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困境

輕騎萬裏過,明月照大江。這已是周瑜趕路的第三天,他在江邊買了最好的馬,沿途百姓拖家帶口,南下遷徙,連荊州也遭了戰亂,一輪圓月不知照着多少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太陽升起,從夜到日,酷暑下,周瑜已一身熱汗,頭暈目眩,知道再不休息,自己便到了極限。然而他終于到了,他抵達了岘山,沿江北上,沿途打聽,終于找到了長沙軍的駐地。先問明孫策生死,得知孫策無事,然而孫堅喪命,衆将離心。

至此,周瑜終于放下了心頭大石。

士兵要攔,周瑜遞出孫策的腰牌,一路通行無阻,進了軍營。

軍帳內,一群将軍已吵翻了天,程普、黃蓋、韓當、朱治、徐琨,以及一籌莫展的孫策。

“此時此刻,”徐琨怒道,“決計不可報仇!我們剩下不足四千人,江夏城門緊閉,如何能攻?”

“不搶先攻城!”孫策當仁不讓道,“你覺得黃祖就會放過咱們!”

黃蓋道:“孫策!老夫知道你父剛死,你想借哀兵之氣朝黃祖讨回血債,為将者最忌沖動行事,你倒是給我說說,你要如何攻城?”

“不攻江夏。”朱治說,“黃祖會聯合蔡瑁,在我們撤離的路上堵截,不等離開荊州,就會遭到埋伏。”

孫策紅着眼,說:“如今已是進退兩難之境,我們已經打進了荊州腹地,黃老将軍,你信不信,現在一撤兵,整個荊州都會群起圍堵咱們,來路上收複的城鎮也會反,襄陽、江夏兩座大城,更不會放咱們走。”

程普道:“為今之計,只能寫信給袁将軍,讓他派人前來接應。”

“不可能!”黃蓋怒吼道,“你們現在還指望他指望他就是死!孫策!你若能說個制勝之道,老夫今日跟着你去将命送在江夏又有何妨?”

黃蓋脾氣最是暴戾,年紀又長,資歷最深,上前揪着孫策衣領,又說:“要報仇誰不知道!難道老夫與一衆将軍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報—”

“舒縣周公瑾求見各位将軍!”

登時整個帳篷裏都靜了,周瑜不等裏頭說話,便徑自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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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策難以置信地看着周瑜,似乎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周瑜一身風塵仆仆,武袍上滿是污跡,一身泥濘,頭發散亂,腰間佩着長劍,半身上還帶着幹涸的血跡。

程普、黃蓋等人都見過他,其餘人也知道周瑜。畢竟不久前,是他把孫堅的夫人與幼子孫權從袁術府中救了出來,舍棄四世三公袁家的高官厚祿,追随孫策,并善待孫家家眷。

帳篷內一時間無人開口寒暄,周瑜看過數人,點了點頭,表情不安,畢竟他未曾與武人常常相處,身邊也俱是文士,貿然開口,只怕說錯了話。

最後,他只輕輕地說了四個字—

—他朝着孫策稍一躬身,說:

“拜見主公。”

當夜,明月隐去,繁星滿天,周瑜躺在孫策的身側,猛地一抽,動了動。

“醒了?”孫策問。

周瑜籲了口熱氣,頭疼欲裂,堪堪坐起,片刻前離開了中軍帳,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找個地方睡覺。孫策則一聲不吭,兩人都疲勞到了極致,恰好近日天氣正晴,兩人便随便找了個幹草堆,朝上面一倒,周瑜枕着孫策的胳膊,各自呼呼大睡。

管他天翻地覆,萬物毀棄,終于見上面了,睡一覺再說。

孫策只睡了一會兒便醒來了,睜着眼,看着天空。

小兵送來水,周瑜便在這馬廄後洗手洗臉,片刻後仍嫌太髒,便打了幾桶水,和孫策在院裏洗過澡,穿着一身單衣,夏夜的風吹來幹爽,皮膚洗幹淨了,終于舒服了不少。

孫策讓人送了吃的,周瑜還在噼噼啪啪地拍蚊子,脖子上被叮得通紅。

孫策還是不說話,周瑜便給他斟酒,兩人沉默地喝了。

“回過神了?”周瑜問。

孫策沒吭聲,周瑜又說:“我過江的時候,風大浪急的,船差點兒就沉江底了,你猜猜我那時候想的啥?”

孫策喝了口酒,擡眼看周瑜,眼眶發紅,說:“想的什麽?你這冒冒失失地就跑來了,也沒給我送個信兒。”

“飛羽過不來,”周瑜如實道,“接到布條的時候,我的心整個就慌了,你要是死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一夜睡不着,心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甘心,大半夜的上了路。”

“過江那會兒,”周瑜笑了笑,說,“我怕船沉了,心想沉了就沉了吧,當個水鬼也好,待你哪天過江來,正好渡你回去。”

孫策鼻子抽了抽,眼淚淌了下來。

“我娘怎麽樣?”孫策終于問。

“她不知道。”周瑜說。

孫策給周瑜把酒上滿,又說:“其實沒多大事,那時我已經找到我爹屍身了,我讓飛羽給程将軍送信,沒想到它給飛你那兒去了。”

周瑜說:“它以為你想找我。”

孫策喝過酒,兩人又沉默地坐着,末了,周瑜說:“軍報如何?”

“我帳中有。”孫策說,“晚上你看看,我爹一死,人心散了,大家都不想打仗,眼下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得怎麽想個辦法撤回揚州,改日再來報仇。”

“嗯。”周瑜說,“也不是完全沒希望,先看看情況再說吧,走,旁的你別多想了,我來了,咱倆要麽活在一起,要麽死在一起,倒也不失為一樁樂事。”

孫策笑了起來,他們離開院子,沿着星光下的小路,慢慢地走回中軍帳內去。走着走着,孫策忽然停步,周瑜心中一動,回頭看着孫策。

孫策緊握着拳,不住哽咽。周瑜沒說話,走上前去,抱着他,兩個大男孩就在靜默的夜裏緊緊抱着。未幾,孫策放聲大哭,悲怆之聲在夜空下回蕩。

當夜三更時分,孫策睡熟了,周瑜披着外袍,在油燈下翻看軍報。

孫堅死後,群龍無首,一時間奏議繁雜,未有主帥。眼下軍地駐軍江夏外七十裏處,左近就是襄陽,前往壽春向袁術彙報軍事的密使還未曾派出,當真是一片混亂。

如今是長沙軍最為危險的時刻,內部人心離散,外敵虎視眈眈。撤,襄陽、公安等地會派兵伏擊,只怕不等離開荊州,就要全軍覆沒。

打,臨近的城沒一個是能動的,襄陽駐軍一萬二,江夏駐軍六千,兵法有雲,十倍圍之,要打下江夏,至少要六萬人的軍隊。如今孫策手頭的殘部只有不足四千人之數,大半還不聽指揮,此刻貿然攻城,無異于以卵擊石。

寫信給袁術求援,更不可能,孫家早已與袁術鬧翻,雖未曾完全撕破臉,但袁術頂多只會觊觎孫堅留下來的兵馬,即使吞并後,也不會交給孫策去統率。

“怎麽辦?”孫策說,“你教我。”

孫策閉着眼,安靜地躺在帳內榻上,說:“有時候我寧願就這麽一走了之,什麽也不擔,什麽也不做,落得個清淨。”

周瑜說:“凡事總有解決的辦法,老天爺有時候将人逼到窮途末路,往往也會給他一線轉機,就看你能否抓到了。”

孫策苦笑,說:“降吧,要麽降劉表,要麽降袁術,你替我抓個阄,明天就将信使派出去。”

“降什麽降?”周瑜說,“不予考慮。”

“将士也是人,也是命。”孫策說,“我孑然一身,倒是無牽無挂了。”

周瑜說:“将軍們能降,你不能降。”

周瑜雲淡風輕地将軍報翻過一頁,又取過地圖,朝着江邊地勢出神,片刻後道:“他們降了還是将軍,你降了,袁術會放過你?癡人說夢。”

周瑜提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孫策不吭聲了。

翌日,袁術的信使來了。

“主公已知此處戰況。”信使說,“想問問孫将軍與各位将軍的意思。”

周瑜看了眼袁術的手令,問:“大将軍怎麽說?”

“大将軍呢,”信使說,“自然是願意出兵襄助的,已經和紀靈将軍商量好了,讓孫将軍随我先秘密回去,将軍已陳兵荊州外地界,到時候将部隊交予孫将軍統領,再殺回來。”

孫策點了點頭,說:“正面與劉表沖突,畢竟不好。”

“正是。”信使笑道,“大将軍還說,長沙太守已逝,前事便一筆勾銷了,當年文臺公讨董功績赫赫,自不可忘,大将軍還是願意善待文臺公遺部的。”

“很好。”周瑜說。

周瑜認得這人,是袁術府上的一員,平日欺男霸女,在壽春橫行無忌,犯過幾場命案,孫策便道:“待我去通傳,大人稍等。”

周瑜與孫策出來,孫策說:“我跟着他走吧。”

周瑜想了想,問:“你覺得他會說什麽?”

“半真半假。”孫策說,“路上想必要設計殺我,殺了我後,再接應黃蓋程普等人,他殺不了我,到時候我抽身而退就成。”

周瑜說:“我要是你,我就不會跟着他走。”

孫策想了想,沒作聲,只是看着周瑜的雙眼。

“殺了他。”周瑜說,“不要給任何人留退路,我去辦,一刻鐘後,你把将軍們全部叫到這裏來。”

孫策深吸一口氣,握着拳,不住發抖,周瑜已抽出劍,轉身進了帳內。

一衆将領進來時,信使被周瑜一劍格斃,倚在案前,脖頸處鮮血淌得到處都是。周瑜坐在一旁,自顧自地擦拭手中赤軍劍。

“我替已故孫将軍親手格殺此人。”周瑜嚴肅地朝一衆将領道,“此人滿口胡言,對長沙太守出言不遜,橫加羞辱,信在此處,請将軍們傳看。”

沒有人指責周瑜,只有黃蓋怒哼了一聲,卻也無可奈何,人都殺了,還要怎的?人死不能複生,現在想投奔袁術也不行了。

“現在剩下一個辦法。”孫策說,“降劉表。”

“孫策,”程普說,“你覺得,生性膽小怯懦、狡詐陰險的劉表,會受一個殺父仇人的降?”

“未必要真降。”周瑜說,“咱們把信使的人頭送去,程将軍、黃将軍再派出咱們這邊的密使,就說軍中有變,已經綁了孫策,将我二人獻予劉表,全軍投誠,這樣呢?”

投降黃祖是不可能了,但孫堅沒有正面與劉表拼殺過,雙方未有過節,劉表說不定會受降。

“然後呢?”黃蓋看着周瑜,問。

“然後半路脫逃。”周瑜說,“我都安排好了,舒縣會派出船只與水軍前來接應,咱們順着江走。”

“能行?”孫策問。

周瑜說:“不行也得行,這是唯一的機會了,只要放松劉表的警惕,令他麻痹大意,一受降,沿途南下,必定會過公安,在公安的碼頭等船只,再逆江北上,一路進襄陽。”

“這個時候,就是最好的機會。”周瑜說。

“船只何時能到?”朱治問。

“不清楚。”周瑜說,“信已經送出去了。”

“你能有多少船?”黃蓋冷哼一聲道,“夠載走所有的人?”

周瑜沒有回答,看了一眼信使的屍首,片刻後,小兵進來,将屍體拖出去扔了,将領們便也散了,各自回去商量對策。

幾個打雜的打了水,在帳篷內沖洗地面,孫策在套一把弓的弓弦,周瑜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看軍報。

飛羽已經送出信去了,接下來,就要看魯肅那邊如何。周瑜從未陷入過這樣的境地,一舉一動,自己的命運,甚至連孫策的命運,都掌握在別人手中。

幸而是魯肅,也只能是魯肅。

雨又下了起來,淅淅瀝瀝,世間仿佛陷入一片晦暗的迷茫之中,第三天,飛羽終于回來了。

“馬上派人給劉表送信。”孫策出來,吩咐道,“一切按照商量好的行動。”

這邊與信使交接之時,那邊周瑜再次放飛白隼,黃蓋與一衆将軍把孫策五花大綁地捆上,周瑜說:“将我也捆上吧。”

孫策說:“我一個人夠了。”

周瑜說:“你還沒到衆叛親離的地步,加我一個左軍政參軍,顯得更可信。”

黃蓋與程普等人商量後,便将周瑜也捆了起來,黃蓋說:“周瑜,全軍的性命,便托付在你手裏了。”

“沒問題。”周瑜一邊束手就縛,一邊朝他們解釋道,“魯子敬乃是舒縣世襲大戶魯家長子,打小便與我是竹馬之交,此人必不負我。”

孫策說:“再抽我幾鞭,各位将軍,公瑾的鞭可免了。”

“你!”黃蓋頗有點下不去手。周瑜朝孫策笑笑,說:“你就是個愛找抽的。”

“我樂意。”孫策說。

周瑜便接過鞭子,朝孫策身上不痛不癢地抽了幾下,孫策說:“你蚊子叮嗎?再來!”

黃蓋看得哭笑不得,讓周瑜将腳也束住了,捆起來,拿着鞭子,狠狠抽了孫策三鞭。孫策登時悶哼一聲,外衣被抽破,肌膚皮開肉綻,周瑜看得不住心疼起來。

“信使到了。”朱治進來說。

黃蓋便提着五花大綁的孫策與周瑜,讓他們靠在一起,周瑜道:“黃将軍。”

黃蓋回頭看了一眼,周瑜又叮囑道:“權宜行事。”

黃蓋點了點頭,帳外被派了重兵把守,孫策一身破破爛爛,臉上帶着污泥跡,和周瑜倚在一起,嘿嘿笑了笑。周瑜眉頭深鎖,靠過去檢視孫策身上的傷痕,孫策低聲道:“不礙事,待會兒演得像一點。”

“我在想,成功脫離此處,回去後要怎麽辦。”周瑜說,“先回舒縣?”

孫策問:“你說呢?”

周瑜也拿不定主意,孫策說:“待得大家成功脫身,我多半也沒法打仗了。”

“你是這麽想的嗎?”周瑜看着孫策的雙眼,孫策苦笑,周瑜知道孫策一而再、再而三遇挫,已生倦意。然而這事一時間也無法說動他,只得暫時不提。

片刻後,帳篷揭開,孫策便怒吼道:“反賊!”

程普帶着一人進來,怒氣沖沖地踹在孫策臉上,周瑜大驚失色道:“伯符!”

孫策被踹得鼻血橫流,朱治帶着信使,在一側保護,信使笑着說:“各位将軍,這可是大功一件。”

黃蓋冷哼一聲,信使又問:“什麽時候抓起來的?”

“三天前,”程普朝信使解釋道,“這小兔崽子不安分,本想割下他人頭,獻給劉大人,奈何袁大将軍那邊,交代不過去……”

“好!”信使說,“很好!”

周瑜沉着臉,滿面怒色注視着信使,黃蓋又怒道:“你看什麽!”

黃蓋上前打了周瑜兩巴掌,周瑜被打得嘴角溢血,別過頭去。信使一身皮甲,拿着馬鞭,挑起孫策的下巴要看,卻被孫策一口唾沫吐在臉上,當即大怒。

程普與朱治上前,朝着二人又是一頓拳打腳踢,揍得孫策在一側作嘔,周瑜關心情切,雙眼通紅。信使又交代了幾句,讓好好看着他們,便出去與黃蓋寫信,商量投誠事宜。

“你沒事吧?”周瑜問,“伯符?”

孫策說:“這幾下打得真狠……”

孫策不住咳嗽,吐出一口帶着血的唾沫,嘴被打破了,周瑜便側過身去,以肩膀為他擦拭臉。孫策把嘴艱難地在周瑜肩上蹭了蹭,繼而靠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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