情逸致欣賞風景,她帶着滿腹疑惑,快步穿過林蔭道。在岔路口轉個彎,她的視線中出現一抹颀長的身影。
站在臺階上的男人收回悠遠的目光,沖她微微一笑:“你還記得這裏嗎?”
從程顏的角度看上去,男人的兩條大長腿格外醒目,臉上帶着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意,就連初冬的寒意都被驅散了幾分。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才大喇喇地調侃:“你這個關子賣得太大了!原來你所謂的‘特別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母校而已嘛。”
家佑對她的揶揄并不介意,他指了指身後的禮堂,一語道破自己的用意:“我們那屆的畢業舞會,我就是在這裏放了你鴿子,所以今天特地約你故地重游……”他停頓了一下,語氣愈加真摯起來,甚至透着某種心意已決的篤定:“我遲到了三年,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次錯過了。”
聞言,程顏當即一愣。
不知是與對方此番話的深意有關,還是因為他壓根沒給她喘息的機會,就直接切入主題了,以至于程顏的大腦一時無法倒退三年的時差,因而産生了片刻的空白。
而就在她恍惚的須臾,她分明在家佑的瞳孔裏看到一絲悲恸,那麽深,深到即使當頭灑下的陽光都化不開。
他今兒是怎麽了?
即便程顏能夠壓下心裏的疑慮,也做不到忽視他的情緒,她想了想,索性直言問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當時為什麽失約?
面前的男人陷入沉默,眸中的那抹悲涼也跟着蔓延開來,幾乎蓄滿了他的整個眉宇。
家佑猶豫了許久——
他才下定決心再次撕裂那道舊傷口。
在開口前,他努力調整出一個不算太沉重的嗓音:“我爸是工程師,那天他在視察地盤時發生了意外,不幸殉職了……所以,我沒能赴約。”
程顏心裏狠狠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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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就連兩人在方程式重逢,他都只字未提這些往事,想必是極痛的。
眼前的一切,包括男人眼裏的痛色都那麽的真實,令她陷入一種莫名的壓抑,抽身不出。有那麽一瞬間,程顏無端地心生自責,她甚至假設——如果自己當時知情,絕不會任他不告而別,哪怕掘地三尺,她也要找到這個男人。
程顏看向對方的眼神不知不覺變得柔和起來,她本能地想要出言安慰,然而,話到唇邊,她陡然恢複了理智——
任何安慰應該都無法抹平那種失去親人的痛。
這一點,她感同身受。
稍事思忖,她抿了抿嘴唇:“物是人非,我們還是向前看吧。”說着,程顏自然而然地挽上他的手臂,話鋒一轉:“你不是說故地重游嗎?那我們到處走走吧。”
……
兩人走進禮堂,程顏不由捂住耳朵。
挑高的舞臺上,校園搖滾樂隊正在排練。鼓手把架子鼓敲得震耳欲聾,一首溫婉情歌也被男主音唱成了撕心裂肺的咆哮。
她瞅了一眼身旁的男人,感嘆說:“比你唱得差遠了呢。”
家佑心思微動,他果斷地向樂隊打個響指。
“借我吉他用用。”
……
禮堂的燈光黯下來。
一束柔光落在舞臺中央的男人身上,何家佑抱着吉他的姿勢灑脫、随意,周身散發出某種迷人的氣魄。
熟悉而經典的旋律随即萦繞耳畔,是Dan Fogelberg的老歌《Longer》。在第一排落座的程顏緩緩合上眼睛,靜心聆聽。
家佑修長的指尖撩撥琴弦,眯着星眸哼唱:“Through the years as the fire stars to mellow……I will be in love with you……”他的聲線清澈,飽滿的情緒跟随跳躍的音符流瀉而出。
烈火般的激情因歲月蛻變得醇香……
我依然愛你……
程顏默誦着這極富暗示性的歌詞,心頭陡然一緊。
難道他今天是來向她表白的?
此時此刻,她劇烈起伏的心跳,昭示着內心的不平靜。
只因她聽得懂他的炙熱,他的愛意。
……
一曲唱畢。
舞臺上再次響起爽朗的男聲:“剛才的歌,獻給我喜歡的女人。”
程顏的眼睫毛猛顫一下。
糾結了幾秒鐘,她才擡眸望向舞臺——
她毫不意外地迎上一束深情而灼熱的目光。
頓時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她在各種自己該有的反應裏掙紮了片刻,末了,她讪然一笑:“家佑,你別鬧了!”她給他,也給自己個臺階下。
愣了倏忽,他執拗地堅持:“我是認真的。”
學弟學妹的起哄聲、口哨聲立刻歡快四起:“在一起,在一起!”
與此同時,一道道好奇的眼光,如萬箭齊發般“唰——”地射向程顏。被旁人瞅得越發不自在,她頓感芒刺在背,再次陷入尴尬的境地。她張了張嘴,幾次試圖說些什麽,但最終也斟酌不出合适的說辭。
的确,此刻除非她欣然接受對方的表白,否則任何借口都只會顯得矯情。
在她的沉默中,氣氛一時僵持不下。
突如其來的窘迫場面,令程顏或多或少有些手足無措,情急之下,她忽然“嚯”一下站起來,轉身沖出禮堂。
臺上臺下頃刻鴉雀無聲。
閃爍的舞臺燈光,襯得家佑的面色愈發鐵青。
他就這樣被拒絕了?
遙望程顏化成一個黑點的背影,他幡然回想起今天在醫院目睹的一幕——
她與陸天皓的親密無間。
家佑正是因為那一幕而耐心盡失,甚至不惜挖出自己血淋淋的傷口給她看,可終究,他還是晚了一步。
念及此,他那雙原本明澈的瞳仁裏掠過一絲……陰郁。
**
程顏一鼓作氣跑出校門,她努力平複了內心的波瀾,打車直奔陸天皓的住處。
她掏出手袋裏的鑰匙,“咔嚓”一聲打開大門。
擡腿進屋,程顏的臉蛋倏地垮下來。
桌上剩着殘羹冷炙和一堆空酒瓶,廚房裏橫七豎八地堆滿鍋碗瓢盆,爐竈上還擺着一只油乎乎的平底鍋……
她差點忘記,陸天皓昨晚送她回家就直接住進了醫院,根本來不及收拾同事聚餐後留下的這片狼藉。幸好是冬天,要不然屋裏非得臭氣熏天了。
程顏撫額哀嘆,這下自己恐怕要當保姆了。
“汪汪汪……”Luca扭動着大屁股湊上來,一臉委屈地圍着她打轉,似是抱怨沒良心的主人棄它于不顧。
程顏低頭瞅了一眼那只毛茸茸的腦袋,心情莫名開朗些許,她笑盈盈地打趣:“大色狗,你餓壞了吧?”她麻利地從櫥櫃裏翻出盒狗罐頭,一股腦倒進Luca的食盆裏:“趕快吃吧。”
趁Luca悶頭猛吃的功夫,她娴熟地清理餐桌,打掃廚房,又幫陸天皓拖了一遍地。大功告成,她才顧得上煮了杯熱咖啡,坐在露臺的藤椅上歇口氣。
二十層高宅的視野極佳。
程顏雙手捧着馬克杯,靜靜地眺望着炊煙袅袅的城市,杯沿升騰的熱氣很快模糊她的視線……
她眯了眯眼睛,神思游曳回方才的一刻——
何家佑那張清朗的面容浮現在她的眼前。
愛情也許很複雜,但感覺卻很純粹。家佑那種優質男自是不愁女人緣,她的拒絕并非因為挑剔,而是她對他偏偏缺失了那麽一點……心動。
三年的時間,人事已非,當年的錯過未必皆成遺憾,有時悵然若失的餘韻反倒比說白道破更有味道。她寧願不曾發生男人當衆示愛的那一幕,現在看來,只是徒增兩人的尴尬與難堪罷了。
馬克杯裏的咖啡轉眼見底,正巧“嘀嘀”兩聲清脆的手機提示音傳來。
程顏看了看發信人的名字,皺着眉點開短信。
“今天的事情就當做沒有發生過吧。”
落款是何家佑。
假如忽略掉對方說出這句話時的複雜情緒,程顏的內心倒是輕盈幾分。她本想回複些安撫的字眼,可字斟句酌,她仍不知該作何回應。事已至此,仿佛她說得越多越顯得造作,最終,她只是在手機屏幕上輸入了個“好”字。
捋了捋被風吹亂的發絲,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返身進屋。
然而,擡腳的剎那——
她的思緒狠狠地被另一張男人的臉霸占。
是……陸天皓。
事實上,她的心,已經不能克制地被那個男人虜獲了。
**
華燈初上。
病房裏,穿着病號服的男人瞥了一眼窗外漸黑的天色,微蹙的眉宇越擰越緊,他放下手頭的文件,随手拿起手機,輸入幾個字:
“你什麽時候回來?我餓了。”
陸天皓在屏幕上點了點程顏的名字,按下發送鍵。他愈發後悔放走了她,尤其一想到自己這副慘樣,那女人居然還有心思和家佑出去,他強大的內心就無端湧起一絲微微的……不平衡。
幾秒鐘,就有信息進來:“我在路上了,你晚餐想吃什麽?”
短信倒是回複得挺快,他輕佻地勾起唇角,毫不猶豫寫道:“我想吃你——”
他刻意換了行,繼續輸入:
“——吃你買的鹵肉飯。”
光是想象她看到這條信息時的惱怒表情,他就忍俊不禁。果然,男人沒離開手的手機再次響起“嘀嘀”兩聲,他噙着笑,正欲閱讀程顏回複的消息——
一通電話突兀地闖進來。
“天皓哥,我被困了……”方曉恩的聲音帶着哭腔,背景音雜亂不堪。
陸天皓斂去笑意,沉聲問:“你在哪裏?”
“我在陽光百貨三層,你趕快來救我!”
對方話落收線,手機裏唯剩下一片“嘟嘟”的忙音。
他條件反射地按下回撥鍵,可方曉恩的手機竟已關機。聽她焦躁的口吻不似開玩笑,他也顧不上看程顏的短信了,趕快罩上件外套,瘸着傷腿出了病房。
……
陽光百貨裏人潮熙攘,通往青春時尚館的滾梯徐徐上行,陸天皓的臉色比平日更嚴峻幾分,多少透露出對那個女人的關心。
他拖着傷腳邁出滾梯,一眼便看到那抹熟悉的倩影。
他犀利的眸光驟然冷下去。
Sisley專櫃後的方曉恩笑靥如花,正對着落地鏡試衣服。
通透的鏡面反射出男人蹒跚而至的英挺身影,和那張寒若冰霜的俊臉,方曉恩定了定睛,嘴角的笑容生生一僵。
她驚訝地轉過身,尖着嗓子沖陸天皓叫喚:“Oh my god!你受傷了?!”
他不悅地乜斜着妝容精致的女人,聲音完全失去了溫度:“你不是被困了嗎?”
“你別生氣嘛,我是被困在試衣間了。”方曉恩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她指着櫃臺上堆滿的新款冬裝,順勢轉移了話題:“這些我都試過了,你幫我看看選哪件?”
她這副鬼靈精怪的模樣,令陸天皓的一肚子氣無處可撒,他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面色愈加清冷。
他顯然沒興致陪這位大小姐挑衣服,一轉頭吩咐導購小姐:“全包起來。”
……
男人刷卡埋單,替方曉恩拎着一大袋衣服走出百貨公司。
她心滿意足地挽上陸天皓的手臂,用甜膩的嗓音提議:“不如我們去吃飯吧。”
“不行,我得回醫院。”他心不在焉地拒絕,心思早被程顏和鹵肉飯填滿了。
轉念,陸天皓想起還沒看那丫頭的短信,估計她已經把晚餐送到醫院了,他趕快摸了摸褲袋,卻發現空空的。他不由緊鎖劍眉,暗怪自己出來得太匆忙,竟然忘記了帶手機。
方曉恩不明就裏,她立馬嘟起了粉嫩的唇瓣,玩起一貫撒嬌耍賴的路數。
而她那雙漫溢着矯情的明眸卻不知看到了什麽——
忽地一閃。
她忙不疊拽了拽陸天皓的手,朝廣場上努努嘴:“诶,那不是你同事嗎?”
不待他反應,方曉恩已經揮舞着手臂,興沖沖地喊了一嗓子:
“程顏——”
被這一聲所驚詫的,不僅是幾米之外的程顏,亦包括……方曉恩身旁那抹偉岸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