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木·羊入虎口

“誰能找到人性了?”湛然高深莫測的笑容看的沐小木一陣發虛。

“湛大人早。”施亦受驚之後很快保持了鎮定,懂事的打了聲招呼。

“湛大人早。”沐小木被施亦一瞪,也反應過來打了聲招呼。

湛然的身後是朱紅的宮牆與碧藍的天空,萬裏無雲的浩瀚長空襯的他越發高大,懷裏的白團子安詳的眯了眼,将腦袋蹭向他的手臂。

“那個,我們是在說蘇默啦。”見湛然并不說話,只是緩慢的梳理着貓毛,施亦急忙回道,“蘇默前些日子甚為絮叨,煩不盛煩,我勸了幾次都不聽,這兩天話突然少了許多,我才得以睡了個好覺,是以同阿木說起……”

施大人說起謊來真是深情并茂,該皺眉皺眉,該舒心舒心,連沐小木都要信以為真了,崇拜的眼神飄過去默默的贊揚他。

“那就恭喜施大人了,有個這般得力又沉默寡言的下屬。”湛然似笑非笑的掃過施亦,目光落在沐小木身上,瞧不出喜怒,道,“倒是精神。”

“承蒙大人厚愛,若不是有大人賞賜的療傷聖藥白脂香,我也好不了這般快。”沐小木垂首,态度恢複到了從前刻意的謙恭。

“那是自然,你看。”湛然略有得色,擡起白團子的一只小爪子,肉肉的小腳墊難得顯出溫順,“上次小東西前腳掌割傷了,就塗的白脂香,一時三刻便好了。”

沐小木苦着一張臉與施亦交換眼神,默默含下兩泡淚。

“下官真是好命。”沐小木勉強擠出笑容,在湛然的示意下靠近白團子,戰戰兢兢的伸出手指,還未觸到毛茸茸的貓爪,“噌”的一聲,幾根閃爍着寒光的貓爪尖刺就豎了出來。沐小木腿一軟,猝不及防的往後倒去,所幸施亦手快,堪堪将她接住。

湛然笑的很有風度,至少沒有嘲笑的很露骨,比那只貓的表現強太多了。

……

天氣驟然轉涼了,如今迷蒙的夜色已經裹上了一層冷霜。街上的行人也變得稀少,不複往日的熱鬧。偶爾走過的人,也是行色匆匆,步履極快。

空蕩蕩的長街上,酒旗依舊招展,只是從前門庭大開的店鋪酒樓都垂下了厚厚的門簾,隐隐透出溫黃的光。

沐小木裹着深色的鬥篷,風帽罩着腦袋,遮了半張臉,懷裏鼓鼓囊囊抱了一個酒壇子,在黑暗蔓延的長街上緩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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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沐小木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氣息很快便在黑夜裏化成了一團白霧。那日在牢中發生的事,她還記憶猶新,當時特別感動,事後得知湛首輔為了救她竟不惜拿自己的仕途和性命開玩笑,便只剩下驚恐了。

沐小木不傻,她知道湛首輔絕對不會因為正直廉潔,為官親厚才救她,再說這些品質湛首輔都沒有,也絕不是因為被她的事跡感動才以身犯險,他的眼裏沒有那種為國為民的情懷。背後的真意,大概也只有首輔大人自己清楚了。

但是湛然不管怎麽樣,也是救了她,道一聲謝總是應該的,可是一想到湛然那捉摸不透的心思,沐小木又一陣發憷,別自動送上門,再給他磨掉半條命。當時在牢裏,反正已經放棄了一切,自是不懼他,但此刻撿回一條命,一切又可以重新開始,沐小木不禁又有些畏首畏尾,她不過就是個普通人。

躊躇歸躊躇,沐小木還是站到了首輔家的大門前。湛然的門不若随仁氣派,但是精致大氣。說來也是,在皇城腳下,誰的宅邸能氣派過天子?弄的太過招搖,總是令人心生嫌隙。沒想到一向我行我素的湛首輔有時候也細膩的可怕,都鋪張在明面上。

沐小木熱過的酒壇子漸漸散光熱氣,變的冰冷起來。她鼓了鼓勇氣,又鼓了鼓勇氣,再鼓了鼓勇氣,一咬牙一跺腳,還是回家吧。

剛扭頭,就聽見身後大門“吱嘎”一聲響了,緊接着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少年清脆的嗓音到了耳前,“禦史大人,我家大人有請。”

沐小木腳步一頓,更加後悔這一次出門,為什麽連她在門口徘徊這種事湛然也會知道呢?

傳口信的正是沐小木見過的宜嗔,他領着她穿過長長的游廊,繞過大廳,穿過假山,最終将沐小木丢在了花園的拱門前。

沐小木方才經過大廳的時候,便聽見裏面人聲鼎沸,觥籌交錯,似是夜宴正濃。正想湛大人果然夜夜笙歌,醉生夢死,這麽多人不方便,改日再來拜訪的時候,就被宜嗔斜了一眼,表示繼續往前走。如今又被帶到這四下無人的地方,難道湛大人事後想想覺得很不值得,想秋後算賬?

沐小木兀自憂愁着,就瞧見花園深處似有點點星火,想了想,便将衣帽正好,快步走了過去。沒走幾步,果然見前方坐落着一棟碧瓦青牆的房子,細細瞧去,不出所料的精致奢侈,饒是她入京後眼界大開,仍是頻頻咋舌。院落遍值花草,這個時節,竟生機勃勃,蒼翠異常,似是專為首輔大人改了花期。

湛大人果然是個适合獨棟豪宅的男人,沐小木默默道,正想着,耳邊突然傳來低低的嗚嗚聲,她循聲望去,便見不遠處還有一座小房子,用料同湛首輔的宅邸一般無二,而房子的外頭,則趴伏着一只威風凜凜的……狗。

那狗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狗的旁邊還蹲着兩三個仆人,一人将金盆盛了肉骨頭喂給狗吃,一人往銅爐裏添着炭,好叫狗在冰冷的天氣裏不受風寒,還有一人則用一把長梳給狗順毛。

沐小木目瞪口呆。

“要我說……”一人在沐小木耳邊笑道。

沐小木轉過身,見是一位穿着便服的男人,看樣子剛從湛然那裏出來,她奇道:“什麽?”

“做湛首輔的狗,比做人舒服多了。”那人眼睛望着狗,似是極羨慕。

“大人您……真有見識。”沐小木真誠的拱拱手。

“過獎,過獎。”男人極謙虛,說完便很開心的走了。

沐小木見他走遠,便秉着長痛不如短痛的精神,一口氣跨過石階,走到了房子門口。

手指握成拳頭又松了開來,每次見湛首輔之前的心裏建設必不可少,沐小木深谙此道,磨蹭了半天調整心态,最後深吸一口氣,正要吐出去的時候,門忽然被拉開了,宜喜煩躁的道:“既然來了,還在外面磨蹭什麽。”

沐小木一口氣憋着尚未吐出去,被他這麽一打岔着實尴尬,磕磕絆絆的把那口氣吐出來,這才急急忙忙的走了進去,可惜方才一番調整是盡數廢了。

“下官……”沐小木一進去就呆了,話也磕磕絆絆的說不出來。

屋子裏燃着果木,天然的果香融進空氣裏,沐小木恍然自己正置身那日午後的文華亭。

湛首輔手裏籠着一枚雕金镂空的暖爐,窩在鋪着厚厚軟墊的黃梨木椅裏,衣衫甚為單薄,這本來也沒什麽,偏生不拘小節的湛大人由于俯身逗貓,導致領口大開,露出白皙精實的脖頸和一小片胸口,在盈盈跳躍的燭火下,顯出驚心動魄的好看。沐小木這種世面此生未見,一時之間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沐大人?”指尖依舊在貓耳上留連,湛然微微掀起眼皮,略帶不耐的加重了音量。

“大、大、大人。”沐小木大夢初醒,急忙彎腰施了一禮,道,“請恕下官失禮。”

湛然哼笑起來,倒也沒有追究,示意她坐。

沐小木坐在他的對面,兩人中間隔了一張小小的木桌,桌上鋪了前些日子邊界小國進貢來的羊毛絨毯,銀色燭臺、白玉茶盅、青花瓷碟、金龍蓋碗錯落有致的擱在其上,端的是奢侈大氣。

“大人。”沐小木将視線從桌上挪開,道,“下官此次前來,只想對大人道一聲謝。”說完,将酒壇往絨毯上一擱,又道,“我知道大人遍嘗珍馐美馔,我帶來的這壇酒更是沒什麽出彩。”

湛然似是而非的擡起眼睛,安靜的等她繼續說。

“但這是我用家鄉的法子親手釀的,如今會釀這種酒的……”沐小木語氣沉了一下,很快又輕松了起來,“怕是只有我一個人了,大人若不嫌棄,可以試上一試。”

“什麽名字?”燭火在湛然眸中跳躍,令他說出每一句話都帶着奇異的力量。

“啊?”沐小木搖了搖頭,避開他的雙眼。

“這酒。”湛然提起了一絲興趣,伸長手臂,略一用力,就撕開了酒封,他聞着空氣裏的酒香,道,“這酒,叫什麽名字?”

“落馬醉。”酒一開封,那股子家鄉味道便将秀麗的小村落拉到了眼前,沐小木揉了揉眼睛,緩緩的道。

“倒是有趣。”湛然籠了雙手,淡然的看着沐小木替他斟酒,“向本官道謝的人每天絡繹不絕,本官倒是從未見過這般寒酸的。”

“讓大人見笑了。”沐小木倒酒的手一抖,尴尬的解釋道,“這與一般的酒不同,是用我家鄉特有的果子釀的,不醉人,但夜裏歇息時對入睡很有幫助。”将白玉酒盅添滿,送到湛然面前,帶着一絲期盼看着他。

湛然瞧她又緊張又期盼,竟也難得沒有拂她的意,手指終是握住了酒杯,将溫潤的白玉貼上了嘴唇,目光則大有深意的望着沐小木。

“如何?可還能入大人的口?”沐小木亮着一雙眼睛,緊張的握緊手指。

“難喝。”湛然擱下酒杯,利落的評價。

沐小木瞬間垮下來的神色很是明顯,像是要哭出來。

“實在對不住大人,都怪我從前未曾好好學,事到如今,也沒法改進了。”

“對入睡很有幫助?”湛然指尖把玩着酒杯,視線裏滿是揶揄,“你莫不是怕本官壞事做的太多,晚上睡不着?”

“下官不敢。”沐小木實在跟不上湛大人的節奏,一張臉瞬間煞白煞白的。

“別害怕。”湛然瞧見她的樣子,示意宜喜遞過一條軟帕,親切的道,“本官開玩笑的。”

沐小木欲哭無淚。

“那麽,你今夜來找本官,還有別的事麽?”

“謝大人救我一命,謝大人護林紫周全,大人在牢中的教誨,下官銘記在心。”沐小木擦了擦汗,認真道。

“銘記在心?”湛然重複了一遍,忽然笑了起來,道,“你想通了?”

“大人字字珠玑,下官細細回想,當真受益無窮,想通了。”沐小木誠懇的道,“往後定當不會做如此魯莽的事,會考量之後做正确的選擇。”

“真是聰明伶俐。”話雖是好話,湛然的語氣卻忽然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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