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直到殷無殇掉下無妄谷,小白貓兒都沒看他一眼。
不是不看,而是不敢。
他像一只鴕鳥一般,龜縮在江小念的懷中,自始至終都不敢擡頭。
……
一切塵埃落定,所有人都撤下了黑惡峰,江小念也抱着貓兒默默轉身。
“師尊,咱們回去了。”
貓兒沒回應他,江小念嘆了一口氣,低頭看着懷中顫抖的白毛團子,只感覺手心中一片濕潤。
他将貓兒舉起,才發現它平常那雙清澈透亮的鴛鴦眼,這會兒眼圈泛紅的,瞳眸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平日裏粉色的鼻子也是紅通通的,哭的一抽一抽的。
江小念擡手試圖擦幹那片水漬,貓兒卻給了他一爪子,從他手上躍下,安靜的走了。
江小念将撓花的手臂無所謂地藏入袖中,看着貓兒離開的瘦小背影,莫名覺得它孤單又蕭瑟,以往每次看到貓兒,它都是驕傲的窩在殷無殇的懷中。
江小念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是《逆仙》的原作者,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雖然當初寫這本書的時候,他沒代入感情,畢竟小說就是小說,一次元就是一次元,它不可能影響到他的人生。
可是等他真的穿進這個世界,眼睜睜的看到這一切之後,他也還是有些難受。
他看着貓兒獨自走遠,沒有再追上去,只默默轉身。
現在這種情況,不是安慰兩句就可以解決的,甚至他連安慰師尊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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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貓兒漫無目的的走着,天卻漸漸陰了。
七月的雨總是說下就下,明明剛剛還算晴朗的天,現在又開始刮風,不過盞茶時間就下雨了。
貓兒的毛皮淋了雨,渾身濕噠噠的,原本蓬松的皮毛這下全粘在身上,顯得它又小又瘦又可憐。
全身被浸濕後,貓兒不自覺打了個哆嗦,它仰頭看着半山腰的那座木屋,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奔了過去。
往常下大雨,貓兒若奔進屋裏,一定會有人拿幹淨溫暖的毛巾,幫它擦幹淨皮毛上的水珠,然後再把它抱進溫暖的懷裏,可這一次什麽都沒有,木屋空了。
貓兒有些失落,它甩了甩毛皮上的水珠,獨自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如珍珠般連成串,滴答滴答落在草地上。
很美的景色。
它突然記得大半個月以前,就與鏟屎官在屋檐下賞過雨,和現在一樣的雨天。
他們一人一貓,在同一個木屋下,在同一個位置上,看着同樣很美的雨天。
可現在,雨依舊在下,木屋還在,屋檐還在,只是陪他看雨的人卻不在了。
貓兒又紅了眼眶,他呆呆的蹲在屋檐下,眼神有些茫然。
視線裏一只灰色的老鼠,滾溜溜的跑了過來,原來是枝枝。
枝枝看到屋檐下的白貓後,它綠豆大的黑色鼠眼瞬時一亮。麻溜的甩幹淨毛皮上的水珠後,興奮的朝貓兒蹭了過來。
枝枝好久沒有來落霞峰了,自從殷無殇歷練回來之後,枝枝就不敢再過來了。
它記性極好,一直記着是殷無殇将它扔下的懸崖,它膽子又特別小,所以只要有殷無殇在,它就一直都沒敢來。
直到今天感覺不到落霞峰裏有這個人的氣息,它才飛快的奔了過來。
……
太久不見,枝枝有些興奮,它慢慢地靠近白貓兒,可對上貓兒通紅的眼珠子時愣了一下,剛剛興奮的綠豆眼裏一陣無措。
它慌亂的圍着貓貓轉了兩圈,急得“吱吱吱吱”亂叫。
好半天,見貓兒沒有其他的異常,枝枝才默默伸出前肢,小心翼翼擦幹淨貓兒眼圈下的淚珠。
貓兒的眼淚卻掉的更厲害了。
……
蘇白離從來都沒想過,有一天安慰他的會是一只老鼠,也幸好只是一只老鼠。
那些不适合與人傾訴的話,可以肆無忌憚的對一只老鼠說。
老鼠聽不懂,他也不需要老鼠聽懂,他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聽衆。
僅此而已……
“枝枝你知道嗎?半月以前,在這個屋檐下,在這個位置,有一個人很認真的對我說他喜歡我。”
“可是我剛剛不小心把那個喜歡我的人弄丢了。”
蘇白離閉上眼睛,一想到刺穿丹田時殷無殇看向他絕望的眼神,他就覺得心口生疼。
是啊,不過短短的半天時間,他就把喜歡他的那個人給弄丢了,他們以後或許還會再見面,可是見面之後,他就再也不是他了。
枝枝一直沒說話,只是默默又往貓兒身邊靠了靠。
“可這就是他人生注定的路線,江小念說,這條路他不得不走。”
“枝枝,你說小說裏為什麽必須要有反派?為什麽會要吃那麽多的苦?為什麽會有這麽操蛋的人生?”
蘇白離嘆了一口氣,耳旁的雨聲漸漸小了,他緩緩睜開眼,雨果然快停了。
七月的雨沒有一點留戀,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可雨水過後,天際挂上了一彎彩虹。
“其實彩虹是圓形的。”
“因為地平線的遮擋,所以人們只能看到一部分,就以為彩虹是弧形的。”
可是人們只相信他眼睛看到的一幕。蘇白離也一樣。
他現在有些後悔,如果當初他再多一點心思,那結果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枝枝,你說無妄谷下面會不會也有彩虹?”
枝枝沒有回應他,只一直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
雨停了很久後,彩虹也散了,落霞峰看上去寧靜無比。
但是……今天注定不是平靜的一天,而他的落霞峰也注定腥風血雨。
被殷無殇打開的通道,放出了數量龐大的魔靈,就算靈山派大部隊趕到,消滅了大部分,但是逃逸的也還是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江小念有殷無殇的心頭血的緣故,那些逃逸的魔靈竟全部悄悄逃上了落霞峰。
江小念獨自一人散心的時候,便遇到了那些逃逸的魔靈,他體內的魔血不适時宜的又爆發了。
落霞峰上突然爆發強大的魔氣,瞬間驚動了掌門。
原本因為殷無殇的事情,他們今天就格外的注重魔族,現在靈山派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立馬趕來。
所以江小念甚至沒有時間隐藏自己的魔氣,就已經被聞迅趕來的人抓了個正着。
青撫仙君沒在,掌門又聯系不到他,而偏偏江小念又是他最寵愛的弟子,于是他們都沒有私自做決定,只是将江小念關入了地牢,只等聯系到青蕪仙君之後,再審訊發落江小念。
這一切等貓兒變回蘇白離的時候才知道。
似乎因為今天的沖擊太大,知道江小念被抓了起來,蘇白離眼睛都沒眨一下,臉上更沒有太大的表情,只是随手捏碎了掌門發來的傳訊符,然後轉身木然的叫來管事。
他将落霞峰多年積攢的寶物靈石,讓管事分發給落霞峰的灑掃、伺候弟子,乃至後廚的廚娘,然後讓他們尋個好去處,默默解散了落霞峰。
蘇白離做這些事的時候,原本一直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後的枝枝,竟也悄悄走了。
等落霞峰的人全部下了山,蘇白離才獨自去了峰頂。
将早先準備好的各種靈果擺在鳳凰花樹下,幾乎擺了滿滿的一堆,仿佛一座小山一般堆在那兒。
蘇白離揚了揚手,對鳳凰花樹上的火雀隼道:“笨鳥們,這些果子夠你們吃很久了吧?”
“記得省着點吃,以後你們要自力更生了。”
他轉身坐回鳳凰花樹下的紫藤木椅上,面無表情的給靈果削皮、切塊兒。
切了兩碟完整的果肉,一盤推向了江小念曾經坐的位置,一盤推向了鏟屎官曾經坐的位置。
随後再慢條斯理的将那些果皮截成斷,一條一條準确的扔給了鳳凰花樹上那七只火雀隼。
等到果皮全部都被雀隼吃光,天色也徹底黑了。
蘇白離才掏出巾帕擦幹淨手,慢慢站起身,看着樹上七只打飽嗝的笨鳥,輕聲道:“我要走了,再見……”
他沒有禦劍,靠雙腳緩緩走下了落霞峰。
站在山腳下,蘇白離轉身,看着籠罩在黑幕裏的青山,最後看了一眼落霞峰。
看着這個他居住了将近四年的地方,蘇白離久久的回不了神,只一眨不眨的看着它,試圖将它刻進腦中。
目光所及,皆是回憶,物還是物,人卻人非……
***
蘇白離笑了笑,莫名笑得有些輕松,他本就是自在一人,何必被拘束在這裏。
他召出仙劍,單槍匹馬闖了刑罰堂。
當初說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句話不是鬧着玩的。
江小念再過分也是他的徒弟,推下無妄谷的一個就夠了。
……
蘇白離提着劍站在刑罰堂外,有些猶豫。
現在是光明正大的闖進去救江小念?還是偷偷摸摸的?
蘇白離想了想,還是光明正大的吧,救徒弟而已,幹嘛像做賊一樣。
而且他都教出了兩個入魔的徒弟,想必他的大名将來也應該會被刻上恥辱柱,那就不如再幹脆加上這光輝的一筆。
順便再看看這個靈山派所有弟子的噩夢,究竟有多可怕。
……
刑罰堂裏光線陰暗,各種各樣的刑具,整齊的擺在架子上面,地面、牆上、刑具上,四處都是深深的暗紅色。
濃郁刺鼻的血腥味,把空氣裏潮濕的淡淡黴味都給壓了下去。
與靈山派外面明媚豔麗的風光不同,刑罰堂仿佛是個被血侵染過的十八層地獄,随處都能聽到那一聲聲凄慘絕望,和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
早就有刑罰堂的弟子看到了他,看着他手裏提着劍,弟子猶豫了一會兒,可是仍舊恭敬道:“見過仙君。”
“嗯,”蘇白離開門見山道:“他被關在哪?”
“地牢。”
“帶本君去見他。”
刑罰堂弟子查覺不對,悄悄往後退了一步,“長老說了,明日再審,未審之前,暫不見人,現下天色已黑,還請仙君白日再來。”
“若本君非要見呢?”蘇白離挑了挑眉,将仙劍出了鞘,那清脆的金石之聲,瞬間就在刑罰堂裏驚起了千層浪。
“長老,青蕪仙君強闖地牢。”
……
一盞茶的時間,蘇白離提着劍硬是從大堂打到了地牢,一路上順便見識到了各種殘酷血腥刑具。
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慶幸,覺得自己還是改變了原書中不少的劇情。
因為在原書中,殷無殇被推下無妄谷之前,還在刑罰堂裏經受了一遍各種刑具的摧殘。
他被帶出去的時候,簡直一身血肉模糊,外傷深可見白骨。
要多慘有多慘。
可這一次,因為有自己在,掌門和長老看在自己這個師尊的面子上,殷無殇躲過了這最殘忍的劇情。
蘇白離心裏的負罪感,因為這一發現,又稍微減弱了一些。
……
地牢裏的江小念已經看到了強闖的他,拖着鎖鏈瞬間站起,扒在監獄的鐵柱後驚喜喊道:“師尊……”
蘇白離的青風劍砍開獄門,斬斷鎖鏈,順手解開了江小念被封住的穴道,轉身就看見獄門外黑壓壓的一群人。
蘇白離勾勾唇,斜眼看了一下江小念,問:“你怕不怕?”
“不怕。”江小念也随手召出了靈劍,深深看了一眼護在身前的師尊,笑着搖頭。
他剛剛好怕,但現在不怕了。
……
師徒二人準備強行突圍,蘇白離招呼江小念,“咱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了,為師可能顧不了你,你自己注意。”
江小念剛準備點頭,斜光一瞥,卻赫然看到師尊身側不知何又多站了一人。
那人臉上扣了一張精致的半面狐貍面具,看不出長什麽樣,唇角帶着戲谑的笑,抱着劍悠閑的斜站在蘇白離身側。
蘇白離早發現了他,從入地牢時,這人就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後。
蘇白離瞟了他一眼,揚眉道:“一起?”
面具人沒理他,只是手中的劍緩緩出了鞘。
……
若是蘇白離一人,自然可輕易突圍,但帶着江小念就要制肘很多,可有這面具人相助,三個人且戰且退,竟然真的安全逃了出來。
三人一直逃,順利逃出了靈山派的地界,躲在一山洞裏暫且喘個氣。
蘇白離有些狼狽,平日金尊玉貴雪白的一身衣袍,此刻灰撲撲中滿是血漬,柔順的黑發也被汗水打濕,一縷一縷粘在臉上。
面具人看了過來,語氣裏盡是嫌氣,“你這模樣好難看。”
蘇白離擦了一把臉,擰眉不悅道:“好看就好看,難看就難看,好難看是幾個意思嘛?”
面具人嗤了一聲,嘲諷道:“這種時候嘴還如此賤,你心态倒是好。”
“要你管。”
“切,稀罕。”
江小念懵懵懂懂的坐在地上,看着師尊與面具人互怼,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對面具人道:“請問前輩是?”
面具人将手放在面具上,預備掀開,語氣嚣張跋扈道:“本君自然是風流倜傥、玉樹臨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
“……偷貓賊。”蘇白離毫不給面子的戳穿葉不歸的裝逼。
“放你的狗屁。”葉不歸氣得暴跳如雷。
江小念更懵了,他筆下的沉淵仙君葉不歸和青蕪仙君一直不對付,見面就打,恨不得你死我活那種,現在沉淵仙君怎麽會專門來救師尊?
……
而另一邊,蘇白離和葉不歸還在互怼。
葉不歸罵不過,掀了面具惡狠狠道:“要不是枝枝要我幫忙,我才不來。”
這次蘇白離強闖刑罰堂,确實是枝枝告訴葉不歸,葉不歸才能即使出手相助。
枝枝雖然是老鼠,但極為聰明。
它看到蘇白離将落霞峰的人全部解散,就敏銳的知道他想幹什麽,所以匆忙爬回流月峰向葉不歸求救。
當然,最終葉不歸願意出手相救是枝枝的原因,還是其他原因,除了葉不歸本人,其餘誰都不知道。
……
此時的葉不歸沒好氣的踹了蘇白離一腳,邊往洞外走邊罵:“好心沒好報,大混蛋、白眼狼……”
“喂,葉不歸,等一下……”蘇白離叫住了他。
“不等,也別叫我名字。”葉不歸頭也沒回,氣呼呼道:“反正你叫我準沒好事。”
蘇白離走近他,輕咳一聲,有些別扭道:“謝謝。”
葉不歸一愣,轉身挖了挖耳朵,疑惑道:“什麽?你說什麽?”
說過了一次,第二次蘇白離說得順利且誠肯:“謝謝……我說謝謝。”
葉不歸莫名就消了氣,他揚揚眉,桃花眼亮晶晶的,有些得瑟道:“謝誰?”
“謝枝枝……”
“呃??”葉不歸的笑一僵,冷哼了一聲。
蘇白離卻繼續道:“也謝你。”
葉不歸嘿嘿一笑,忍不住笑彎了眉,“算你還有點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