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來人氣宇軒昂,冠玉高帶,身着黑色長袍,下擺與袖口用金銀雙線繡着精致繁複的暗紋,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他微偏着頭,半邊臉藏在陰影下不見神情,另外的半邊面容俊美異常,眉宇鋒利,配着額間那朵血紅的九瓣蓮,氣勢莫名咄咄逼人,極美卻又極具攻擊性。

他就站在那兒,身形挺立如芝蘭玉樹,襯得這荒山野嶺中的草木格外灰暗,讓人莫名覺得有屈尊降貴之感,仿佛他與這荒山野嶺格格不入,就應該是高高在上、睥睨萬物的存在。

要是蘇白離在這兒,一定能一眼就認出他。

沒錯,來的人是殷無殇。

殷無殇是來找當年扔掉的須彌戒的。

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長到足夠人忘掉很多東西。

殷無殇也是這樣以為……

他以為他可以忘掉過去,将那些不堪的、痛苦的回憶通通忘掉,可沒有……

有些人、有些事,随着時間的流逝,不但沒有褪色,反而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像被融進了血液裏。

深入骨髓,揮之不去。

***

殷無殇站在原地,低頭在草地上一寸一寸細細找過。

他記得很清楚,那個戒指當初就是被扔在這。

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怎麽找都找不到。

這明明荒無人煙,很少有人會走過這裏,就算有,大概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那個并不出衆且顏色黑沉沉的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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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它就是丢了,任殷無殇怎麽找也找不到。

他低着頭在想,是不是丢了的東西,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連看一眼都奢侈?

可是偏不……

丢了東西,他偏要找回來,找不回來,若找不回來……

殷無殇仰頭看着頭頂的黑惡峰,突然就做下了一個決定。

看不到物了,那就回去看一眼人吧!

沒別的意思,就只看一眼而已。

***

殷無殇又回了藥王谷,接手無極魔宮的事,本來不能再拖,身旁的下屬都在随時待命,殷無殇卻突然道:“本尊要出一趟谷,接手無極宮的事再往後拖一拖。”

“什麽?少主要出谷做什麽?”

“看貓。”

“貓?”身側那個叫柳言簡的魔将有些疑惑,少主什麽時候養了貓?他的獸寵不就是那只醜醜的食鐵獸嗎?何時又多了一只貓?

“本尊很久很久以前養的貓,”殷無殇勾了勾唇,笑得有些冷漠。

“雖然它冷血無情了些,但既是本尊的貓,本尊還是想在回魔族之前,再去看他一眼。”

柳言簡跟了他三年,自然是知道他以前在什麽地方,聽他說要去看貓,第一反應就是去靈山派。

靈山派倒底是仙門大派,他不放心道:“屬下與您一塊去。”

“不用,本尊一人去便可。”殷無殇擺了擺手,無所謂道:“本尊現在的修為,若真要戰,無人能傷及半分。”

“況且本尊不是去找茬,亦不會動手,只是看看他而己。”

說罷,殷無殇動身一人出了無妄谷,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踏出這個地方。

可就算如此,他也無心欣賞外面的風景,甚至沒停頓,直接瞬移去了靈山派。

……

靈山派前。

殷無殇負手站在山下,仰頭遙遙望着落霞峰,清冽如水的眼眸中泛起了漣漪,神情明滅不定。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他迫不及待的想回到那個地方。

一刻也等不了。

只是腳步卻像有千斤重,仿佛壓了座泰山在他身上。

明明熬了三年,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都在想,都忍了這麽長的時間了,現在近在眼前他竟然有些遲疑。

師尊還好嗎?

他會不會想起自己?會不會有哪怕一刻想起自己這個曾經的徒弟。

殷無殇幽黑的眼眸中波濤洶湧,太過猛烈的情緒幾乎将他淹沒,他突然笑了,笑聲有些嘲弄。

師尊怎麽會想他,師尊有江小念就夠了,或許現在他正在跟江小念師慈徒笑,和諧一片。

突然很期待呢!

也不知道他等下看到自己,是驚訝、是恐懼,還是厭惡?

……

殷無殇壓下心中翻騰的情愫,避開靈山派的其餘人,悄悄溜上了落霞峰。

他站在落霞峰的山腳下,沒再使用瞬移,也沒禦劍,只像個凡人一樣,一步一步爬上了落霞峰。

可是每爬一步,他就開始莫名的心慌

,落霞峰曾經就很清冷,但是不至于冷到荒無人煙。

整座落霞峰荒蕪一片,仿佛無人打理一樣。

曾經寬闊的青石大道,現下雜草叢生,一些小動物在草叢中出沒,看見他後嗖的一下又躲了進去。

而他曾經住過的坐落在山腰上的那座木屋上,也爬滿了野薔薇,粉色的薔薇花一簇一簇開的熱鬧。

屋檐下竟然又築了幾個蜂巢,幾只蜂子在蜂巢裏出出進進。

看上去很熱鬧,只是,是不帶人氣的熱鬧。

……

殷無殇仰頭遠遠的看了一眼爬了藤蔓的離雲殿,瞳孔猛的一縮。

師尊素有潔癖,他要走的地方,怎會容忍青草肆虐?他住的宮殿,怎會讓藤蔓爬滿牆壁?

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殷無殇心口一慌,突然就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音,他沒有再抱着玩味的心态,而是快速的奔向了離雲殿。

離雲殿還是這樣高大巍峨,只是和三年前比起來,有些破敗。

殿前的玉石地板縫隙裏都長出了青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正豔。

殷無殇手有些抖,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恐懼。

他伸手推開了那扇門,神情慎重嚴肅,像推開塵封的往事。

可門裏什麽也沒有,安安靜靜的,物器上落滿了灰塵,角落甚至爬上了蜘蛛網,仿佛很久很久就沒人住了。

“師尊……”殷無殇的聲音都忍不住的顫抖。

他喊了一聲,無人應答。

“師尊……”

他像發了瘋一般将離雲殿的每一個房間,每一寸土地,每一個院子,一間一間的全部找遍了。

沒有,什麽都沒有。

沒有害怕中的場景,也沒有期待的場景,什麽都沒有……

連人都沒有。

沒有師尊,沒有江小念,沒有仆人,沒有管事。

整座離雲殿像被遺棄了一樣,孤零零的躺在這裏,沒有半點生機。

殷無殇抱着最後的希望,拔腿沖上了曾經練功的峰頂。

鳳凰花樹上的花開得正豔,樹上有十只火雀隼,七只大的,三只小的。

似乎見到了熟人,七只大的火雀隼圍着他,叽叽喳喳熱鬧的叫個不停。這個曾經練功的地方,不再是一片空曠,這片他曾經踩過、滾過、傷過的地方,也長滿了雜草和藤蔓。

除了這株鳳凰花樹和這幾只雀隼,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模樣。

到此刻殷無殇才徹底的慌了。

他忘了自己找來靈山派的初衷是什麽,他現在只想見到那個人。

哪怕他用厭惡的眼神看着他也好,無視他也好,罵他也好,只要他站在自己面前就夠了。

……

殷無殇像瘋了一般,沖下了落霞峰,随手揪住了路邊的一個弟子,眼裏紅光閃爍,語氣是罕有的急促。

“落霞峰是怎麽回事?我師尊呢?他去哪兒了?”

被他揪住的這個弟子,是靈山派今年新來的。

他沒認出殷無殇,只是用力掙紮道:“你是誰?”

看到殷無殇眼裏閃爍的紅光,新弟子愣了一下,然後就準備大聲喊人。

“你敢叫一聲,我就弄死你。”殷無殇一把掐着他的脖子,面露狠色。

“回答我,我師尊去哪了?”

新來的弟子艱難的張了張口,為了保命,他還是問道:“你的師尊是誰?”

“青蕪仙君!”

“青蕪仙君?”新弟子有些茫然:“靈山派沒有叫青蕪仙君的人。”

“敢騙我,不怕我殺了你嗎?”殷無殇恨的咬牙切齒,他掐着這弟子脖梗的手,卻莫名抖的厲害。

“你讓我想想……”新弟子看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殺意,不由絞盡腦汁拼命的想。

“青蕪仙君?青蕪……”他突然想起校場中央恥辱柱上的那個人名,猶豫了一會兒道:“是三年前叛出靈山派那位嗎?”

“什麽?”殷無殇臉色驟然一變,眼簾輕掀,瞳色冰泠。

“校場上的恥辱柱上刻着一個叫青蕪仙君的人。”

這個弟子拼命的回憶着:“曾經聽師兄師姐們悄悄說過,青蕪仙君極為寵愛他的大徒弟,可他的大徒弟卻入了魔。”

“為了救入魔的大徒弟,仙君孤身闖了刑法堂,救出徒弟後,叛出了靈山派。”

殷無殇一僵,整張臉色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一般,慘白慘白的。

他仿佛呼吸呼吸都困難了,卻仍舊一字一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那個弟子瑟瑟發抖的保證着。

他道:“不信你可以去校場看,恥辱柱上現在還刻着他的名字。”

殷無殇扔下他,真的瞬移去了校場。

……

校場中間有有兩根石柱,一個叫銘記碑和恥辱柱。

古往今來,靈山派做了貢獻的修士的全部刻在銘記碑上。

恥辱柱則恰恰相反,将那些入了魔或者做了壞事的人刻在恥辱柱上,讓他們遺臭萬年。

殷無殇只掃了一眼,目光就定住了,瞳孔中的赤色仿佛兩團簇簇燃燒的火焰,夾着噴薄而出的憤怒。

【罪人青蕪仙君蘇白離,私闖刑罰堂,中傷派中同門數百名,救出被關押的入魔弟子後叛出靈山派,現将他刻入恥辱柱上,警醒後人,以此為戒。】

那個弟子說的,竟然都是真的……

殷無殇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冷了,像寒冬臘月天被人推進了凍水湖。

他擡着頭仰望着恥辱柱,只覺深深的絕望将他淹沒。

……

他入魔了,被廢了修為,毀了丹田,被推下了無妄谷。

這些都算了,他難過的是師尊至始至終都沒來看他一眼。

他曾經想過,師尊不喜歡他,是因為他入了魔,如果自己不入魔,是不是這些都不會發生?是不是師尊依舊會喜歡他?

可是現在他才知道,師尊不是因為入魔才抛棄他,他只是單純的不喜歡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單純的不喜歡他。

江小念也入魔了,可他沒有被廢去修為,沒有被毀去丹田,也沒有被推下無妄谷,反而被師尊救了。

同樣都是師尊的徒弟。

自己入魔了,師尊看都沒看他一眼。

江小念入魔了,師尊卻為了他與全門派的人為敵,甚至以身犯險獨自闖了刑罰堂,到最後幹脆為了他叛出了門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無殇笑得有些瘋狂,他以為他在師尊心裏,至少還存有一席之地的。

原來不是。

什麽都不是,他什麽都不是。

一直都是他妄想了。

……

師尊也不是冷血無情,而是将那一腔熱血全部給了另外一個人。

冷血只是對于他。

***

無處可發洩的怨恨,讓殷無殇一拳将恥辱柱徹底給毀了。

巨大的響動,驚醒了靈山派巡邏的人,他們紛紛趕至校場,看了突然多出來的人,紛紛以劍相指,如臨大敵。

殷無殇沒有管他們,他将恥辱柱徹底毀了後,甚至沒分給旁人半點眼神,直接消失在原地。

***

藥王谷中。

殷無殇神情幾近瘋狂,他眼底通紅,深處的恨意濃烈到絕望。

天色漸晚,藥王谷中的夜明珠一片通明,那些清光跳躍在他的睫毛上,卻照不了他眼底的郁色。

沉默良久,久到黑眸中情緒沉下又浮起,最後凝成一縷比寒石還冷的笑色。

他在想,他改變主意了。

那只壞貓兒看一眼哪夠,不如将他抓回來,囚在自己身邊,讓他哪裏去不了豈不是更痛快。

可想要抓到他,就得先找到他。

想要在若大的修真界找人,大概和大海掏針一樣難,憑他一己之力肯定不行。

于是殷無殇開始着手接手無極魔宮。

他行動雷厲風行,賞罰分明,叛者殺,降者罰,不服者就打到他服為止。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無極魔宮、包括所處的璃水城便徹底落入他手,真正稱霸一邊。

他的成長速度,讓跟着他三年的魔将柳言簡也不得不感嘆,有些人,生來就注定是要化龍的。

……

安完內,理完外,等這座璃水城徹底安穩,殷無殇開始加派人手悄悄替入修士地界找蘇白離。

可越找心越慌,他派的人手不少,将修士地界細細的找過,便是大海撈根針都能找到了,可這麽大一個人硬是找不到。

他史無前例的陷入了焦灼狀态。

***

但就在這時,事情迎來了轉機。

魔将來報說,魔族地界的邊緣琉火城,今年也新冒出一個魔尊。

這個邊緣地界的新首領,自己在琉火城建了一座魔宮,與他們璃水城遙遙對立。

這個叫千絕的家夥,大概是三年前來的琉火城,成長速度極快,短短的三年從無名小輩,變成了琉火城人人耳熟的新首領。

他修為高超,籠絡人心的手段非比尋常,短時間內就在琉火城擁有自己的親衛和手下。

魔将還在繼續:“如果不早些鏟除,将來怕是會與無極魔宮不相上下。”

殷無殇沒聽完他的後半句話。

只聽到那位三年前來的流火城時,瞳孔猛的一縮。

江小念也是三年前入的魔,修真界不容他,他無處可去,必定也會來魔族地界。

那個家夥必定不是俗物,他來三年不可能沒激起半點水花。

剛剛柳言簡說的所謂的千絕魔尊會不會就是他?

想到這,殷無殇眼睛一亮,既然江小念在這裏,那師尊會不會也在琉火城?

自己翻遍了修士地界,就唯獨沒想過他會在魔族的地界。

……

只是想到這,殷無殇的心口又莫名地泛苦。

師尊為了江小念,還真的是什麽都願意做,他怎麽可以為了江小念付出這樣的多?

他真的好恨,恨得咬牙切齒,恨得忍不住想要生吞活剝了他。

***

為了不打草驚蛇,為了确定自己的猜測,殷無殇欲親自潛入琉火城悄悄查探。

可還沒等他行動,下屬卻又來報。

千絕魔尊偷潛入了璃水城,卻沒來他的無極魔宮,只偷偷溜去了城內的一間茶室。

殷無殇心中一動,放下手頭未完成的事情,問明位置後,幾乎是立馬就跟了上去。

……

果然,所謂的千絕魔尊真是江小念。

而江小念不顧身份,偷偷潛入他的璃水城,竟然是來見師尊的。

殷無殇怎麽也想不到,他費盡千辛萬苦想要找的人,竟然一直在他的眼皮底下,每天與他相距不過幾百米。

……

殷無殇站在那家茶室下,仰頭看着江小念對面的男人,一直面無表情的臉,終于起了漣漪,眼底亦時波濤洶湧。

他怔怔的看着他,目光濃得似水,一眨不眨,貪婪的将他從上到下,一寸一寸的融入眼裏,刻裏心裏。

師尊明明什麽都沒做,他只端着杯茶坐在那,可殷無殇卻只覺世間萬物皆失色,唯餘眼前人。

……

就這樣看了良久,殷無殇莫名笑了,漆黑的眼裏有掩飾不住的烈焰,那灼灼的烈焰讓他的骨髓都仿佛在燃燒。

他早該知道的,師尊以往教過他的,師尊說: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

是他蠢了。

明明師尊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卻視而不見。

他當初若細心些,想必每天擡頭就能看到。

……

不過還好。

他終于找到了這只壞貓兒,未來哪怕砍腳折翼,用盡千種辦法,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将他留在身邊。

殷無殇咧嘴一笑,笑得有些陰沉,眸色漆黑如長夜,唯有眼底一閃而過的紅痕帶着難以言喻的血腥和纏綿,讓他整個人呈現一種病态的深情。

經年積攢成堆的恨意快要爆發的模樣,讓他俊美的臉格外的猙獰可怖,額間的九瓣蓮魔紋紅得幾乎能滴下血來。

可是沒有人知道,那狂躁暴戾的背後卻窺見到一縷光明,掩藏着一絲欣喜。

像迷失在荒漠裏的人找到了歸途,那顆一直缺失的心,也終于找回了另外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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