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明的夢(1)
“無明,你認為這世上哪裏最美?”
“夢千界。”
“那麽,你認為哪裏的人最美?”
“夢千界。”
“哪裏的屋子最美?”
“夢千界。”
“你最喜歡的地方是哪裏?”
“夢千界。”
“都是同一個答案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你。”當然是你,只能是你。
“不是姐姐嗎?姐姐說過,最喜歡無明了。”
“我當然也喜歡姐姐。”無明的聲音裏微帶着一點嬌嗔。
“哈……我們也都喜歡無明。”
無明眨了眨眼睛,期待着問:“那姐姐什麽時候會來看我?”
男聲沉吟半晌,道:“快了。馬上就會來看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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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的夢?
夢中說話的那兩個人是誰?
不是我,一定不是我,我怎麽會有那種姿态?我又怎麽會用那種語氣說話?
那個說話的男聲到底是誰?
……
葉羅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她的右手竟在微微顫抖,還有剛才那一剎那的心神不寧,這到底是為什麽?
“咦,葉羅,你竟然在發呆?”伴随着大門被打開,一道驚異中略帶調侃的聲音在室內響起。
“誰說我在發呆?你看差眼了。”
葉羅随手掀起案上的一副畫扔向須覓,那畫像有意識地停在須覓眼前,須覓往左,畫就往左;須覓往右,畫就往右;須覓踮腳,畫就往上;須覓下蹲,畫就往下,總之,那畫完全死死地擋在須覓眼前,絲毫不準他往裏看,時不時線條小人還對他做個鬼臉,吐個舌頭。
須覓急了,立即跺腳道:“葉羅,它……它不讓我看你!”
“我有什麽好看的?我不是在發呆嗎?你看它就好了。”葉羅淡淡回應。
“它有什麽好看的?就是幾根線條組成的形狀,當然比不上你。你快讓它讓開!”須覓的語氣裏帶着半分讨好半分撒潑。
“你自己跟它說。我上樓去了。”葉羅似乎低低笑了笑,“對了,你剛才那樣說它,它可能生氣了,你就好好跟它道道歉,或許它就會讓開了。”
須覓瞪眼一看,果然看見畫上的線條小人一副橫眉冷對的樣子,似乎畫紙也在瞬間染了顏色,變成了憤怒的紅。
“葉羅,你別走!”須覓急急叫道。
“你別跟我說,你得跟它說。攔着你的人又不是我!”
耳聽着葉羅的聲音越來越遠,須覓無法,只好将注意力完全放到了眼前的“攔路虎”上。
哼,我就不信,你不會給我讓路!
大約一刻鐘後,須覓得意地出現在葉羅面前。
“我來了。”
葉羅瞟他一眼,問:“你來幹什麽?”
“來看你!”須覓嬉笑着坐到沙發上,道:“哦,還有無明。”
“她不在。”
“還在千槲那裏?”須覓眼珠一轉,很快從沙發上站起身,“那麽,我就去一趟夢千界好了。”
葉羅看着須覓的背影,輕聲問:“你不怕千槲再問你,胡鬧了三次,夠了嗎?”
“不怕!”須覓潇灑地朝後揮了揮手,“如果我不在他面前出現,那他怎麽問我?”
葉羅不覺好笑,“你以為,你在夢千界能躲過他?”
須覓理所當然道:“肯定。我是去看無明,又不是去看他?”
看樣子,眼前的這個人已經徹底恢複了。那麽,管笙的事應該也已經告一段落了。所謂的“胡鬧”,三次,或許他也認為,已經夠了。一夢黃粱多少年,他的夢終于醒了。
如果季節變換給植物帶來的改變是由蔥綠變枯黃,那麽時間流逝給他帶來的改變又會是什麽?
一日少一日的生命,還是生命裏不可抗拒的變化?
“喂,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準時出現了。”
非決站立在窗邊,雙手随意插在兩邊的口袋裏,低頭看向了正在樓下怔立的人。
韓霁指指尚未完工的暖房,“我不知道,你會在這裏蓋一間暖房。”
“偶然的決定,林景說,如果到冬天,這裏的草不再綠了,太單調。”
“你也認為太單調?”韓霁語音裏帶着一絲疑問。他并不認為非決會因為別人的一句話而去做某件事,盡管林景對于他來說,可能是特別的。而且,這也令他再次想起了那個夢,他被江蓠抓走時做的那個夢。他記得,在那個夢裏,非決也在這個地方新建了一座暖房,養了一些花。
韓霁等着非決的回答。但非決卻只道:“上來吧。”
接着,非決便離開了窗邊。
“我聽說你今天有預約,所以特地在樓下等。”韓霁推開二樓的門,“原來那個人已經離開了嗎?”
“嗯,離開了。”
“今天這個人有意思嗎?”韓霁又問。
非決早就脫下白大褂,正準備往樓下走。看來是去準備午餐。
“有意思。”
韓霁跟着非決下樓,“哦,今天終于從你口中聽到這個詞了。”
這本來是他們倆最近每天都會談論的話題。
韓霁每天會在同一時間來到這裏,同非決随意聊聊日常瑣事,然後可能順便品嘗非決的廚藝,最後才會離開。
對此,非決似乎并沒有異議。
韓霁是不是已經放棄解決詛咒?非決也從來不會問。
非決依然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在生活,只不過,一天中的有一段時間,他可能要被迫與韓霁共享。
“今天來的人是怎樣一個人?”韓霁率先放下了手中的湯匙。
非決道:“一個還未成名的作者。”
“他來幹什麽?難道從夢中尋找創意嗎?”
“對。”非決神色淡淡道:“他在夢中創造了一種新型的物種,他可以用語言描述出來,但他還是想看看,那個物種如果能夠真實地呈現出來,到底是什麽樣子。也就是說,他想親眼看到心中所創造的那個形象到底是什麽樣子,所以,他就來了。”
“震撼嗎?”韓霁笑問。神色言談都似乎顯得十分輕松。
“震撼。”非決的回答只有兩個字。
但韓霁相信,非決的回答肯定是他切身的感受,如果是,可能的确很震撼。
這時,非決突然道:“明天你不用來了。”
韓霁怔了怔,随即一笑,“那我明天就不來了。”
“後天,你也不用來了。”
韓霁點頭,“好,後天,我也不來。”
“我有一次計劃的遠行。” 非決繼續道。
“哦,我知道了。”韓霁的頭低着,似乎在躲避非決的視線。
“今天的菜,味道怎麽樣?”
“不錯。”韓霁一臉贊賞,“不然,為什麽我會每天都來?”
“你的味覺開始退化了,是嗎?”
“唉。”韓霁狀似嘆了嘆,“果然被你看穿了。”
“你根本也沒有隐瞞。我做菜一向清淡,你第一次吃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嫌棄,最近,你卻總是一副享受的表情,似乎根本不在意菜的味道到底如何。”
“可能我已經适應了清淡的口味,不是嗎?”韓霁任水流一遍又一遍地沖刷地盤子,最後終于關上水龍頭。
“你何必勉強自己?”
“你是想說,何必把時間消費在你這裏,是不是?”韓霁無奈一笑,“葉羅曾經也對我說過相同的話,她不想讓我把時間全部浪費在她身上。”
“她說得對。”非決的話似乎總是讓人無法反駁。
韓霁苦笑,“那豈不是也說明你說得對?”
非決卻極其認真道:“如果你仍想對你自己的生命負責的話,你已經不能再浪費時間。”
“那麽,我到底能做什麽?”
非決看向韓霁凝重的眼眸,只問:“你真的不知道嗎?”
“什麽意思?”
“兩個字,因果。”非決也最終放下手中的湯匙,“找出事情之因,方能解決事情之果。”
如果說詛咒是果,那麽因是什麽?
這的确是他目前應該首先解決的問題。
“謝謝。”
韓霁拉開小樓的大門,迎着逆光,走了出去。
逆光穿透窗戶玻璃,同樣也照到了非決向來冷靜漠然的臉上,只見他迎着光慢慢站起,看着韓霁離去的方向,輕輕說了三個字,“不用謝。”
……
混沌如霧,擋住了說話的人,然而卻擋不住聲音。
“姐姐,你為什麽任由江蓠帶走那個少年?”有個女聲問。
另一個女聲答道:“因為江蓠也有能力,她同樣也能幫助他走出噩夢。”
“哦。”那個女聲停頓了一會兒,“姐姐,那你剛才為什麽一直盯着那個少年離開的背影?”
“沒有為什麽。”
“是因為少年問的那個問題嗎?”
“不是。那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他了。”
片刻後。
“姐姐,那個少年看着我們的時候,為什麽是那樣的眼神?”
“什麽樣的眼神?”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也不知道那代表着什麽,但是……”
“好了,別說了!”被稱作“姐姐”的人似乎突然發怒了,“你看到什麽,放在心裏就好,不要說出來!”
“姐姐,你為什麽要背過身去?”
“姐姐,你為什麽要背對着我?”
“姐姐,你為什麽不敢正面看着我?”
……
“嘻嘻,無明,你終于醒了!我都來這裏好久了,等了你好久!”
一張熟悉而傲嬌的臉湊到無明跟前,無明無視須覓殷勤的笑臉,輕輕推開他,“我不需要你來看我。”
“無明,你真不可愛!我特意來看你,你竟然不領情,太傷我心了!”須覓狀似別過身,雙眼卻不住用餘光打量着無明。
可是,無明卻很久沒有任何動作。她有些呆呆地,還有些楞楞地,似乎十分困擾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着什麽。這樣的無明,別說須覓,可能葉羅也不曾見過。
須覓好奇地又湊了過去,一臉笑意地問:“無明,你到底怎麽了?”
“我不知道,好像……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一次和姐姐的對話。”
“無明,你居然做夢了!!!”
須覓先是非常驚詫地在原地轉了好幾圈,然後突然再次大叫道:“無明,你居然做夢了!哈哈……”
“難道是因為離開了‘儲夢圖書館’的緣故?還是因為這裏是夢千界?”須覓皺眉嘀咕着,渾然未覺無明的眼底很快閃過了一絲疑惑。而以前的無明顯然不會這樣的眼神。以前的無明,臉上從來只有一種表情,眼裏也從來只有出現一種神色,那就是沉寂。
“這裏是夢千界?”無明拽住了須覓衣服的後擺。
須覓轉過身,“對,這是夢千界。雖然這裏的确和你在‘儲夢圖書館’的房間一模一樣。葉羅将你交給了千槲,然後千槲帶你來到了這裏。是不是,老祖?”
“對,夢千界很久沒有外人踏足了。”虛空中有個聽起來略顯蒼老的聲音答。
須覓絮絮叨叨地接着道:“老祖是個夢魂,在這裏不知道待多久了。他最懂了,什麽都知道的——”
無明強勢打斷須覓的話,“你為什麽那樣說?”
“那樣說?”須覓撓撓頭,突然雙眼亮光一閃,“哦,我說你居然做夢了,是不是?”
無明不說話。可那樣冷寂漠然的神情,須覓怎會不懂。于是,他立即道:“‘儲夢圖書館’是一個特殊的空間,在那裏,清醒與做夢其實是同一種狀态,所以,你和葉羅從來不需要睡覺,也從來不可能會做夢。所以,我想,是不是因為到了夢千界,所以你會做夢了?”
“姐姐讓千槲把我帶到了這裏?”
“你想知道為什麽,是不是?”須覓快言快語地接過了話,突然喪氣地低下頭,“我也想知道,可是那個人竟然問都不讓我問……”須覓賭氣地跺了跺腳,“一句話就把我趕跑了,葉羅也不幫我說說話,唉,真氣人……”
“不準你這麽說主人,須覓!”
“我就要說,我偏要說,老祖,現在他正好不在,我就要說個夠!”須覓沖虛空中一直做鬼臉。
“哼,沒有他,哪有我們生存的地方;沒有他,哪有你修行的地方?你也不想想,當年你還在夢千界的時候——”
“老祖!”須覓突然一聲吼,虛空中的某處似乎震了震。
但是老祖似乎因為無形無體,所以并不懼怕須覓,他冷哼一聲,繼續道:“曾經,主人也帶回來過一個人類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又可愛又漂亮,主人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主人。在她待在夢千界的那段日子,這裏每天都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主人将這裏變成了一個香氣溢人大花園,因為小女孩喜歡待在花園裏,喜歡自己種花,澆花,育花,然後看着花兒從花骨朵慢慢變成花苞,然後再由小花苞成變盛放的繁花。主人寵溺小女孩,小女孩也十分依賴主人。那個小女孩在這裏住了十八年,那十八年裏,夢千界比世界上任何時空的任何地方都安靜平和。在小女孩十八歲生日那天,恰好是人間的冬至節,主人為小女孩舉辦了一個二九小宴,紀念她成人,特意為我們幻化出了實體,讓我們能參加小女孩的生日宴會,那天,真是榮幸啊,作為被選出來的十八個夢魂,我第一次能觸摸到真實的東西,看到真實存在的一切,聽到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聲音,那一切,太美妙……”
“老祖,你到底想說什麽?”須覓不耐煩地問。
“主人——”
“退下!”
聽見這句話,須覓發現自己的雙肩很不争氣地抖了抖,然後,他更加不争氣地丢下一句話,“無明,下次我再偷偷來找你,現在,恐怕我得走了。”
接着,風一樣的地溜了。
千槲一言不發地注視着這一切,直到空間內終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他才向前走了幾步,但是,與無明仍然隔了一段距離。
“喜歡聽故事嗎?”
“想聽故事嗎?”這是千槲說的第二句話。
“如果想聽的話,就乖乖回到床上坐好。我講給你聽,絕對比剛才講得要好。”這是千槲說的第三句話。
可是,無明仍然沒有動。她仍然站在床邊。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都站在那裏。
千槲又向前走了幾步,與無明相距更近了一些,“從此以後,沒有人會再聽到我講故事。這個故事,我只說這一次。”
“誰的故事?”無明問。
千槲言笑晏晏,答:“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