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詛咒之果（1）
“叮鈴鈴”聲響。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推開了古色古香的大門。
葉羅瞟了一眼案上的屏幕，冷冷道：“這裏沒有你的預約。你不該來這裏。”
年輕男子的目光從大門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書架，最後緩緩定格在葉羅身上，“我認為，我既然出現在這裏，有沒有預約，已經不重要了。”
葉羅神色依舊，“姓名。”
“韓霁。”
“請走上前來。”葉羅指了指陳設古樸的書案前。
韓霁立即上前站好。
只見葉羅迅速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立即在案上鋪好宣紙，輕筆着墨，片刻之間就勾畫出了他的肖像。韓霁看着紙上那個栩栩如生宛如另一個自己一樣的頭像，驚詫不已。
葉羅瞪了他一眼，舉起手中肖像，“這是你嗎？”
韓霁有些發愣，不知該怎麽回答。突然，他瞪大雙眼，驚惶地瞪着葉羅手中的那張紙，語無倫次道：“他在動……他…是不是真的？”那張畫像的人好像竟然也張開了口，在對他說話。
葉羅面不改色，道：“是真的。”
“啊？”韓霁立刻跳開幾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葉羅，“為什麽是真的？他不是你畫出來的嗎？”
“廢話，因為他就是你。”
“啊？什麽？”韓霁大叫着，又跳開了幾步。
“我是集夢師。我畫的就是你夢裏的情緒。換句話說，”葉羅指着韓霁的肖像畫，一字一句道：“在你的夢裏，你就是‘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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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霁仍站在一旁，不敢靠近，“他，他為什麽看上去一副苦喪着臉，十分恐懼的樣子？他在害怕什麽？”
“那就要問你了。”葉羅将那張肖像畫推到韓霁眼前，“你到底在恐懼什麽？”
韓霁看着眼前和自己分毫不差的一張臉，一樣的五官，一樣的皮膚，卻截然不同的神情，心緒開始變得浮浮沉沉。
“你的夢裏充滿了恐懼。那是一種無論你怎麽做都抗拒不了的深沉恐懼，你擺脫不了，也無力扭轉。所以，你無時不刻不在飽受煎熬，無時不刻不在祈求解脫。因此，你的夢指引你來到了這裏。但是，很奇怪，我卻沒有收到你的預約。”
自始至終，葉羅的神情都是冷靜而漠然的。或許因為她見過了太多人的夢，又或許因為夢境與現實本就不可剝離，她見過了太多人的太多情緒，欲望和痛苦。
“你能幫我嗎？”
韓霁忽然哽咽，充滿祈求地看着葉羅。
葉羅遺憾地搖頭，“不，我幫不了你。雖然我對你的夢很感興趣。”
“為什麽？為什麽？”韓霁突然有些激動地吼道。
“我不能幹涉個人的生死，也不能逆轉在你身上出現的退化現象。因為那是與自然法則相逆的。我做不到。”
“你不是集夢師嗎？你不是能自如地操控夢嗎？你把它抽走吧，我不想再做這樣的夢了。求你……”
“我可以抽走你的夢，但是我滿足不了你的請求。”
韓霁手足無措地看着葉羅，眼裏依然充滿了祈求，“你怎麽知道我要求什麽？你只要讓我不再做這樣的夢，就行了。”
“我不行！”葉羅冷靜地打斷他，“你的夢來源于你身體的痛苦。而對你身體的痛苦，抱歉，我無能為力。”
“果然，這是詛咒，生生世世都擺脫不了的詛咒，你知道嗎？”韓霁的情緒顯然已經不受他自己控制了，他整個人仿佛突然陷入到了某種難以承受的幻境中。
葉羅當即将那張肖像畫投入壁爐中，紙屑伴着火花灰飛煙滅，終于徹底消散在空氣中。
韓霁的情緒逐漸趨向平和。等到韓霁的意識徹底清醒時，葉羅已背轉過了身，“你走吧。我幫不了你。”
“真的幫不了我嗎？”韓霁看着那個背影，最後一次祈求。
葉羅沒有回答他。
“姐姐，你送他一個好夢吧。”
清脆的聲音來自倚靠着樓梯欄杆的少女。少女手上拿着一本攤開的書。讓韓霁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書裏所有的人物都是活動的，就如同剛剛他的夢一樣。那些由線條勾勒出的小人會舉手示意，會朗誦詩書，會開口大笑。仿佛好像還在龇牙咧嘴，一副嘲諷他的表情。
“這不知是誰的夢。夢裏的時間流逝得特別慢，好像一直在課堂裏。”少女淡淡道。
“是嗎？”韓霁怔怔的，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這裏的書架上，每本書都是一個人的夢。很多的。”
少女的聲音清脆入耳，但臉上卻是一副與聲音極不相稱的疏離神情，冷漠，充斥着距離感。韓霁不明白地看了看她，讷讷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的夢被放進這裏，我也可以看到。通常，這個圖書館的讀者只有我。”少女繼續道。
韓霁起了好奇心，“你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
可少女卻不再回答他，只是木着一張臉，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行了，你不該待在這裏。”
開口驅客的是葉羅。一般來說，葉羅對于每一個拜訪者是否逗留，并不會過多幹涉。因為只要離開了這裏，對于那些人來說，這裏的所有經歷可能也就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夢。但眼前這個人不同。
這個名叫韓霁的青年似乎能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夢境，甚至能夠控制夢境中的自己。剛才，他的情緒波動起起伏伏，但是他的夢卻沒有任何改變。他的夢裏，從始至終只有一種情緒。如果一個人在夢裏也能讓自己一直保持一種情緒，而且還能夠拒絕她一直往深處探索，說明他對于自己和自己的夢境都有非常清晰且強大的控制力。而現在，她還無從确定他的目的。
一片混沌中，有無數個小亮點漸漸飛向一處。
“姐姐，他的夢為什麽忽然變成這樣了？”
“因為他的夢境正在漸漸破碎，意識正在清醒。”
“咦，我看到他了。他在那裏。”
“他也看到我們了。”
“他好像在沖我們招手。”
“這裏，還是他的夢。”
葉羅話音剛落，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剎那間，她們已身處一片很大的廢墟中間。四處的斷壁殘垣和随處可見的枯木黑梁昭示着它曾經遭受的命運。
韓霁站在一旁，似乎非常意外她們的出現。
“這裏是哪裏？”無明指着廢墟問韓霁。
“這裏是我父親家族的莊園。”
“你為什麽到這裏來？”
韓霁看了她半晌，緩緩道：“父親在世時，他告訴過我，他出生于一個大家族，雖然只是遠支，但是，那個家族不知從何時起，便一直背負一個詛咒，只要身體中流淌着那個家族的血液，那麽，他的後代一定會一直遭受詛咒，生生不絕。”
“你說我的痛苦來源于身體，其實我的痛苦應該來自于這個所謂的詛咒。”韓霁看着葉羅，平靜卻激憤地道。
“其實你還有其他的選擇。”葉羅道：“如果你放棄現在的一切，你就再也不會感到痛苦。”
“你的意思是讓我放棄自己的生命？”
“既然詛咒無法改變，那就只能改變自己。”
“那你能放棄收集夢，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嗎？”韓霁反駁。
葉羅冷冷昵他一眼，“我不是你。我無需改變。”
“那麽，請你離開。”
葉羅卻突然問道：“你到底是誰？從你突然出現在圖書館的那一刻，我就覺得很奇怪。”
“你想知道？”韓霁唇邊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不會告訴你的！”
接着，韓霁突然消失了，整個廢墟也在頃刻之間消失。葉羅與無明身旁重新被灰色霧茫茫的混沌所包圍。
葉羅伸出手，毫不費力地撕開混沌，轉眼間，她們便回到了“儲夢圖書館。”
“姐姐。”
無明在身後叫住葉羅。
“我想去看看他的其他夢。”
葉羅立即轉過身，盯着她的臉看了很久，仿佛是在确認什麽。
“我覺得他很狡猾，藏了一些東西，我想把那些東西找出來。”
無明心中一片平靜，她并不認為葉羅會拒絕她。因為葉羅從不會反駁她的要求。
葉羅沒有說話。但是她們身邊的場景卻正在快速發生變化，一個個場景如同電影片段，一幀一幀在她們眼前閃過，那些場景出現最多的是韓霁，毫無疑問，那些都是韓霁夢境的片段。葉羅牽起無明的手，輕聲道：“走吧。”
葉羅首先帶着無明來到了一個幽黑的巷子口。
這條小巷夾在兩條寬大的馬路中間，仿佛泾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兩邊的光影閃爍和小巷的深幽黑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巷裏沒有一絲光，無明只隐隐約約看到幾個黑影在走動。
“啊——”
似乎是某個少年在慘叫。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臭小子，竟敢偷偷去告狀！我今天一定要讓你長點教訓！你們幾個給我聽着，他去告密的時候，也說了你們的名字，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我聽你的！”很快就有一個人附和。
“對，我也聽你的！”
“讓他長點教訓！”
……
陸陸續續有五六個聲音在巷子裏響起。
然後，便是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還有最初慘叫的那個少年偶爾的反抗聲，但漸漸的，那個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
無明不明白地看向葉羅。
葉羅看着巷子另一邊突然出現的那個人影，道：“他來了。”
“哦，是韓霁。”無明道。
“你們在幹什麽？”
韓霁急切地沖進巷子裏，似乎他是為解救那個被毆打的少年而來。
看見韓霁出現，其他五六個少年立即停止了動作，撒腿就跑。很快，少年們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頭。
韓霁牽着被毆打的少年漸漸向葉羅和無明的方向走過來。
待離得近了，無明才看清了少年的模樣。他的樣子，同韓霁有幾分相像。
“韓宋，你今天到底又做了什麽？”
少年不滿地嘟哝道：“沒做什麽。我在路上走的時候，看見他們騎車撞倒了人，然後跑了。于是我就去了附近的派出所。”
“我不是讓你好好待在家裏嗎？怎麽又偷偷跑了出來？”韓霁話裏雖然全是責備，但卻幾乎不敢低頭去看少年臉上、手上還有身上的傷，他躲閃着避開了少年擡頭看向他的目光，拉着少年快速地走出了小巷。
“什麽嘛？天天待在家裏，真的很悶。況且，你又不是我爸爸，幹嘛總喜歡管着我？”
“總之，你聽我的話就行了。”
“切，你到底是我的誰？”
……
談話聲漸漸遠去。
葉羅拉起無明的手，準備進入下一個夢境。無明卻突然停了下來，“韓霁會來救這個少年，是不是就像我和姐姐一樣，因為少年會陪着他說話？”
葉羅眼神暗了下來，堅定地否決，“不，他們與我們不同。”
“為什麽？”
“因為，那個人是他的父親。”接着，葉羅繼續道：“這是他一年前的夢。其實每個人做過的夢并不會消失，它們就像圖書館裏的那些夢一樣，會被記錄下來，成為一本夢的記錄簿。如果想知道他以前的夢，我們也只需要按圖索骥，翻到那一頁。”
“可是，他的父親看起來比他小很多。”無明不解。
葉羅同不久前一樣，再次沉默了。
下一刻，她們身邊的場景變成了一座孤兒院。她們站在門口，看見韓霁匆匆下了車。不久後，他出現在孤兒院裏的花壇旁。
花壇邊，那裏坐着一個小男孩，約莫五六歲的樣子。
“那是韓宋，他的父親。”葉羅平靜地告訴無明。
無明沒有答話，她的目光始終盯着那個小男孩的臉，确實像極了剛才她見過的少年。但是，他現在只有五歲左右的樣子。
韓霁蹲下身，溫柔地撫摸着小男孩的頭發，“我來帶你回家。小宋，乖。”
小男孩沒有擡頭，也沒有任何回應。
這時，身邊看護的阿姨告訴韓霁，“三個月前，救護中心在一個橋洞下面發現了他。當時，他全身髒得不成樣子，面色饑黃，十分消瘦。而且無論誰問他任何話，他就是不開口。後來，他們将他送到了這裏，他也還是這個樣子，幾乎很少開口。”
“我想，他只是害怕。因為……”韓霁壓抑住喉頭的哽咽，“我會耐心地陪着他，一直陪着他，他會重新說話的。”
看護阿姨重重地嘆了一聲，獨自離去。
韓霁立刻抱起小男孩，目光在那張小臉上凝視了許久，笑着拉過他的手，“走，我們回家喽。”
“韓先生。”看護阿姨去而複返。
韓霁正盯着小男孩手上的創口貼。
看護阿姨又是一嘆，“這是他半夜偷偷從床上爬起來，然後摔傷的。過去三個月，他很多次在夜裏起來，想偷偷離開。夜裏光線暗，我們有時候根本沒注意，所以……”看護阿姨沒有再說下去，嘆息着轉身離開。
夢境再次開始坍塌，随着孤兒院的消失，韓霁抱着小男孩的身影也漸漸消失在急速變幻的漩渦中。
葉羅和無明回到了“儲夢圖書館”。
“若說詛咒也好，其他原因也罷。總之，他似乎面臨着和他父親相似的命運。但是，他似乎更幸運一些。他只會喪失一些基本的感官，比如味覺聽覺之類。他不必承受時間逆向流動所附加的痛苦。”
無明似并不在意，頭也沒回，直往書架那邊走。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問：“那些是夢還是現實？”
葉羅沒有直接回答，“那你認為那些書架上的夢是現實嗎？”
對于這個答案，無明顯然不滿意。但是，她的臉上還是沒有露出任何不滿或不解的神情。她，仍然是她一直以來的那個樣子，冷淡且疏離。然而，這的确就是真正的無明，她聰明，敏銳，但卻不懂人情的牽絆，像個空心人。
“你為什麽不回答她？”
伴随着檐下的風鈴聲響，韓霁再次不請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