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用聽法醫的專業建議, 在場的也都能看出第五具骸骨處于兒童時期,只不過看不太出來年紀。祈銘聞聲回身, 蹲下,視線在那堆骸骨上逐一梭巡。

少頃,他拿起段一端略有缺損長骨,朝後伸過手。高仁見狀立刻遞上裝有蒸餾水的噴壺。少量噴了些水在長骨末端沖去泥塵,祈銘對光看了看,吩咐高仁記錄:“根據幹骺端骨紋理疏密程度判斷,5號骸骨屬于六至七歲骨齡的兒童。”

話音未落,就聽圍觀警員堆裏響起片嘆息聲。越小的孩子遇害越容易引發旁觀者的惋惜, 有學者提出這種心态源自于動物保護幼崽的本能, 無論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羅家楠心裏挺不是滋味, 轉頭想和呂袁橋念叨兩句,卻發現歐健不知道什麽時候擠到了自己旁邊:頂着倆紅眼圈,嘴唇緊抿下巴微微發抖,眼瞅着跟要哭出來一樣。

“上一邊兒哭去, 別在這丢老子的人!”

低聲兇了他一句,羅家楠回手給眼眶過淺的菜鳥推出人堆。往後退了幾步遠離人群, 歐健擡胳膊蹭了下眼角。這時旁邊遞來張消毒面紙, 同時響起善意的叮囑:“別用手擦眼睛,腐屍周圍的土壤含有大量腐敗菌,容易造成黏膜感染。”

接過紙巾擦手, 歐健感激的沖夏勇輝點了下頭。剛去圍觀骸骨挖掘工作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這位法醫。山坳裏環境潮熱,夏勇輝一直在坑裏幹活, 衣服濕的能擰出水來也沒見他上來歇口氣,直到把最後一塊細小的指骨從紗網裏篩出。

歐健打從心底裏尊重敬業的人,無論是何行業崗位。雖然有點怕羅家楠, 但每每看到那哥們困得吃着吃着飯能一腦袋紮飯盒裏、接到線索進展電話又立馬原地滿血複活的樣子,絕是發自內心的欽佩。

人一多,簡易帳篷裏出奇的熱,廖靜開始往外轟人:“都別在這圍着了,該幹嘛幹嘛去,給法醫騰點地方……許傑!你趕緊安排人送鄒先生回去休息!”

在所裏被稱呼為老師的人忒多了,像鄒筱筱這樣的業界泰鬥,為做區別,旁人都尊稱她為“先生”。

“不急不急,我再待會。”鄒筱筱朝她擡擡手,轉頭望向祈銘:“祈銘是吧?我聽說過你。”

聽廖靜喊“鄒先生”,祈銘已明了對方的身份,随即起身敬道:“是我,您好,鄒先生。”

“你看東西很準吶,果然如傳聞所言,年輕有為啊。”鄒筱筱帶了将近三十年徒弟,桃李滿天下,看到後輩青出于藍,由衷欣慰。

受到德高望重的業界前輩稱贊,祈銘寵辱不驚,微微颌首以表謝意:“您過譽了。”

“哦,對了,之前小夏跟我說,錯過了你的面試邀請,不好意思啊,那段時間他跟我在外地出差。”

“不着急,等忙完這案子,擇日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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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銘剛聽高仁說夏勇輝是跟着鄒筱筱一起來的,心裏擰出個問號——跟鄒先生混,接的都是省廳重點監督的案子,為何還來市局面試法醫助理?

鄒筱筱淡笑道:“還擇什麽日啊,這案子就讓他跟着你,行你就留下,不行還給我退回來。”

“鄒先生您帶出來的學生,怎麽可能退……”高仁話說一半突覺旁邊射來道瞪視,大熱天的竟然打了個寒戰,趕緊腳底抹油——開溜,“你們聊,我先去那邊弄編號。”

“老師您回去休息吧,這有我們就行。”一直在旁邊當背景板的夏勇輝及時出言,化解變得莫名尴尬的氣氛。

确實不是年輕的時候了,車馬勞頓加熬夜,鄒筱筱面上疲态已現。和祈銘說了幾句自己的經驗建議,她跟着許傑派來的兩位警員上坡,先行回賓館休息。目送前輩離開,祈銘轉頭将視線投向夏勇輝,語氣不帶任何情緒的安排起工作:“你負責剛挖出來的五號骸骨。”

“好。”應下話,夏勇輝稍作停頓,說:“祈老師,剛在五號骸骨的挖掘過程中,我發現個問題。”

“說。”

言語間祈銘已開始着手三號骸骨的處理工作,手底下快得令旁邊幾個臨時抽調過來的法醫系學生瞠目結舌。散亂的骸骨就像沒有例圖的拼圖板,不啻于盲拼,只有對人體每一塊骨骼的位置和形态爛熟于胸的人,才能将其迅速拼接完整。

“多了根指骨。”夏勇輝說,“我篩的時候數了七遍……”

“多指畸形。”祈銘一邊跟他對話一邊在腦子裏計數骨骼量,四具屍體并排埋葬,挖的時候很難說會不會搞混,少了還得回坑裏篩,多了得挑出來給旁邊的還回去,“跟負責人說,發協查的時候将此特征标明。”

夏勇輝從兜裏拎出個裝有骨頭的證物袋,遞到祈銘眼前:“骨骺已完全閉合,不是孩子的指骨,且創面整齊,是被銳器切斷的。”

證物袋跟眼前晃晃悠悠的,看的祈銘有點來氣,放下剛拿到手裏的大腿骨,站起身與夏勇輝對視:“你能不能一次把話說完?”

“你先打斷我的。”夏勇輝毫不退縮,坦然對上和自己身高視線都齊平的祈銘,“祈老師,你的專業程度足以比肩鄒老師,只是在她那邊主要還是做課題研究,所以我希望能跟着你多進行一些實操工作,我可以當碎催被你呼來喝去,但請尊重我說話的權利。”

隔壁帳篷裏,高仁聽到他的話後心裏只有“我去”倆字——敢這麽跟祈銘說話,怕不是助理職位不想要了吧?

別說高仁,就連祈銘也同樣感到一絲詫異:眼前的夏勇輝和自己記憶中的完全不同,以前的他可是個被指出不專業之處就能紅眼圈的玻璃心,且毫無反抗權威的能力,甚至連意圖都沒,現在居然能理直氣壯的指責未來的上司?

像是洞悉了他的疑惑,夏勇輝緩下語氣:“祈老師,我一直記得你跟我說過的話——‘路是自己走的,父輩的巴掌不會跟你一輩子’,也正是因為你這句話,我才決定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法醫……得到你的認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所以,希望和你一起工作的日子裏,我們不會因性格上的差異而産生沖突。”

牛逼,高仁心說。于他所見,祈銘這人軟硬不吃,拍馬屁沒用,耍橫更是自尋死路,唯獨這種軟中帶硬、一邊給予肯定一邊進行自我觀念輸出的方式,倒真能撼動祈銘的內心。

他确信,羅家楠就是靠類似的手段泡到他師傅的。

聽完夏勇輝的話,祈銘沉默了一陣,與之對視的視線也從針鋒相對的狀态中脫離出來:“工作時間不談個人問題,說案子,根據發現,你的結論是什麽?”

“如果其他四具骸骨沒有指骨缺失的情況,我認為,這截斷骨——”夏勇輝刻意一頓,加重語氣:“屬于兇手。”

“羅家楠!”

祈銘這一嗓子,給後頭幾個抱團看熱鬧的法醫生吓得一齊哆嗦了一下。也就幾秒鐘的功夫,“召喚獸”聞聲跑來。瞪着浮起血絲的大眼珠子,羅家楠看看夏勇輝又看看祈銘,感覺倆人之間的氣氛有點怪怪的,咽了口唾沫謹慎地問:“啥事?”

別是祈銘掉醋缸裏了吧?他心虛地想。

看祈銘朝自己手上偏過頭,夏勇輝把證物袋遞給羅家楠,簡明扼要的做出說明。羅家楠聽完立馬拎着證物袋去找陳飛廖靜他們。要真如夏勇輝所說,排查時找個斷指就行了!不過首先得确認排查範圍,畢竟各種因傷斷過手指頭的人還是挺多的。

等羅家楠跑遠,祈銘看看戳在一旁望着對方背影,嘴角微微挂起絲笑意的夏勇輝,語調瞬間降至零點:“等什麽呢還不幹活?”

“啊?哦。”

正沉浸在提供了可能有助于破案線索的喜悅之中,夏勇輝被一語點醒,立刻抓過付手套開始幹活。對于工作,祈銘是出了名的嚴格,且十分注重效率,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磨洋工,門也沒有。一旦犯懶被抓包,絕得被呲的得想跳樓。之前跟過他的實習生,離開之後再路過市局都繞着走。

運了口氣,祈銘蹲下身繼續幹活。

——等會,剛數到多少來着?七十八還是八十七?

破天荒頭一次,他被自己的個人情緒波動影響了工作進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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