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确定的消息
就連T大計算機學院的學生都在竊竊私語——隔壁P大的周莫群,請了整整一年的假。
同時而來的還有另外一些零碎的消息:周莫群病了,挺重,不容易好,具體是什麽也沒人說得清,只知道全身多個器官都出現了問題。有人說是因為太累,有人說是因為感染,之後又是很多的傳言,很多的抱怨。
——據說P大計算機學院讓周莫群接了很多項目,既有縱向項目政府課題,也有橫向項目企業課題,将周莫群當成了創收的機器。
——據說周莫群同時指導好幾個組的學生參加比賽,經常連晚飯都顧不上,匆匆忙忙去過食堂之後又匆匆忙忙趕回教室。之前剛剛帶隊參加了在新加坡舉辦的機器人足球大賽,铩羽而歸,補時之前一球擊中了橫梁。
——據說……
裏面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無從得知。
韓師修從來都沒有想過,得病的竟是周莫群本人。
他還那麽年輕,那麽意氣風發。
那天晚上到宿舍來,大概是告別。
生命讓人如此捉摸不透,無論如何都捕捉不到源頭和盡頭。
—— 韓師修又去了一趟P大,周莫群的師弟告訴韓師修,周莫群已經很久沒有在學校出現過了,就連請假的手續,也都是托人代辦。并且還透露了一個消息:周莫群曾在幾天前說過會立即趕往國外治療,現在也許已經在另一片土地上了。最後,這個師弟說,周莫群的父母都是醫生,勸韓師修不要太過擔心。
韓師修坐在P大校園的石凳上,懷着最後一絲希望給周莫群打電話,傳來的是號碼錯誤的冰冷語音。韓師修在周莫群的電話前面分別加上了1,2,3,4,5……等各個國家的區號,無一接通。後來他又用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去試着聯系周莫群,郵件,微博……盼着能從對方那裏得到只言片語。
B市飄起了三月雪。
這是韓師修在B市九年來最晚的一場雪。
民間說,這叫倒春寒。
樹木冒新芽,杜鵑花初開,在早春的溫暖之後卻冷不丁地又迎來一場極寒。霧蒙蒙的空氣,冷冰冰的北風,不知那些初生的樹葉和花瓣,是不是都能挺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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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們說最冷三月天。
老人們的話總是對的,韓師修想。
其實韓師修心裏很明白,周莫群,大概是不想再與任何人聯系了,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樣子。那個人雖然溫和,卻也心高氣傲。
但是韓師修卻并沒有那種突如其來的悲傷,有的只是一種特別不确定的感覺,總覺得,周莫群還在P大,還在實驗室裏,輕敲着鍵盤,時而沉思默想,做他最喜歡的那些個研究。
而後韓師修突然想到,在過去的歲月裏,自己自以為是周莫群的朋友,其實根本就從未主動踏進他的生活。似乎足夠了解,其實只浮在表面。這麽長時間以來,自己都不曾知道他的壓力和苦悶,不曾理解他的執着與堅持,不曾支持他的決定和選擇,現在,韓師修終于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些。
……
下午,韓師修像往常一樣,去了實驗室,又像往常一樣回到了寝室。
不同的是韓師修突然覺得心很累,只想在床上懶懶地躺着,論文什麽的,就先放到一邊去吧,就連對着鄒思久,韓師修都一句話也不想說。
——糊裏糊塗地,韓師修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周莫群。兩個人依然緊靠在一起。周莫群蹙眉思索,韓師修嘩嘩地翻着厚厚的書,然後突然将目光從書頁移到周莫群的臉上,說:“周莫群,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得了病,獨自一人去國外接受手術。我找不到你,不管多努力……都找不到你。”周莫群笑了,說:“只是個夢罷了,我這不是好好的麽。”韓師修看着周莫群,也傻傻地笑了:“對……怎麽會做那樣的一個怪夢呢,我們兩個今後還要一起攻克難關呢。”
因為實在太過高興,韓師修笑着,笑着,就那麽醒了。
醒了之後才發現,原來那個才是夢。
眼角好像有一點點的眼淚,可能是因為剛才實在太開心了吧。
一清醒過來,擔心和害怕立刻又撲面而來。
周莫群不會有事的,韓師修告訴自己,那麽年輕,哪會有特別嚴重的病呢,學校的學生們就是喜歡誇大其詞,明明沒什麽,也會講得很可怕似的,也許,那只是一個小手術,馬上就會回來了。
韓師修不停地念叨着,沒事的,沒事的,一定沒事的。頭昏昏沉沉,非常沒有存在感,身體好像一直在飄,甚至想不起來這個寝室的構造究竟是怎麽樣的,有一種不知會去往何處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迷迷糊糊中,韓師修依稀聽見有人在耳邊輕喚自己的名字。
韓師修猛地驚醒過來。
周圍卻根本就沒有任何人。
“鄒思久,”韓師修試着詢問:“你剛才叫我了嗎?”
鄒思久并沒作聲,那張床上傳來的是非常均勻的呼吸聲。
于是韓師修知道,那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罷了。
——雖然,它聽起來那麽真實,那語調甚至帶着些深情和傷感。有點像……那天周莫群突然抱住自己時的樣子。
……為什麽那時候的場景會突然浮現出來了呢,以至于産生這樣的幻聽。
韓師修看看窗外,雪停了,很安靜。
路燈也已經熄滅。天正蒙蒙亮。
韓師修又躺了一會兒,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睡着,于是輕輕地披衣起床,換好鞋襪,準備去食堂了。
在經過一樓大廳的時候韓師修像往常一樣看了看郵箱。
——裏面有一封信。
工整有力的字跡。
韓師修瞪大了眼睛——這是周莫群的字。
韓師修急忙撕開了信封,指尖發顫,動作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破壞了一絲半毫。
先看了看落款——果然是周莫群!
韓師修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像是要止住了,大廳裏湧動的人群霎時間寂靜無聲,只能聽見自己強烈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擊着胸腔。
信上的一筆一劃都清清楚楚:
“韓師修:
你可能已經從別的什麽人那裏聽說了我現在的狀況。因為治療的原因,現在我已經不在中國。短期內不打算聯系任何人,電話和郵箱,都不會再用,特此告知。
有些話當面說顯得太過矯情,思來想去,還是寫了這封信。
你對學問的熱情,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希望你能夠一直堅持下去。即使我走了以後再沒有人理解你,也一定要堅定和勇敢。有一天,你會頭發花白,思想開始模糊。這時在你的記憶裏,是否還存在着這樣的內容:有那麽一段時間,你獨自,或者和什麽人一起,為同一個目标全身心投入,并且無怨無悔?為了那個時候,請你不要放棄,既不要被生活裏的瑣事所包圍,也不要被自己的年齡所擊敗。
不要為我擔心。生死有命,我并未感到遺憾。認真地生活過,凡事盡了全力,不曾感到後悔。無法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有些事自然不在自己的能力之內,也不必太過計較。生活就是這樣,一直失望,不致絕望。人生來時除去父母至親一無所有,這一輩子就是一個不斷得到的過程,我并無任何不滿。
事業與生活,我都沒什麽可抱怨的。我在十八歲那一年明白自己對醫學并無興趣,并将這之後的十幾年都奉獻給了計算機科學,我只感到滿足。生活上亦然。我在近幾年才漸漸發現在生活中最渴求的是什麽。雖然沒有得到,好過從未感受。情由心生,不必宣之于口,不必示之于人。盡管期盼圓滿,卻也并不後悔。最近看了些佛家的書,佛家說三世因果,今生的付出,終會在幾世之後得到回報。當時并不相信,現在卻希望是這樣。
幸而,我最珍視的這兩樣并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失去太多。
此致
敬禮
你的摯友:周莫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