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的選擇(2)

“請進。”

又一個拜訪者如約而至。

葉羅公式化地問:“你有什麽要求或者願望?”

“這裏是什麽地方?我為什麽會來這裏?”拜訪者的神情十分惶恐不安,“你又是誰?”

“我是集夢師。請你站在案前來。”

“集夢師?”拜訪者疑惑地慢慢挪到案前,“是你讓我來這裏的嗎?”

“是——”

“姐姐,我可不可以出去?”

葉羅看着突然出現的無明,問:“你想要出去?”

“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我無法在這裏繼續看這些書。”

“半個小時,可以嗎?半個小時後,你必須回來。”正如無明心中所知道的那樣,葉羅永遠無法拒絕無明的要求。

“我走了。”

說完,無明便消失在了“儲夢圖書館。”

“她去了哪裏?怎麽會憑空消失?”拜訪者驚詫地看着葉羅。

葉羅低頭不語,不久拿起畫像,問:“你覺得,這是‘你’嗎?”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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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者瞪大了眼。

無明靠在欄杆上,平靜地注視着每個出現在她視線中的人。空蕩蕩的天橋上,只有她一人。

“哥哥,我想吃冰淇淋,你去給我買一個,好不好?”

這時,天橋下,恰好有一對兄妹經過。

哥哥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溫柔地問:“娜娜,你看天氣這麽冷,冰淇淋即使買回來,肯定也化了,哥哥給你去買好吃的巧克力,好不好?”

“巧克力?”小女孩眼睛霎時一亮。

哥哥拉起小女孩的手,“你看那邊,有一家店,店裏有好吃的巧克力,娜娜跟哥哥一起去,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一笑,嘴巴吧唧了幾下,似乎已經在回味巧克力的味道,催促道:“哥哥,快走,快走!”

“好,走喽!帶娜娜去吃巧克力喽!”

兄妹倆的身影漸漸走遠。

無明的眼裏依然沉靜如常。接着,她轉過身,看向了那個從天橋另一頭正向她慢慢走近的男子。

“非決。”

“無明。”

非決确實沒想到會在現實世界中看到無明。在他的印象中,住在“儲夢圖書館”的兩個女人幾乎與如今的世界一點都不相容。

“你怎麽在這裏?”非決問。

“你覺得奇怪?”

“比起你認為我奇怪,我覺得,說出上面那句話的你更加奇怪。”

無明平靜地問:“奇怪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為什麽人會産生奇怪的情緒,但是那些物體和其他的生命體卻不會?”

“這個,我也無法給你答案。”非決道:“但是,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親自去感受。”

“還有,”無明指着遠去的那對兄妹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哥哥為什麽沒有拒絕那個小女孩?”

“你知道哥哥意味着什麽?”非決問。

無明點頭,“哥哥,他比小女孩年紀大。”

“葉羅之于你呢?”

“姐姐年紀比我大,比我先出生,一直陪着我,不會拒絕我。”

非決看着無明的眼睛,問:“僅僅如此嗎?”

無明同樣擡起頭,看向那雙隐藏在鏡片之後的銳利深眸。

“但願你以後會明白。再見。”說完,非決越過無明,向天橋另一頭走去。

“姐姐說,她救不了那個人。”

非決停下腳步,問:“為什麽?”

“因為他的身體機能已經受到嚴重損害,這個誰也逆轉不了。”

“我明白了。”非決的聲音似乎有些沮喪。

“我看過你的夢。姐姐說,你的夢已經纏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難解的結。”

無明的話讓非決再次停下了腳步。

“所以,你還要告訴我什麽嗎?”

“我對姐姐說,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直接拿刀劃開那個結,那樣,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非決雙眼眯起,眼眸裏閃過一道暗光,冷笑道:“這的确是最直接的辦法。”

“那麽,你為何不選擇這個辦法,讓那個人早日解脫?”

非決轉身,憤慨地望定無明,“你怎麽會明白?”

無明無波無瀾的眸子裏第一次浮現出煩躁的情緒。她微微低下頭,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天橋底下那些形色匆匆的人影。

秋風瑟瑟,幽草作響。

非決開着車子緩緩向掩映在草叢中的小樓駛去。

随着車漸漸駛近,有一個影子也漸漸越來越清晰地映現在非決的眼裏。

韓霁坐在門前灰暗隐約的燈光下,似乎正在等待着他。

“非決,你确定沒有其他辦法了嗎?”韓霁急躁地走近非決,“關林蘇醒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

非決雖然不明白韓霁為何如此急躁,但還是答道:“非常低。”

“有多低?”

韓霁很快從非決沉寂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非決道:“以他現在的狀态,肯定撐不過這個月。”

“難道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嗎?”韓霁垂着頭,喃喃地問。

非決沒有辦法回答韓霁。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去找葉羅了。如果葉羅也沒有辦法,那麽等待關林的就只有死亡。他想,現在應該沒人能體會他心底的悵惘與痛苦。明明努力了那麽久,明明清楚一切的利害,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切付諸流水,他心中實在難甘!憑什麽!憑什麽!

非決平靜地拍了拍韓霁的肩膀,沉默地走向小樓。

“如果——”韓霁略帶遲疑地開口,“有沒有可能,讓我和關林做同一個夢?這,可能嗎?”

非決倏地轉身,默然地盯着韓霁,“你确定?”

韓霁察覺到非決瞬間的激動,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跟我來吧。”

韓霁茫然無措地站在破舊的廠房外,心中正慶幸,還好不像上次那個夢,至少是個正常的地方。雖然,這裏的房屋都很破舊,天空也很灰暗。

“韓霁,我不确定你和關林能不能做同一個夢。我現在只能将你們的意識嘗試着連接起來。如果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那麽請記住,一定要先找到關林。然後,包括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也只能靠你自己了。”非決稍稍停頓了幾秒,“另外,我也無法确定這種連接持續的可能性,甚至不能斷定你是否還能醒過來,你,知道嗎?”

“明白。”韓霁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關林會在哪裏?

一路走來,除了自己,韓霁沒有在陳舊的廠區內看見任何人,也沒有聽見任何其他的聲響。這裏的建築陳設看起來都像是上世紀□□十年代的風格,難道這裏是關林幼時的記憶所衍生的夢嗎?

韓霁一邊尋找着,一邊在心中琢磨着。

似乎有小孩的哭聲,方向應該在廠區東邊的職工樓。

韓霁快速跑到職工樓區域,他發現,最裏邊一棟樓的三樓裏,有一扇窗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你說,你今天逃學去哪裏了?”

女人手中拿着一根藤條,狠狠抽打着兒子。

兒子顫顫巍巍地哭泣着,“沒,沒有去哪裏,我,我去了學校,然後,然後……”

“說!”

“然後在角落裏睡着了。”兒子怯弱地看着母親。

“成天不學習,只想着睡覺?你還有理,是不是?以後注定也是個沒出息的人!”女人仿佛突然被什麽所刺激,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兒子的手。

“媽媽,媽媽,疼……好疼……”兒子不停哀求着。

“不疼,你就記不住!給我忍着,忍過去就記住了!”女人眼裏似乎冒着火光,仿佛要把所有憤恨通通都發洩到兒子身上。

“疼……疼……真的好疼,媽媽……”

“不許哭!”

……

韓霁正想沖進去,然而,周圍卻突然發生了改變。

這應該是某個學校的圍牆外,時間已是傍晚。

關林低着頭從學校走出來,他緊緊地抓着書包帶子,步子邁得很慢,似乎并不情願立刻回家。

有幾個個頭比他高的學生擋在了關林前面。關林不知道,所以一下子撞到了其中一個人的身上。這時,他才擡起頭,受驚般看向攔住他的人。

“關林,你自己數數,這是你第幾次撞到我了?以前我本不打算跟你計較,但今天我心情也不好,所以只能發洩在你身上了,也讓你記住,以後走路,記得看前面,不要總低着頭。你說,好不好?”

“我以後一定會記住的。”關林怯怯地看着攔住他的人,“我不小心撞到你,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

“你看他,每次還沒怎麽的,他就開始求饒,你們說,他是不是只會求饒?”其中一人嬉笑着說。

“那咱們要不要饒他呢?”另一人附和着哄笑。

“三哥,咱們可都等着你說話了。”

“饒,還是不饒呢?”被稱作“三哥”的人故意道。

然而,話還未說完,他已經踢倒了關林。

“還等什麽?三哥已經告訴咱們了!”

……

這時,畫面毫無預兆再次發生了改變。

同樣是學校圍牆外,也同樣是那幾個人攔住了關林。

韓霁注視着領頭的“三哥”。

“關林,過來!”三哥笑着對關林道:“今天只要你過來,我就不打你!”

“對,你自己走過來,我們今天就不跟你計較!”

“真的?”關林問。

三哥答:“真的。”

不要,關林,不要過去!

韓霁在馬路對面叫着,然而關林似乎根本聽不見。

“咚——”

關林伸手一拳,直接打在了被喚“三哥”的少年臉上。

“但是,我不想再受你們欺負了。”

“關林!”三哥吼道。

“你們今天絕對打不到我!”

關林仿佛變了一個人。

這樣的神态和神情——

韓霁立刻意識到關林的夢又開始分裂了。但是,這一次,同樣沒等他靠近關林,他的夢境再次變化了。

韓霁睜開眼,不敢相信他又來到了這樣的地方。

藍天白雲,草地,小樹林。

關林和那個小女孩呢?

原來在那邊。

韓霁急忙奔過去,但是顯然已經晚了。

鮮血再次染紅了草地。關林捂着腹部,渴求地看着他,“救我……”

小女孩站起身,走向韓霁,“你是誰?”

“我是……”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韓霁不知道該如何向這個莫名出現的小女孩解釋,因為非決告訴過他,關林未婚,也沒有小孩。

“你看得見我?”韓霁問。

小女孩深深看着韓霁,“當然。”

“你為什麽要殺他?”

小女孩臉色突然變了,絲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狠厲,“因為他殺了我。”

“他殺了你?”韓霁似想到了什麽,急問:“他怎麽殺了你?我似乎聽到過,你叫他‘爸爸’?”

“對,他是我爸爸!”

“我怎麽可能是你爸爸?”關林插話道。

“但是,你為什麽要殺你的爸爸?”

韓霁的話讓小女孩收回了目光,小女孩看着韓霁,示意他蹲下。韓霁蹲下身,握住小女孩的手,“你為什麽——”

“你管不着!”

小女孩輕輕推開韓霁,蹦蹦跳跳地跑向小樹林。

韓霁低頭,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腹部,那裏赫然也插着一把匕首。

“非決,難道這就是你想看到的畫面嗎?”

充滿怒氣的質問從身後傳來。

非決嘆氣道:“不是。”

“你難道不知道,這到底意味着什麽嗎?”葉羅看着眼前幾乎就在咫尺的那個人,道:“你強行将關林的意識和韓霁的意識連到了一起,并以此為媒介,讓韓霁能夠進入關林的夢。但是,你難道沒想過,如果韓霁在關林的夢裏死了,他的意識也就死了,那麽他還怎麽可能醒得過來?”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這麽做?”這次問話的是無明。

非決看着二人,道:“韓霁堅持,我也有私心。”

“什麽樣的私心?”無明接着問。

兩雙同樣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交彙。

非決無聲嘆了嘆,“我想找到關林夢境分裂的根因。”

“即使你找到,又如何?他早已經是植物人。”無明道。

“你怎麽會明白?”

非決仍然以這句話結束了他們之間的談話。接着,他将目光轉向了正在查看關林的葉羅身上。

葉羅看着他,道:“非決,只此一次!”

非決微低下頭,鄭重道:“無論如何,多謝。”

葉羅進入了關林的夢。

“你想知道那個小女孩是誰嗎?”

關林略想了想,道:“她是誰?”

葉羅道:“跟我來吧。”

“那我呢?”韓霁微笑着問。對于葉羅的突然出現,他很高興。

葉羅瞟了他一眼,低聲道:“随便你。”

很快,藍天白雲消失在了他們眼前,取而代之是一片深幽的樹林。樹林裏暗不見光,似乎比黑夜還深沉,而且充斥着一種潮濕腐朽的味道。

關林拉了拉韓霁的衣袖,問:“這是什麽地方?”

葉羅卻突然道:“出來吧。”

一個女人牽着不久前消失的小女孩走了出來。

“應該是草地旁邊的小樹林。”韓霁低聲對關林說。

然而關林的所有注意力早已移向了那個正在靠近他的女人身上。

“若若……”關林癡癡地叫道。

“關林……”

這是怎麽回事?

韓霁不解地看向葉羅。

葉羅突然抓住他一只胳膊,将他往外一推,看着非決道:“你不能再留在這裏了。出去吧!接住他!”

“喂,葉羅——”

韓霁伸手想去觸碰葉羅,但顯然他此時根本已經觸碰不到她了。

葉羅走到沉默的二人面前,“你們時間有限,請長話短說。”

“可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麽?”關林弱弱地看了葉羅一眼。

“很簡單,你只要告訴她們,當年,你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選擇?不僅打掉小孩,而且在她身體還未好轉之時,徹底地離開了她?”

“我……”

關林的躊躇和猶豫,小女孩全都看在眼裏。

“爸爸,你快告訴媽媽!”

“我……”

“你為什麽不說?關林,你知不知道,我……在那之後,很快就去世了。”

關林震驚地看向若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若若。我真的不知道。你原諒我。”

“所以,你告訴我原因,好嗎?”若若祈求地看着他。

“好。”

葉羅默默走到一邊。

只聽關林道:“若若,你知道,我很懦弱。我怕自己做不了一個好父親,我更怕,更怕孩子可能面臨與我相同的命運。”

若若平靜地問:“還有呢?”然而眼裏已漸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十分懦弱的男人。他承擔不起家庭的責任,然後很早就離開了我和媽媽。因此,我的媽媽性情變得很暴躁,我從小就是在媽媽的打罵中長大的。我怕,萬一你生下了孩子,如果我有一天離開了你……”

“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和我一起過一生嗎?”

“想過,但是我不相信我自己。我怕……”

“你怕什麽?”若若猛地抓住關林,“你還像個男人嗎?和我在一起有那麽可怕嗎?你,怎麽那麽懦弱!”

“原諒我,若若……”

“不,我不會原諒你的。”

在四人身後不遠處,無明忽然問,“他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韓霁和非決對視一眼。

非決道:“因為他的本性。無論發生任何事,他首先想到的永遠是自己。他害怕承擔起該承擔的一切。而且,他也是一個十分悲觀的人。凡事他雖然能看到好的一面,但是他內心始終堅持地認為,最終的結果一定是壞的。”

“所以,他的人生才會過得一塌糊塗。”無明道。

“但是,我想,他的內心其實應該一直在掙紮,掙紮着想擺脫那個自私懦弱的自我,然而,卻一次又一次地讓另一個悲觀的自我不停地拉回原地。不停地博弈較量,不停地循環往複。所以,他的夢境才會變得如此膨脹。”

韓霁目光緊緊盯着關林,緊張地問:“他的夢通常以怎樣的方式結束?”

非決卻沒有立即回答。

韓霁不由屏住呼吸,輕輕地道:“葉羅……”他有預感,關林的夢似乎要結束了。

眼前突然只剩下了一片白色。

“看到了吧。”非決道:“就是這樣,自我毀滅。然後重新開始,就如同翻開一本嶄新的沒有任何文字的書一樣。”

葉羅怎麽樣?她去了哪裏?

“葉羅!”韓霁對着虛空中喊道。

“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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