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木·心力交瘁

屋子裏的氣氛有點壓抑,袅袅升起的熱茶片刻便消散在空氣中。

三人正兀自吃茶,施亦忽然擰起眉毛,驚叫起來,“對了,我來這兒是想讓阿木感受一下李三的脾性,你們兩為何而來?”

林賢頃刻間便被茶水嗆了一嗆,扭過腦袋道:“咳、咳,本官微服私訪,替君分憂,有何不可。”

蘇默嘆了一口氣,頗無奈,道:“在施大人犯錯之前阻止大人一直是我份內的事。”

施亦不開心的別過臉。

“三位大人。”沐小木沉默了一會,便道,“既然下官死定了,三位大人為何還要同我說這麽多?”

“不想你死的不明不白嘛,糊裏糊塗的走多不值當。”施亦很誠懇。

“難得碰上個來兩天就經歷這般坎坷的,忍不住想讓你再坎坷一點。”林賢很淡定。

“嗯。”蘇默很沉默。

“既然三位大人不肯多說,那多謝大人厚愛,下官告退。”沐小木轉身便走。

……

一行四人在長街上緩慢前行,漆黑的夜裏唯有一輪皓月,和着涼風,在眼前鋪散開來。

施亦手裏拿着一個白玉镂空的小盒子,裏面裝着方才差遣蘇默去買的蜜餞。他走的沒勁了,便取了一顆,正要塞進嘴裏,卻被眼尖的林賢一把搶走,氣的不輕,便當着林賢的面把盒子裏剩下的蜜餞盡數倒入口中,林賢嫉妒的眼睛都要紅了,直道要不是救濟杏兒姑娘把銀子都給她了也不至于連顆蜜餞都買不起,他一把搶過盒子要去當了買蜜餞,施亦急了,兩人便又鬧騰起來。

蘇默只是将偶爾撞上他的兩位大人扶穩,然後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沐小木頗為頭疼。

明明生死一瞬間,怎麽被這兩位大人鬧騰的都沒感覺了呢。她本來想一個人靜一靜,結果三位大人不由分說的跟了上來,說是香語樓濁氣太重,不符合他們高尚的情懷和偉岸的氣質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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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諸位大人所想,湛首輔到底是在想什麽呢?于我又是怎樣一種态度呢?”沐小木凝視着遠處明明滅滅的星火,一陣發怔。

“這個我倒是知道。”林賢将白玉盒子揣進兜中,道,“他對不喜歡的人向來都是一樣,随便丢個難題,便任由他自生自滅,而他自己,多半都忘了還有這樁事。而你,不過是他丢給随仁的一顆探路石。”

“所以,你為今之計,只有兩條路。”施亦大人大量,不跟林賢計較,親切的跑來攬着沐小木的肩膀,道,“一、投靠随仁,依靠随仁的庇佑生存下去,二、打點一下李三公子,表示你為人恭順,不會跟他過不去。再尋着能在湛首輔面前說上話的,打點一下,請人家幫幫忙,若是湛首輔還記得你,提起的時候就說你甚乖巧,正苦心查案,奈何案件頗為棘手,需些時日。時日一長,這事便大事化了小事化無,而首輔貴人多忘事,早就不記得你了。”

沐小木仔細聽了,感激的看着施亦道:“大人提點,下官謹記在心。”

“那你選那條路?”施亦好奇道。

“容我回去想想。”沐小木一天都沒來得及憂愁,被三位大人折騰的夠嗆,這時終是得了空,愁了一愁。

三位大人陸續走遠,身影愈來愈淡,終是被夜色淹沒。

沐小木目送了許久,這才松了全身力氣,今日一事,幾番轉折,頗令她心累,此時此刻,不安與疲憊才盡數朝她湧來。

夜悄悄的深了,行人不複方才,熱鬧鼎沸的長街一點一點撤去色彩,很快,便徒留下蕭瑟的黑與蒼茫昏暗的黃。

圓月倒是越發清亮,她仿佛看見那人白衣翩跹,月下獨酌,一身疏狂盡斂,笑的那般肆意。

離開他已那麽久,如今連思念都變得奢侈。

“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麽做?”沐小木昂着頭,不禁問道。

掠過長街的風卷過幾片落葉,悠悠的飄落她的眼前。

沐小木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子午河岸,夜風帶着涼意,摩挲着她的脖頸,她知曉自己目前只有一條路走。而這條路,她等了許久許久。

投靠随仁,是她唯一的一條路,也是她入朝為官的目的。

不曾想,自己誤打誤撞,竟得了個機會。現在整個朝堂都知道她得罪過湛然,而整個朝堂也知道湛然和随仁不對付,這個時候她只要向李三表表忠心,她在朝中的名字自然便姓了随。

随仁黨羽衆多,她只要機靈點,不怕沒有接近他的機會,到她能站在他身邊的那一天,便是自己大仇得報時候。

子午河洶湧着黑色的河水,仿佛擇人而噬的兇獸。

數年前家中鋪天蓋地的血紅染透了她的眼,那些流血流淚的往事宛若無數針尖,日日将她的心口刺的鮮血淋漓。

昭熹十一年,她親吻了尚在熟睡中的父母,背着包袱偷偷随着隔壁林叔進城的牛車溜了。她住的地方風景秀麗,安穩祥和,小小的村落充滿了溫情與甜蜜。那年她十一歲,她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學會讀書寫字,想知道更多。

昭熹十三年,那年沐小木十三歲,她女扮男裝在白露書院已滿一年,有個少年待她十分好,第一眼便發現她是女兒身,但卻并未拆穿她,每每在她危機之時,便不着痕跡的替她擋上一擋。

昭熹十四年,沐小木滿了十四,她與他告別,少年向來潇灑落拓,明明也是個孩子,但卻總是令她心安。但他邀請她同去的時候,表情竟然帶着些許不自信,說完之後,很快便別過臉,又拿眼睛偷偷瞧她。沐小木心跳的不像話,便說回家之後同父母說一聲就去找他。少年握着她的手很緊,眼睛卻豁然發亮。

昭熹十四年,沐小木回到家鄉,滿心歡喜的推開家門,卻被滿眼所見吓破了心肺。她瘋狂的跑完整個村落,卻沒見一個完整的人,滿村都是無頭的屍體。

原來遍布陽光,莺飛草長的村落,恍然間成了一個*。她仿佛還能看見煙囪裏袅袅升起的白煙,娘親正用握着鍋鏟的手背擦汗,爹爹從外頭回來,黝黑的手臂結實有力。

等她發現自己哭了,用手一摸,卻只見滿手的血紅,鼻腔裏滿是腥甜的氣息。她失魂落魄,渾渾噩噩的四處逡巡,被她找到了尚有一似氣息的隔壁林嬸。

林嬸是自己男人用命救下來的,她幾日未進食,早已虛脫不堪,不過拼着命吊着一口氣罷了。

沐小木陪着林嬸度過了她生命的最後時光,也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一切不過是有權有勢人的游戲,草芥沒有絲毫反抗的理由,身為弱者,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沐小木住的小村落頗偏遠,也沒個縣丞府尹,朝廷倒是有派人前來管轄,奈何太過偏遠,又無甚油水,官員大多懶得前來上任,多是塞點錢去了更富庶的地方,這裏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地區,也意外的成全了村中人,漸漸成了無稅賦無壓迫的世外桃源。

可惜好景不長,有朝一日,打北方來了幾個身穿盔甲的将士,風塵仆仆,宛若喪家之犬。村中之人熱情善良,熱菜好酒伺候,不曾想,卻埋下了禍根。

第二日,衆人尚在睡夢中,便遭到了慘絕人寰的屠殺,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腐蝕了鋒利的兵刃。

林嬸摸出了一塊令牌,上面潦草的刻了個“随”字,還說聽到有兵士叫為首的那個人,叫他随仁。

沐小木人小力微,她前後忙了十天,才葬了全村的人。又在父母的墳頭跪了十天,這才踉跄着腳步離開了村子。

她想,她答應少年去尋他的話是沒法子履行了,希望他不要怪她。

她離開的時候,樹木依然蒼翠,陽光依舊明媚,不仔細看,當真看不出濺在枝葉間的殷紅,就好像不仔細看她,也瞧不出她心裏的裂痕。

沐小木束起長發,穿起長袍,走進了官場。在無數次碰壁無數次挫折中,卻離随仁越來越遠,他官運亨通,幾立戰功,品階更是一升再升,很快,沐小木連他的消息也得不了了,等到沐小木終于混到禦史,他卻已經看盡風雲,炙手可熱了。

而沐小木這麽多年的努力,終于明白了他當日那麽做的原因。原因簡單的令人發指。

那日,随仁中了伏擊,吃了敗仗,帶着幾名親信狼狽逃命,上頭已經下了谕令,将他革職查辦,小命也堪憂,他本想帶着親信亡命天涯的,結果卻誤入了羊群。瞧見這群毫無反抗力的人,便起了心思。這裏無人監管,說是良民便是良民,說是匪寇便是匪寇。如若自己帶人剿匪有功,不但小命保住了,升官發財也指日可待。

他随便一思量,便有了屠村的慘劇,若是要報戰功,則是按人頭數來算,他便割下了所有人的頭顱,興奮異常的飛奔回去邀功了。果不其然,上頭不但不追究他之前的失職,還對他褒獎有佳。

他深谙官場一套,該送禮送禮,該拍馬拍馬,更加青雲直上。

不過貪婪私心,卻毀了那麽多人的未來。

沐小木只想有一天,能夠站在他身邊,親手将刀刃送進他的胸口。

……

沐小木伸出手指,揉了揉惺忪的眼。

昨天她很容易就下了決定,便不再為這事兒操心,一大早便托了查案的借口沒去督察院報道。

略帶寒意的清晨分外清新,沐小木搖了搖腦袋,身着便服,大喇喇往馄饨鋪上一坐,招呼老板來一碗馄饨,擱些蔥花卧一個荷包蛋。老板利落的應了一聲好,便聽見“滋啦”一聲,蔥花接觸熱油的香氣不由分說的便飄進了鼻腔。

一會兒之後,熱氣騰騰的馄饨便擱在了眼前。

沐小木甚滿足,她忘掉了一切煩心事,只想就着清風,好好的吃這一碗混沌。

“啪”一聲響在眼前,汁水濺上了衣衫,滾燙的液體令沐小木驚呼出聲。

“你就是沐小木?”來人嚣張的昂着腦袋,目光渾濁,态度張狂。正是他出手掀翻了桌子,盛馄饨的碗砸在地上,早已四分五裂。

沐小木擡頭望去,就見眼前的人,明顯的酒色過度,一副虛浮不堪的摸樣,手臂中還摟着個脂粉甚重的姑娘。

“正是在下,不知……”沐小木瞧他應是喝花酒喝到現在,荒唐了一夜酒意正盛,便小心道。

“我就是李三,聽說你得了那人的旨意,要查我?”李三勉強将眼珠子定了下來,仿佛天大的笑話一般,憐憫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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