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去哪。”遙遠說。

“待會你就知道了。”譚睿康說。

“去哪去哪……”遙遠無聊地問道。

譚睿康像個猴子,樂呵呵地開車,說:“別鬧,不摸耳朵,待會就知道。”

遙遠道:“都開三個小時了好嗎!”

譚睿康道:“馬上就到,別急……”

車拐下高速,遙遠道:“去羅浮山嗎?”

譚睿康迷茫地看着外面的路型,說:“修路了?怎麽跟上次走這條路不一樣了?”

譚睿康搖下車窗,朝外面問路,說:“美女,請問一下這條路不是可以回深圳嗎?我上周才從這裏過,怎麽不能走了?”

女孩道:“是呀,帥哥,昨天臨時封路了。”

遙遠真是沒脾氣了,譚睿康忙道謝,縮回車窗裏,天都黑了,他們還在高速路上轉,遙遠道:“要回深圳嗎?你不會跟着大巴走啊——!”

譚睿康打方向盤,看表,不住念叨道:“糟了糟了,時間對不上了……”

遙遠哭笑不得,說:“回深圳過生日嗎?”

譚睿康笑道:“對,得加快速度,不然太晚。”

奧迪開得風馳電掣,遙遠又炸毛道:“小心追尾啊——!”

譚睿康要怎麽給自己過生日?回去請上一群同學,開party?嗯這樣也不錯,很有心了。

Advertisement

不過被他猜到,就少了點驚喜。

遙遠想起上次聽游澤洋說的那個笑話,某女員工給公司老板慶祝生日想給他個驚喜,結果老板洗完澡赤裸沖進房間,發現裏面滿屋子員工捧着蛋糕的故事。

他寧願和譚睿康兩個人一起過,小時候喜歡熱鬧的興頭過了,請那麽多人做什麽,不如二人世界來得溫馨。他不太喜歡今年的生日禮物,也不喜歡在自己的生日去應酬同學。

話說回來,譚睿康只要不談戀愛,他們天天都是二人世界。

但譚睿康真的能一輩子不談戀愛不結婚麽?那不可能,遙遠自己不結婚沒關系,譚睿康卻是一定要結婚的。老家三代單傳,剩下譚睿康這麽棵堅韌的獨苗,怎麽可能不結婚?不傳承香火,以後也無顏去見九泉之下的祖宗。

就算譚睿康不結婚,遙遠也要催着他去結婚,他慶幸譚睿康沒有喜歡上自己,變成同志,否則遙遠的罪孽就實在太深重了。

公司裏的員工們剛來時還好奇他們兩個男人住一個房間睡一張大床,後來譚睿康解釋了是有血緣的兄弟,員工便覺得沒什麽特別的了,畢竟誰也想不到亂倫上去。

但以後呢?等譚睿康結婚了,遙遠就要跟他注意保持距離了,他總是反複告訴自己譚睿康很愛他,但無論如何自我催眠,他都知道譚睿康不可能喜歡他。

結婚就像個定時炸彈,滴答滴答的聲響越來越近,前幾天他在看南康白起的《我等你到三十五歲》,浮生六記裏描述裏的幸福場景猶在昨天,一眨眼近四年過去,他的男朋友要去結婚了,南康也分手了。

遙遠看得心有戚戚,但如果換到自己身上呢?他想了又想,心裏又覺得說不出的羨慕南康,畢竟那一對曾經彼此相愛。

而他自己,這輩子連譚睿康一分鐘的愛都沒得到過,他寧願要這樣的生活一天,然後出走也好流浪也好,剩餘的時間都自己度過。

天完全黑了下來,全城燈火璀璨,譚睿康去停車,遙遠發現這是三中附近,在這裏請客?已經快九點了。

“先吃飯,餓了。”譚睿康笑道,帶着遙遠去快餐店,亮出十萬的手表看了一眼。

沒有請客?遙遠的心情又好了起來,還是二人世界,不錯。

這還是他們上中學時天天來吃的快餐店,已經好多年沒來過了——足足六年。

“你吃窩蛋牛肉飯,我鹹蛋三寶飯。”譚睿康點了菜。

“你肝不好。”遙遠蹙眉道:“別吃有燒鵝的,吃苦瓜炒牛肉吧。”

譚睿康道:“沒關系,今天想嘗嘗,吃一點無所謂。”

好吧,遙遠點了菜,看着周圍的桌子,晚上來吃的人很少,嘉旺快餐店都是在做學生生意,他還認得出那張桌子是以前他們的專位,每天都坐同個位置,他,齊輝宇,林子波三個人一桌。

隔壁還坐張震和他老婆……後來高中的時候,他和譚睿康出來吃,就習慣換了個位,坐在現在這裏。

遙遠依稀能看見還在念初中的自己與朋友們在那張桌子旁打打鬧鬧的場面。

譚睿康又出去買了兩杯奶茶過來,給遙遠戳吸管,遙遠笑道:“你在緬懷學生時代麽?”

譚睿康搖頭唏噓道:“一眨眼就離開六年了。”

遙遠點了點頭,确實很有回憶的味道。

他們吃了晚飯,喝着奶茶出來,遙遠道:“現在去哪?”

譚睿康不去開車,說:“跟我走。”

兩人走過校園外的道路,遙遠擡頭看車站,一切都如此熟悉,初冬的玉蘭樹光禿禿的,晚自習下課,整個學校熄燈,連高三的學生都走了。

“這裏這裏。”譚睿康道:“爬進去……”

遙遠已經有兩年沒鍛煉了,爬了半天爬不上去,譚睿康躬身撐着膝蓋,在下面墊他,讓他踩着自己的背上去,兩人慢慢爬過圍欄,譚睿康又提醒道:“別扭到腳。”

遙遠呼啦啦落地,譚睿康把文件包摘下來,遞進欄杆裏,自己開始爬圍欄。

“你還帶個公文包出來幹嘛。”遙遠道。

“順便就帶上了。”譚睿康說:“注意保安,別功虧一篑。”

兩人像賊一樣,潛進操場裏,保安拿着手電筒過來巡,譚睿康忙把遙遠推到牆邊,兩人擠在一起躲着。

跟打野戰一樣……遙遠心裏砰砰跳。

漆黑一片的夜晚,連體育場的燈都熄滅了,四處靜悄悄,有種恐怖的靜谧。

遙遠道:“你要做什麽……”

譚睿康說:“回來看看,走。”

他牽着遙遠的手,他的手掌大而溫暖,手指頭颀長,遙遠的心跳得十分劇烈,不知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動情,他們一路朝教學樓跑,就像在玩捉迷藏游戲一樣,躲躲停停,譚睿康輕車熟路,爬上欄杆,又拉着遙遠翻上二樓。

“會被當成賊抓起來的!”遙遠說。

“噓。”譚睿康作了個手勢,他們上了三樓,學生時代熟悉的無數回憶撲面而來,遙遠靜靜地在走廊上走,想起了許多事情。

譚睿康道:“哥先去尿個尿……在這兒等會。”

說着跑去廁所,遙遠樂不可支,背靠教室的牆壁,朝着天空的月色坐了下來。

月光悠悠灑在走廊上。

過往的回憶在他的腦海中穿梭,下課時的追逐喧鬧,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趴在欄杆上看操場,呼朋引伴地去上廁所。晚自習下課後分煙,騎自行車。

一切都如此靜谧而美好,他的耳邊仿佛仍能聽見教室裏有人在喊“牛奶仔!作業借我看看!”的聲音。

但許多事過去了就沒了,再留戀也回不到過去,遙遠有點後悔沒把學生時代的生活拍下來,只有幾張畢業照。

“來了。”譚睿康過來,與他并肩坐在走廊裏,背靠牆壁,對着外面的夜空。

遙遠倚着他的肩膀,說:“這裏現在還是初三?”

譚睿康看了眼牌子,說:“改成高二了。你記得以前班主任老來巡麽?”

遙遠笑道:“記得,女鬼是不是經常來看咱們班政治課紀律。”

譚睿康笑道:“對對對,你老和雞雞說話,她總是讓我提醒你上課別說話。”

遙遠無奈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來吧。”譚睿康起身,朝教室裏張望,繼而用手指頭摸了摸鋁合金窗。

遙遠:“?”

譚睿康:“進去看看。”他手指把鋁合金撥開一條縫,繼而小心地打開。

遙遠:“!!!”

譚睿康說:“這個窗子九年前就鎖不上,現在還是鎖不上。”

遙遠:“……”

譚睿康敏捷地翻了進去,課桌少了些,又朝遙遠笑道:“這個班人比以前咱們班的少。”

“嗯。”遙遠也翻了進教室,說:“這個位置你以前坐的。”

難怪,譚睿康以前就坐的靠窗位,難怪知道這個窗子鎖不上!

對面大樓的燈照了進來,寧靜的夜晚,教室裏帶着夢境一般的光,遙遠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書桌旁還挂着個小垃圾袋,桌子上畫了些奇怪的東西,抽屜裏整整齊齊,應該是個女生坐了。

譚睿康走上講臺去,把公文包放在講臺上,說:“咳,現在開始上課。”

遙遠還在看抽屜,一個小粉筆頭飛過來,打在他腦袋上。

譚睿康說:“趙遙遠同學,注意聽課,別走神!”

遙遠從抽屜裏拿出一支筆,一個本子,把手放到桌子下,學譚睿康的聽課姿勢,呵呵呵地笑道:“老師好!哦——”

黑板角落裏寫着值日生名字,譚睿康去把它擦了,拿粉筆畫了只猴子,遙遠笑得趴在桌上直抽。

“現在開始考試。”譚睿康煞有介事地打開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答題。”

遙遠:“?”

譚睿康把文件發下來,遙遠起身接了,一大疊申請表,股東名單,跑腿的事譚睿康全辦好了,就等遙遠簽字了。

遙遠笑着簽上字,譚睿康說:“答完就交卷了,接下來是第二份。”說着又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大本子,一張表。

遙遠交卷,拿了大本子——房産證,表格是簽名确認抵押貸款已還請。

遙遠:“!!!”

“你什麽時候去辦的!”遙遠笑道:“你太利索了!”

譚睿康道:“嚴肅點,快點答題,時間不夠了。”

遙遠笑着簽字,交回給他。

譚睿康道:“下一份。”

遙遠:“還有?”

譚睿康從文件包裏掏出第三份文件遞給他,只有幾張紙。

遙遠就着窗外對面大樓的微弱燈光看打印內容。

乙肝兩對半,結果用筆圈了起來——小三陽轉陰。

肝功能常規,全部正常。

檢查表最下面還有手寫的家屬簽字确認欄,旁邊畫着只微笑的大猴子,寫着“弟,生日快樂。”

遙遠登時松了口氣,眼淚都快出來了,這真是他最想要的生日禮物,再多錢也買不到的生日禮物。

“太好了啊啊!”遙遠沖上講臺去抱譚睿康,心情簡直無法形容,他這些日子最擔心的事情終于解決了,不用再提心吊膽這個擔驚受怕那個,不用再怕病情變嚴重,也不用再怕某天譚睿康就突然離他而去。

“太好了,太好了——!”遙遠語無倫次,抱着他大叫,譚睿康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喜悅之情無法形容。

“打疫苗了嗎?”遙遠道。

譚睿康道:“打了。”

遙遠道:“真是太好了,感謝老天……”遙遠眼眶都紅了,揉了揉鼻子,坐回位置上仔細看檢查報告,說:“以後還是要注意作息,半年查一次,避免複發。”

譚睿康靜靜地看着他,許久後說:“弟,應該是你帶我去看的那個中醫,開的藥有效。”

“嗯。”遙遠抽了下鼻子,手背抹眼淚,說:“那位老醫生很出名,治好過很多人……回去要去給他送禮感謝他,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都怕死了,經常睡不着……”

譚睿康眼裏全是眼淚,也揉了揉鼻子,說:“後面還有,繼續答題。”

遙遠心想還有?朝後翻了一頁。

上面半張是個喝酒合同,還印了譚睿康的身份證複印件上去。

【今将應酬、喝酒權宜一應轉讓予總經理譚睿康。簽字:____ 】下面半張印着遙遠的身份證,寫了六個大字:“永久飯票合同”。

【即日起允許乙方白吃白喝,好吃懶做,不用再幹活,錢照領,要多少給多少,三頓吃到飽,保證有大房子住,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看客戶臉色,有效期:一萬年,本合同無法作廢。】【甲方:譚睿康乙方簽字:_______】

【備注:生日快樂】

遙遠登時哈哈大笑,笑得不住拍桌子,譚睿康也樂了,催他快簽名,遙遠把名簽上去,又按着譚睿康揍,說:“你不能一個人把酒哈哈哈都給喝了……等下酒精肝更麻煩……”

譚睿康笑着到處跑,說:“以後都我喝了!你不許再喝!我去把咱們的公司喝到上市!全交給哥!”

這個霸王合同只有一份,遙遠把它珍而重之地收起來,和譚睿康離開學校,黑板上還留着那只大猴子。

當夜他們回家睡,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茶幾上還放着個蛋糕,上面有個小卡片,遙遠知道肯定是趙國剛來過了,譚睿康今天和自己在一起,不可能去訂蛋糕。

他們把蛋糕吃了,家裏收拾得很整齊,還換上了新窗簾,遙遠有點想家了。

他都不想回廣州去了,譚睿康說回深圳發展的時候他雖然不太情願,但一回到家就不想做,東西都很熟悉,氣味也很熟悉,被子松松軟軟的,抱着睡覺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

譚睿康依舊睡隔壁的傭人房,他摘下手表,換了名貴西裝,穿着睡衣,說:“弟,晚安。明天早上去喝早茶吧。”

遙遠關了床頭燈,笑道:“好,晚安。”

回家就分開睡了,但是遙遠居然也覺得沒有所謂,兩人各睡一個房,在同個屋子裏住一輩子,居然也挺好的。

被子很暖和,還帶着陽光的氣味。

數天後,譚睿康回去辦理轉賬,遙遠一個人在家裏,享受難得的假期,準備計劃他們的分公司,選址,招聘員工,裝修,作預算。

母親留給他的房子漲價了,股市瘋漲,樓市也跟着穩步上升。在市中心租寫字樓的話一年至少要四十萬租金,開銷不菲,趙國剛公司附近更是天價,不過他做進出口的人,基本不在乎這點小錢。

趙國剛的生意也不知道做得如何了,遙遠自己開公司才深知決策的不易,像他和譚睿康這樣,有什麽問題可以提出來彼此商量,至不濟,譚睿康還會給父親打電話。

但這些年裏趙國剛從來就是獨立決策,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遙遠還記得小時候趙國剛有次回家,問他喜歡什麽來着,好像是兩種商品,遙遠傻乎乎地說了一種,趙國剛就按遙遠說的,去做買賣了。

遙遠對着預算表心不在焉,思考小時候趙國剛的創業之路——在他還沒出世前,直到自己五六歲的時候,趙國剛的路是完成資本積累的過程,擠走了自己的一個合作夥伴,賺了上千萬,當然,也有不少賠進了股市裏。

後來在自己七歲那年,趙國剛就轉行了,瞄準東南亞地區的電子産品與組裝元件,做了一段時間後又和生意夥伴分道揚镳,去做吹塑行業的新技術。

趙國剛的人生就像是一個賺錢,換領域,再賺錢的過程,遙遠開始有點模糊的輪廓了——父親離開自己的時候,總資産估計有三千多萬。

這三千多萬要是交給遙遠,遙遠可以去買一個廠,專做LED節能燈,說不定真能做到上億或者好幾億……算了,不靠老爸。

遙遠去翻電話本,想給趙國剛打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回家住了,翻着翻着,看到電話旁有譚睿康記錄的地址。

他考慮了一會,起身換了件衣服,帶上在香港買的手表,決定上門去看看他,當面說幾句話。

舒妍的家是個老式多層住宅區,估計是90年起的,連電梯都沒有。

遙遠邊走邊看,頗有點好笑,居然住這種地方,看來舒妍本身就沒多少錢麽?

“叮咚。”

門鈴響,裏面咚咚咚的聲音跑過來,開門。

防盜門後沒人。

遙遠朝下看,隔着防盜門栅欄,看見一個小孩在底下朝上瞥。

“你誰啊。”小孩說。

“查天然氣的。”遙遠說:“你家用天然氣嗎?叫你媽出來。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懂。”

舒妍過來了。

遙遠道:“不進去了,咱們隔着門說幾句話吧。”

“小遠,歡迎你來。”舒妍笑了笑,說:“你爸爸一直在說你呢。”

遙遠道:“你真慈祥。”

舒妍剛見面就被奚落了一句,臉色不太好看,開門請他進去。

趙國剛有點驚訝,從房間裏出來,說:“小遠?”

遙遠道:“過來看看你,過得還好嗎?”

趙國剛道:“還行,打算回來深圳發展了?”

遙遠嗯了聲,四處看了看,那小孩一直好奇地打量他,這個家裏布置得一般,采光也暗,陰沉沉的,廚房和廁所對着門,本來就不亮堂的房子裏還鋪的淡紅色瓷磚,看上去有點壓抑。

陰天客廳裏的燈也不開。

有個小孩子的家裏總是亂糟糟的,遙遠估計了一下,高三的時候舒妍懷孕,03年非典的時候生小孩,這小孩四歲半了,還沒到念書的時候。

舒妍說:“留下來吃晚飯把,我去買只豉油雞回來?”

趙國剛說:“再買兩瓶啤酒。”

遙遠道:“不了,我不留下吃飯,晚上約了同學。”

趙國剛便點了點頭,舒妍道:“寶寶來,媽陪你玩會游戲。老趙,你股票還看嗎?”

趙國剛道:“關了吧。”

她牽着小孩進去,關上房門,把餐廳讓給兩父子。

遙遠看來看去,得出一個結論,這個房子兩室兩廳,不算很大,舒妍身為女主人想必也沒什麽生活情趣,她也三十八歲了,比五年前老了許多。

時光真是過得驚人的快。

趙國剛也老了,遙遠一直沒有發現,他認真地看着父親,忽然有種陌生感。

趙國剛有很多白頭發,皮膚也沒有以前好了,眼角有明顯的魚尾紋,這些年裏雖然每年他們都會見幾次面,但遙遠每次見到的父親依舊穿着西服皮鞋,在高檔海鮮城裏,燈光下的他仍精神很好。

但來到他家,看到穿着睡衣的父親,遙遠就覺得他像個老頭兒一樣,不知道是自己長高還是趙國剛老了的緣故,父親也沒有以前高了。

這不是我爸,遙遠鼻子裏湧起一股酸楚之意。

他的靠山呢?

那個永遠守護着他的父親呢?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遙遠根本想不通,單純地把這歸于畢業那年開始就沒有回家見面的緣故,這才兩年沒見啊!他和譚睿康才一個春節沒回來,父親就老了?

趙國剛走路略顯不穩,坐到桌前,摘下眼鏡,說:“未來有什麽規劃?”

遙遠蹙眉道:“你腳怎麽了?扭了?”

趙國剛哂道:“有點痛風,從前大魚大肉吃多了。”

遙遠道:“怎麽治?會走不了路麽?”

趙國剛說:“不會影響身體,偶爾有點痛,少吃帶嘌呤的東西,少喝酒,自然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遙遠道:“說了讓你少喝點酒的啊!那女的沒提醒你嗎?”

趙國剛笑了起來,說:“這些年幾乎不怎麽喝酒,你的公司,爸爸也沒怎麽去管,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運轉,等你回來接手。你看,工作日爸爸不也在家裏休息麽,小趙總,你也要注意身體。年輕的時候大吃大喝,老了就容易問題一大堆。”

遙遠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笑,他有點想罵趙國剛,又想罵舒妍,他想朝舒妍大吼一頓我把我爸讓給你了這才幾年?!怎麽他就變得這麽老了?你到底是怎麽照顧他的?!

趙國剛說:“寶寶,你也要注意身體,作息。人一過二十五歲,身體就不一樣了,到三十歲的時候,你不能再熬夜,否則身體就會吃不消。”

遙遠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問:“你還說我呢,你怎麽戴眼鏡了?”

趙國剛說:“有點老花。”

遙遠難以置信道:“這就老花了?”

趙國剛道:“爸爸今年四十八歲,都快五十的人了,老花很奇怪?”

遙遠:“……”

“你的腳能治麽?”遙遠道。

“不礙事。”趙國剛笑着說:“你阿姨平時已經在注意飲食了,別大魚大肉的吃,痛風就會自己好起來,不是大病。”

遙遠道:“你還是回家來住吧,搞什麽?!怎麽我就一年沒回來,又痛風又老花的?”

趙國剛道:“你現在回深圳了,一切照舊,爸爸每周都回去看看你。”

遙遠說:“錢夠用嗎?這家裏怎麽也不裝修?”

趙國剛說:“過段時間是打算裝修,等小孩去上學前班就裝修,這裏樓齡快三十年了。”

遙遠注意到餐桌旁的架子上還放着幾張遠康公司的宣傳冊,料想是譚睿康拿回來給他的,還有他們在南方都市報上打過的廣告,也剪下來了。

遙遠伸手去拿來翻了翻,裏面還有其他品牌的宣傳單,上面用紅筆勾了些數據。

趙國剛說:“寶寶,你比爸爸有眼光。LED技術和節能燈,這個方向你選對了。這是近幾年裏珠三角最賺錢的行業之一,未來還有更廣闊的市場等着你去挖掘。”

他起身去拿了一本書過來,裏面是關于LED技術的,說:“你回來深圳以後,有什麽想法,盡管放手去做,爸爸給你準備了一點流動資金,用不到的話最好,如果你需要,就不要賭氣了,別總像個小孩子……”

遙遠道:“知道了,不和你賭氣。”

趙國剛笑了笑,說:“過幾天看你和睿康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去聯系幾個老朋友,吃個飯,你們不用準備什麽,畢竟他們都認識你了,就是大家聊聊,以後你直接找他們就行……”

遙遠聽得煩躁,像個刺猬般訓他,說:“你痛風還要去喝酒是找死嗎?!我去陪他們喝吧。你把聯系電話給我,不用你去替我裝孫子了。”

趙國剛說:“偶爾喝點,不會有影響。順便也帶着我兒子去炫耀炫耀。畢業開公司,自力更生掙出第一桶金,你确實會經商,爸爸24歲的時候沒你這本事,真的沒有。這些年一直很後悔,高考給你填錯專業了。”

“再說吧,這個給你的。”遙遠拿出他在香港買的卡地亞手表。

趙國剛喲了聲,笑着說:“不便宜吧。”

遙遠道:“便宜,給我哥也買了個,你們一人一個。”

趙國剛點了點頭,打開盒子,拿出手表,先看了眼表背,遙遠當場就怔住了,他以為趙國剛不會發現的,沒想到他不僅一直記得,還特別注意了!

“和你媽媽的習慣很像。”趙國剛說。

他摘下自己的手表,那是個歐米茄牌子的。

遙遠接過趙國剛的舊表,背面寫着:I love you。

這是他很小的時候就發現的一個秘密,他知道這是他媽媽刻上去的,所以他才會在買手表的時候交代一聲讓人刻字,但他不知道趙國剛知不知道,原來這些年裏趙國剛也一直記得。

趙國剛點了點頭,說:“你媽媽以前托人從歐洲帶回來的,這個表當時買了五萬,現在可以退役了。給你留作紀念吧。”

遙遠答道:“不,留給你了,你收着吧。”

趙國剛把舊表收了起來,放在小盒子裏,笑了笑,起身去放在書架上,擡手腕看了眼,說:“爸爸很喜歡。”

“當年的五萬可不比現在的五萬。”遙遠說。

“是。”趙國剛笑道:“當年爸爸生意剛起步,應酬多,表面都要打扮得光鮮點。剛開始改革開放的時候,一塊好表還是很重要的。”

遙遠道:“我還是拼不過我媽,早知道買個五十萬的。”

趙國剛笑道:“金錢,包裝都是外在,沒必要太追求。精神世界的豐富才最重要。以後打算怎麽發展?詳細說說?”

遙遠說:“一直沒什麽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

趙國剛說:“還有多少錢壓在股市?”

遙遠說:“幾十萬,沒多少了。拿了一百萬出來準備租寫字樓開分公司。過幾天去華強北看看。”

電視裏播放着美國的第四季度財政預算案,趙國剛說:“那裏租金貴,其實沒必要,你喜歡就在那裏開吧,長久做的話,買下來也是可以的,爸爸這裏還有現金,反正買了放着也能升值,現在股市,過幾年就輪到樓市了,記得93年房地産上揚那會麽?股市和樓市一向都是相輔相成的。你可以以生意為主,投資為輔,适當調整一下比重,爸爸知道你懂的,這個就不用我啰嗦了。”

遙遠蹙眉道:“美國都次貸危機了,中國股市怎麽還是半點沒危機感。”

趙國剛搖了搖頭,說:“小布什要出手救市,都不敢亂來的,股市應該還會有一段時間的繁榮期,你控制好投資比例就有沒問題,需要爸爸幫你管股票賬戶嗎?”

遙遠想了想,說:“不用了,顧好你自己的吧,我那點錢還不夠你繳幾次手續費的,你買了什麽股?”

趙國剛說:“申購了一部分中石油的新股,上市以後又買了一部分。”

遙遠眯起眼,說:“不是一上市就跌了麽?你按發行價全抛掉也能賺不少了吧。”

趙國剛笑了笑,點頭道:“是跌了點,爸爸有信心它會漲回來,石油股目前來說還是很不錯的,僅次于你喜歡的煤炭股。”

遙遠又換了個話題:“她在上班麽?”

趙國剛道:“沒有,專心帶小孩。”

遙遠說:“你怎麽不買個大點的房子?”

趙國剛說:“哎,什麽房子都一樣的住,你不也喜歡在你媽媽的老房子裏住麽?房子住久了,都是有感情的。到爸爸這個年紀,物質享受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遙遠:“嗯,五十知天命,你快知天命了。”

父子倆看着電視節目,都不說話了,電視裏傳來小布什的演講。

遙遠有滿肚子的話想問,滿肚子的話想說。

他想說你老花能用手術矯正麽,痛風有多痛,回家來住好嗎,找個中醫看看買點藥吃?中醫很厲害的,把我哥的病都治好了,你小兒子為什麽叫寶寶,是因為你想念我嗎,你覺得我接下來該怎麽發展?要不我去按揭買個房子給你住吧,住舒妍家這麽個老房子……真他媽造孽。你現在可以把公司給我了,我幫你,我也會做生意的,我證明了我自己,你看,你喝酒都喝出痛風來了,你還想我媽不?我媽要是還活着,你肯定不會變老頭兒,至少不會老得這麽快,不如我去接管公司吧,你別折騰了,回我和我媽的家裏呆着,沒事給我開開車,給你買個奔馳什麽的……

你為什麽要結婚?!你看你現在過得也沒比以前幸福多少啊,有個老婆你就覺得幸福了麽?你還不是天天惦記着我幫我出謀劃策的?你到底為什麽住個這麽小的房子,還不換個車?

我想給你買新車新房,搬過去一起住,和你一起做生意,給你打下手,守着你過日子,替你喝酒應酬,你看我會賺錢了,但我不想給那女的住,不想給她用,不想賺錢養她的家,只想養我爸不想養後媽,你偏偏又要和這麽個女的扯在一起,還有個小孩,現在好了,甩都甩不掉,我真的是愛你的,我一直都愛你,你根本不考慮我的心情,你很傷我的心你知道不……

想了很久,遙遠最後一句話也沒有出口,說:“我走了,約了還有事。”

趙國剛讓遙遠等一會,進去換衣服送他,忙道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別換衣服了,想回家就回來吧。

他把門關上,快步跑了下去,剛好譚睿康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弟,你在家麽?晚上我回深圳了,叫姑丈一起出來吃飯好嗎。”

遙遠沒吭聲,只有抽鼻子的聲音。

譚睿康道:“弟,你怎麽了?”

遙遠的情緒終于徹底爆發了,他站在樓下,朝着電話裏的譚睿康大哭,哭着說:“我爸怎麽這麽老了啊!他怎麽就這麽老了啊!這才幾年啊!以前還看不出來,都是那女人害的,都是那女人沒照顧好他……我要殺了她……當初要是不讓我爸去結婚就好了,我還想每天回家讓他教我做生意……賺來的錢給他買奔馳,給他買別墅……我真他媽後悔……我是真的很愛他啊,我想接他回家和他一起過日子,我都聽你們的話回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