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請假

韓師修最近一直在和周莫群一起做那個研究,雖然進展得并不順利,兩個人盡了最大的努力,卻始終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良方。

有天韓師修突然又想到了一個新的研究方法,興奮地撥打了周莫群辦公室的電話,可接電話的人卻不是周莫群。

“周老師請假了。”

“咦——請假……請假?”

說起來,周莫群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聯絡過自己了。

雖然說朋友之間,一個禮拜沒聯系也不算什麽大事,成年人之間的交往更是如此,跟那種小學中學時期,上個廁所都要粘在一起的友情不同,社會上認識的朋友,也許更願意彼此留一段距離,很久不聯絡對方也并不是冷漠的表現。

但,無論怎麽樣,韓師修還是有些在意。

大概是因為他們在合寫論文的關系,周莫群往常一天至少會發一兩條短信,一周也會固定找他見面,讨論感興趣的話題,像現在這樣,好像蒸發一樣的消失,真的是很少見的情況。

而且韓師修打了幾次電話出去,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态。

所以,韓師修下午特意去了P大一趟,因為他知道周莫群今天是有課的,再怎麽說……心裏果然還是有點介意。

周莫群怎麽能一個禮拜,都不跟自己的合作夥伴聯系呢。

幾經輾轉才摸到了那間教室,意外的,站在講臺上的人并不是周莫群。

這個人算是周莫群的師弟,現在也是P大的講師,周莫群以前給韓師修介紹過——

“是師兄讓我來代課的,代一周吧。”

“那,那他去哪兒了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師兄沒跟我細講,對了,有哪位同學聽周教授提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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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朋友,學生,還是同事眼中,周莫群都是可以值得依托信賴的男人,如今周莫群沒有通知任何人,這就代表他并不想別人知道自己去哪兒了,這樣一想,請假的原因也許并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韓師修有些茫然不解地回到了T大,心裏卻總是放不下。他每隔一會兒就打一遍周莫群的電話,短信和郵件也發了無數,然後卻始終沒有接通過。

韓師修告訴自己靜下心來。

不會有事的——

他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這樣說着,努力地将精力放在那個新的研究方法上。

這裏這樣……這裏這樣……

窗外漸漸下起了雨。

其實現在并不是多雨的時節,但不知怎的,今年降水好像特別多。天空有些躁動不安,雨意不放過任何一個閑暇,一直在沖刷着宿舍單薄的玻璃,噼啪作響,窗外的世界徹底的被風雨扭曲成了另外一種形貌,一片模糊混沌中,只能勉強看到校園小道上的路燈亮着光暈一樣的模糊顏色。

——這時藏匿在床上某個角落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的是周莫群三個字,韓師修立刻緊張起來,吸了幾口氣才喂了一聲。

但接通了電話之後,那邊卻一直沒有人發出聲音。

“喂喂!”韓師修以為是信號不好,跑到窗邊,把窗子打開,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壓過外頭的雜音:“周……周莫群?現在能聽到嗎?”

不知道是這兒的,還是手機那邊的雨聲滴答在耳中。

“我聽見了。”

韓師修吓了一跳,周莫群的聲音沙啞到幹裂,聽在耳裏就像鋸子在割動耳膜,有種難以言喻的陰郁。

他下意識就覺得周莫群有點不對頭:“你,你找我有事麽?”

“我想見你。”

“咦,可是——”

“我就在你宿舍樓下。”

不容置疑的語氣,讓人完全沒辦法拒絕的态度——韓師修抓起鑰匙沖了下去,樓外的氣溫相當低,然而韓師修無暇顧及寒冷,周莫群站在宿舍樓外的屋檐下頭,沒有打傘,半身被雨淋着,身邊一攤水跡。

“周莫群!你快進來——”

看着淋得全身濕透卻僵呆着不動的周莫群,韓師修簡直是要泛起頭疼了,又急又難受,他扯住周莫群的衣袖往屋裏拽,周莫群沉默的跟着他,就像被主人引回家的獵犬一樣,任由韓師修拽弄。

“你……沒帶傘麽?那麽大的雨,會淋病的。”

“帶了,路上弄不見了。”

“咦……”

會弄丢東西這種事,怎麽也不像會發生在周莫群身上的,在印象裏周莫群總是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做任何事心裏都有譜,沒見過他那麽失态的樣子。

宿舍門前的微弱燈光打在周莫群的寬肩上,黑發散落在額前,水珠在暖光下瑩光閃耀,兩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碰在了一起,韓師修呼吸一緊,胡亂撇開了視線。

被這樣的目光直視,好像心跳都會加速起來,周莫群站在他身側,高大修長的身軀遮住了樓頂的微光,鼻子裏充斥着不一樣的味道——也許那只是雨水的濕氣,但被這種味道包圍着的感覺,讓韓師修有些莫名地緊張,連續戳了幾次鑰匙都戳不進鑰匙孔裏。

太局促了……韓師修輕輕推了一下周莫群。

“你,你站過去一點。”

不離遠一點,就總是會被周莫群影響。

周莫群聽話的退後一步,暧昧緊迫的空氣也随之疏散。

“抱歉了。”

“啊?”

“沒有提前聯系,就過來這裏。”

“你……別這樣說,快進來。”

周莫群穿着黑色西褲,銀灰色襯衣,濕透的襯衣帖服在背脊之上,韓師修搬來了椅子讓周莫群坐下,又找來了幹毛巾——

“那個,這裏沒有新的毛巾,這個毛巾我也沒用多久……”

周莫群接過毛巾:“謝謝。”

周莫群身上的水還在滴着,他究竟淋了多久雨啊……自己的衣物周莫群肯定是穿不下的,光是身高兩人就相差了很多,大概只有睡衣可以讓周莫群先換一下。

“師修。”

“嗯?”

“師修……”

男人用沙啞的聲音叫着他的名字,韓師修從衣櫃裏茫然的轉過頭:“你,你的聲音怎麽了?”

“有點沙。”周莫群咳嗽了好幾聲,越咳越沙,怎麽也咳不回以前醇厚的嗓音:“回去休息一陣就好了。”

“我這兒有胖大海……哦哦,還有其他的東西可以泡水,我先給你泡一杯。”

因為鄒思久的關系,韓師修的宿舍裏多了好多這種保養品,滿滿的塞在櫃子裏,把泡好的茶水和嗓子藥端過去的時候,韓師修心裏莫名的有種成就感。

朋友之間,就是應該互相照顧的。

幹毛巾搭在周莫群的濕發上,柔軟的黑發散了下來,周莫群雙手握着茶杯,眼神平和,手指微微顫抖。

“陪我說會話吧。”

韓師修為難起來:“可是你要換衣服才行……”

“一會兒我就走。”周莫群擡起頭,毛巾從頭上滑落到頸上,他的眼睛充了血一樣泛着紅絲,不知是因為勞累抑或其他:“陪我說會話就好了。”

“哦……那個,今天上午我去你們學校找你,你不在……代課的是你的師弟,他也說不知道你去哪兒了,我打過電話給你,可你沒回……”

沒有回他電話,本來不是大事,可當着周莫群說出口的時候,話中就不免會多了些抱怨的口吻。

修長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杯子,周莫群弓着背,手肘撐在自己腿上,他輕聲說:“電話……後來看到了,但有些事,無論如何都想當着面說。”

“哦……哦。”韓師修搔了下頭:“那個……是遇到什麽困難了麽?可以的話……可以說給我聽聽,雖然可能我幫不了什麽忙,但至少可以一起想辦法……”

聽到他這樣說,周莫群意外的笑了。

“是遇到些困難。”

“那……解決了麽?”

周莫群沒出聲,啜了兩口熱茶:“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

果然……能讓周莫群心煩成這樣的,肯定是很難解決的事。可是……看起來,周莫群并不想讓自己參與進去……

“所以稍微低沉了幾天,不太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幅樣子……很丢臉吧。”

“怎麽會……”

水珠從飽滿的額上滑下,周莫群用手背擦了一下臉,韓師修看不清他的表情。

“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有很多話想跟你說,現在好像一下子反倒不知說什麽了。”

“其實,我,我有時也會這樣……”

明明想有很多感覺想傳達給對方,卻怎麽樣都表達不出,原來周莫群也會有這種苦惱麽。

周莫群的視線落在了那邊的書桌上,桌面擺着一本國家地理雜志,這期的封面是一望無際的海洋。

“你喜歡旅游麽?”

“啊……那本書不是我的,是……是一個朋友落在這裏的。”

鄒思久每次過來都會落下各種各樣的東西,簡直把他這裏,當做垃圾箱一樣了。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鄒思久留他自己不要的東西。

“我不喜歡旅游。”韓師修說:“每次出去都很累,不是必要的話,比如參加會議之類的,我寧願呆在家裏看書……出去,又累又擠又花錢,還浪費時間。”

“是麽,我其實很愛旅游,其實說是喜愛旅游,倒不如說喜歡那種感覺。”

“什麽感覺?”

“不和愛人一起去的話,再美的地方,都沒有價值。”周莫群似是在對自己說:“雖然平時工作的時候,會經過許多地方,其實也都十分美麗,但因為心情不同,所以也不會覺得有多值得留戀。”

“哦……”

“我一直有個非常想去的地方,從小就十分向往。”

“啊……”

“因為是最喜愛的地方,所以要留在最後,跟喜歡的人一起去,否則就沒有意義了,很固執吧,只有那個地方,我……希望能跟對方一起分享那種心情。”

“這也不難呀……等你找到女朋友,就可以去了呀。”

周莫群握緊了茶杯,手骨節漸漸泛白:“可能不行了。”

“啊……”

“已經……沒有時間了。”

“是,是沒有休假麽?可是寒暑假的話都可以去呢。”

周莫群幹澀的笑了出聲,随後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哦,哦……那我送你。”韓師修說:“我這兒還有傘,我找給你!”

周莫群站在門前,姿勢是一貫的英挺,他的目光追随着韓師修,直到韓師修把折骨傘遞到面前時,他擡起手。

沒有接過傘,周莫群用手臂緊緊的抱住了韓師修。

“哎——你……你幹什麽——”

突然發生的事情讓韓師修有些驚訝,臉頰緊貼在周莫群的胸膛上,他試圖扭動身體逃開,但周莫群的力氣實在太大,簡直像野獸一樣的力度讓他無路可逃。

耳邊是冰涼的雨水和劇烈跳動的心髒。

周莫群的手臂箍着他的身體,怕他逃走一樣,把頭埋在了韓師修肩膀之上:“師修……”

“你,你怎麽了……”

“我喜歡你。”

周莫群的面頰是濕的,聲沙不成言,環住韓師修的背脊。

“我愛你。”

周莫群說這句話的時候,天空又劈下來一道閃電,伴着沉悶的雷鳴。

“什麽?”韓師修推了推周莫群:“你說什麽?”

閃電雷鳴已經持續了一陣子,剛才那一下尤其響亮。窗外風雨交加,天色陰沉。

周莫群卻還是不放開。

韓師修锲而不舍,用力地将周莫群推了開去,看着對方的臉:“我,我剛才沒聽清——”

周莫群被推得向後退了一步,看着韓師修,如夢初醒。

為什麽在這時掙脫了對方,韓師修自己也不知道。似乎不單單只是為了問話,還隐隐約約地覺得剛才空氣裏湧動着的情緒與平日有所不同。這有點像是一種本能,在頭腦做出分析和判斷之前,身體就已經自己行動起來了。

其實韓師修并不是在害怕什麽,只是剛才那種氛圍讓他感到有些無措,不知道應該如何承受,本能的回避讓他用力地推開了對方。

“你……”韓師修又問:“到底怎麽了?剛剛是有什麽事情要說嗎?”

“沒有。”周莫群閉了一下眼,好像是想保持一貫的冷靜:“沒什麽。”

“可是……”

“沒聽見更好。是我沖動了,非常抱歉。”

他似乎是想笑一笑,但灰白的嘴唇并不能很好地表達出他此刻希望呈現出的表情。他的眼裏浮現出清晰的傷感,但這份陌生的傷感也許是周莫群自己都難以應對的。

不能用道理來解釋,用邏輯來分析的,也許只有感情而已。

周莫群背着光,韓師修看不清他的表情。

之前,周莫群肯定是說了些什麽,但是現在卻已經不想再提了。有些話脫口而出,然後又重新藏回心裏。

韓師修愣愣地看着周莫群,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努力地回憶周莫群說了些什麽,卻都是徒勞。當時,周莫群的聲音很低很輕,突如其來的雷鳴掩蓋住了一切聲音,又讓韓師修分了心。那是很短很短的兩句話,印象中每一句都只有三個或者四個字。韓師修想象不出到底是什麽能讓眼前的人顯得如此傷感。

——過了很久之後,韓師修才回過神來,手裏還拿着傘,周莫群就這樣走了。

他追出走廊,空蕩蕩的走廊裏并無一人。

只有窗外夜雨依舊。

——恍恍惚惚地,韓師修想起,剛才周莫群抱緊自己的時候,鼻端似乎嗅到了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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