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給你未來
千清沒有來得及表達自己作為忠犬的思想覺悟。
也或許是, 與他近在咫尺的妻子,并不在意他是不是決定永遠追随她。
因為她在沒有說出口的話裏,早已經暗含了絕不會允許他離開的決心。
白澤鹿無聲地緩和下情緒, 而後才繼續說:“我不想承擔第二個展西的風險, 為了保證錯誤的規則徹底消失,我需要确認覆蓋展西的新規則是合理的, 這也是我選擇顧讓而不是白珩的原因。”
“白珩和太後, 都是為了穩固展西,而顧讓要做的剛好相反,與我也算是不謀而合。”
千清想了想,問道:“所以你第一個查的是亓東?”
白澤鹿眉眼帶笑,沒有回答, 而是示意他接着說下去。
“南水好戰, 崇尚武力,文官的話語權低下, 這種國家的規則和展西差不多是相反的方向, 但是并不符合你對‘自由’的預期,你肯定最先排除了南水,”千清嘴角勾了一下, 說, “畢竟這個國家基本上就是誰打贏了聽誰的,所有制度都相當粗糙, 武将的話語權太高,而其中有政治頭腦的也不多。”
說到這裏,千清靈光一現,逮着了這個絕佳的機會,立刻開了個屏, 假模假式地嘆息,“哎,畢竟也不是每個皇帝都能像我這樣,德才兼具,軍事政治兩不誤。”
但凡換一個人,就算是個毫無存在感的奴才,也敢當場翻臉,露出一個窒息的表情,用充滿迷惑的眼神質問他。
但白澤鹿只是笑了一下,十分配合地點頭,說:“嗯,夫君說得對。”
“你自是天下無雙,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你了。”
白澤鹿神色溫柔,看向他的目光專注而認真。
千清不着痕跡地摸了下鼻梁,輕咳一聲,說:“也……沒有那麽厲害。”
白澤鹿含笑道:“夫君不要輕看了自己,你當得起這名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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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清一向自戀慣了,也不怎麽要臉皮這個玩意兒。
但此時此刻,他居然會覺得不好意思。
而且,他甚至還有點兒好奇,小王後對他這種程度高評價的依據到底是什麽。
但他沒好意思問出口,只是含混地轉移了話題,“所以剩下兩個國家,你為什麽先查亓東?亓東隔着天塹,查起來肯定比咱北元費勁。”
“正是因為隔着天塹。”
千清微愣,顯然是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白澤鹿解釋道:“亓東與三國隔着天塹,幾乎沒有與外國有交集,且從未主動發起戰争。”
千清頓時了然,“所以你覺得亓東是‘世外桃源’?”
“算是,”白澤鹿笑了一下,“畢竟當時的我還沒有見過什麽殘酷或暴虐。”
千清眉頭下意識地皺了一下。
在聽到這句話時,他忽然浮現出了一個奇異的念頭。
太後對她所做的,在她心裏還稱不上殘酷、暴虐。
在那樣的環境中,在所有人的壓迫下。
千清忽然回想起了她才到北元沒多久的時候,對下人堪稱溫柔,從來不發脾氣,乖得幾乎堪稱是‘任人宰割’的狀态。
在陰暗潮濕的深淵裏長大,她的心裏早已經自發地和那些所謂美好,天真、純潔、淳樸,所有無暇又幹淨的人、物之間,豎起了高高的厚牆。
因為她覺得自己……“配不上”。
她覺得自己“不值”。
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覺得太後的所作所為,和那些人冷漠态度下的默認甚至是推波助瀾,都稱不上酷刑。
因為她本身就只“配得上”這樣的對待。
千清閉了一下眼,幾乎感到了胸膛裏的顫栗。
身體裏像是有看不見的軟刺,鑽進了心底裏,酸澀而難忍的疼。
有那麽一瞬間,千清不想再往下猜測。
——如果在她的心裏,這種程度都稱不上殘酷和暴虐。
那她後來遇見了什麽?
“夫君?”
千清擡起眼,對上她烏黑的瞳,裏面并沒有因為展西對她所施行的一切而感到麻木或是絕望。
她也沒有尋死或是複仇。
她只是決定拔掉那些荊棘,填平那處深淵,在荒原裏建起新的規則與國度。
千清忽然伸出手,很輕地撫摸着她的發頂,低低應了一聲。
“你……”白澤鹿似乎剛想說什麽,然而不知因為什麽,頓住了。
他的手在顫。
“後來呢?”
千清問。
白澤鹿舔了一下唇,說:“我派人去查了亓東,但是因為路途艱險坎坷,再加上亓東對外人天生的排外,幾乎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才摸清了亓東的形勢。”
“他們的規則……”
她唇邊染上了一點很淡的笑意,“從某種方面來說,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奢望’。”
“因為排外?”
白澤鹿颔首:“嗯,他們不願意和任何亓東以外的人打交道,但對內,說是個世外桃源,也不為過。”
這一條消息,堪稱無價。
因為這正是如今三國最焦慮的問題。
——亓東會不會出手?
沒人知道亓東到底是什麽形勢,沒人了解亓東這個國家。
“所以你來了北元?”
千清沒有再提亓東。
“……不只是這個原因。”
白澤鹿忽然沉默了一下,唇邊微薄的笑意漸漸散去。
她是天生的僞裝者,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就絕不會讓人發現一點端倪,而她不想告訴別人的事情,無論如何問,即便使用酷刑,恐怕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在這微妙的安靜裏,千清敏銳地感知到,小王後不想讓他知道真正的原因。
千清忽地轉了話題:“那你之後……”
“我及笄那年——”
白澤鹿倉促地開了口,她似乎是想試着笑一下,以重新緩和有些僵硬的氛圍,然而這笑卻并不真切。
千清在她的眼底看見了一絲極淡的恐懼。
他倏地安靜下來。
——是什麽?
是她所說的‘殘酷’和‘暴虐’嗎?
“嘗試逃走了。”
白澤鹿嗓音不知為何忽然有些艱澀。
她陳述的這句話很短暫。
但即使她沒有多加贅述,千清也能想象到當時有多危險。
“其實很早以前我就做好準備了。”注意到千清的神色,她下意識地揚起唇,似乎是想寬慰他。
千清伸手,貼在了她的唇邊,“你不在展西了,小澤鹿,你不用遵守那裏的規則,你也不需要作為展西公主的‘得體’,你現在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
白澤鹿的瞳孔微微擴張了一下。
浩蕩空曠裏迎來了突如其來的回響,巨大的冰川瞬間坍塌,飄起紛飛的塵埃,滞留在靈魂裏的枷鎖分崩離析。
她好似在這一刻,忽然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一雙冰冷的手溫柔地擡起她的臉,要她親眼看着那些人如何死去。
耳邊猶能聽見,無數次夢魇中的話。
“澤鹿,你得記住,他們是因為你而死的。”
“因為你的喜歡而死。”
那個人親手剝奪她的欲.望。
她拼盡全力想要複仇,而那個人只需要說出一個名字,甚至一個姓氏,她就必須放下自己彌天的恨意。
她活不下去,可也不能死。
因為她可以不守承諾,她可以罔顧所有人的話。
她卻不能舍下她所剩無幾的東西。
十年光陰可以重塑一個人。
她的所有天性和本能都被覆蓋,只剩下太後永遠磨滅不了的東西。
——血緣。
兄長叫她再忍忍,她就不能死。
她必須往前走,不能停下來,不能有自己的情緒,不能委屈、痛苦、絕望。
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已經披上了堅實的盔甲,做好了為朝家或者為自由而死的準備。
直到這一刻。
直到……這一刻。
白澤鹿終于感覺到了延遲了太久的難過。
她好像,可以讓自己喘一口氣了。
繃緊的靈魂因為這樣短暫的呼吸而戰栗起來。
而所謂刻入骨子裏的規則,正在湮滅。
“別哭。”
千清輕輕拂過她的眼尾,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而後是鼻梁,再到眼尾,最後是唇角。
“別哭,小澤鹿。”他說,“我給你未來。”
“你不用一個人走那條路。”
“你還有別的選擇,你還沒到日暮途窮的地步。”
“我能給你,”他啞聲說,“沒有規則的盛世。”
白澤鹿安靜地看着他,唇邊慢慢噙着一點幾不可見的笑。
過去十年不能宣之于口的苦楚,是她身處深淵裏嶙峋又曲折的磨難。
而現在,廢墟之中有奇跡從天而降。
将她從囚籠中拉起。
天光散下。
她再不用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