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丹陽

正說話時,周尚派人來請,周瑜便一整衣冠起身,走到院子裏,忽然想起,又轉身給孫策理衣領。孫策比周瑜還要高了些許,一路上衣衫滿是雪,化了以後搭在火爐旁烤幹,這時候匆忙穿上,便來不及收拾。周瑜走到孫策身後,一臉凝重地将他的貂皮內襯翻出來,又單膝跪地,給他理好袍角,孫策忙道:“不用管了,待會兒教你堂伯見着又要被說……”

“老頭子還沒來呢,”周瑜說,“莫要窮緊張,他那人……”

“周瑜!”一個威嚴的聲音在廊下說。

周瑜登時一個寒戰,孫策沒料到連周瑜居然也有怕的人,當即尴尬站着,半晌想不出一句話來問候。只見廊前站着個膀大腰圓的文官,眼睛不怒自威。

周瑜忙起身作揖,說:“堂伯。”

那人正是周尚,孫策便不卑不亢,微微一笑,拱手道:“周太守。”

“唔。”周尚已知孫策身份,周瑜的拜帖上寫清楚了的,便上下打量二人,末了說,“進來吧。”

孫策入內就座,周瑜走到孫策身後,跪坐到孫策左側稍後一點,接過侍婢遞上的杯,給孫策泡茶。周尚多年未見周瑜這個堂侄兒,四年前還是周異出殡時,匆匆見得一面,那日孫策也在場,如今周瑜竟已成了孫策的部下,當即大覺意外。

就連孫策自己也有點詫異,回頭看時,周瑜卻一個眼神,令他稍稍心安。

“前些日子,聽聞你父近況。”周尚開門見山便問孫堅之事,又道,“舒縣也送了信來,年前你舅途經丹陽,小聚一番,談到你韬光養晦之事,都說不容易。”

“周大人過譽了。”孫策一揚眉,誠懇道,“父親身故,萬念俱灰,只想為父守滿三年的孝。”

周尚冷笑一聲,說:“周瑜這般迂腐,你也迂腐?我若是哪天歸西了去,自是不必讓我兒守滿三年的。”

孫策不好意思地笑笑,周尚又道:“周瑜,你娘身體如何了?”

“托福安好。”

周瑜見到堂伯時,整個人的氣質便沉靜下來,眉眼間帶着年少氣息,說話動作,卻極有分寸,只有端杯給孫策時,多少還有點緊張,又答道:“娘和孫夫人在一處住着,平時有個伴,說說話也可解乏。”

一名文官躬身,朝周尚遞過一個木匣子,雙手打開盒蓋,裏面是一封信,周尚取出那封信,放在一旁,又朝孫策說:“孫伯符,你父乃是江東之虎,號破虜将軍,雖馬革裹屍,葬身岘山,但如今部下背離,盡歸壽春,你就沒什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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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侄令他們走的。”孫策解釋道,“與其栖身舒縣,不如早謀出路。”

周尚又冷哼一聲,說:“那麽你呢?”

周尚的話就像刀鋒一樣,絲毫不給孫策思考的機會,也半點不客氣,孫策算是領教到了,他連看也不敢看周瑜,擡眼看着周尚面色,誠懇道:“若有良機,再圖奮起。”

“如何奮起?”周尚卻冷冷道,“兵也沒有,錢財也無。”

“我父能在群雄紛亂時揭竿而起,”孫策微微欠身,說,“孫策也能,奈何前人之轍,不可複行,公瑾教我,須得先看清局勢為宜。”

“也罷。”周尚說,“我常聽聞你随性輕浮,今日一見,倒是沉斂了不少,收心養性,方可帶兵出戰。”

周瑜沉默專心地研磨茶葉,以熱水泡開,篩去茶碎,周尚看了周瑜一眼,又說:“這是長安送來的一封唁信,本托我轉交與你,奈何年前大雪,又是雜務煩身,便耽擱了些時候,自己看吧。”

周尚部下将書信遞過來,周瑜放下茶杯,雙手接了抽出來展開。

孫策看了周瑜一眼,周瑜便讀了個開頭,那是呂布寫的信,呂布已随董卓入長安,且占城為王,聽聞孫堅落敗身死,不勝唏噓,寫信憑吊。

周瑜讀了個開頭,孫策便心領神會,說:“我不去長安。”

“為何不去?”周尚自顧自喝茶,慢條斯理地問。

孫策答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周尚便沒再說話,一炷香的時分過去,周尚又道:“董賊不除,一日難得心安。”

“董卓得除。”孫策接口道,“還有壽春袁術在側虎視眈眈。”

“是吶。”周尚長長出了口氣,說,“禍亂朝綱,奸賊四起,難。”

周尚搖了搖頭,周瑜說:“此來便是為了求您此事。”

“我能派上什麽用場?”周尚答道,“已是半個身子要入土的人了。”

孫策說:“周太守治理丹陽日久,人心向背,一目了然,若要平定江東,非太守之助不可缺,此來實則亦是為的此事。”

周尚喝茶的動作稍稍一緩,正眼也不看孫策,周瑜的手心捏了把汗,沒想到孫策這麽快便開門見山,把用意說了出來。

“我将丹陽子弟兵交給你。”周尚說,“帶出去打仗,你能把他們平安帶回來嗎?”

孫策不說話。

周尚又道:“袁術他日來襲,你能護我丹陽全城百姓嗎?”

孫策還是不說話。

周尚又說:“我若将丹陽托付予你,你能善待萬民麽?”

沉默後,孫策開口,答道:“周太守,生死有命,成事在天。茍全亂世之中,乃是不易,孫策無法保證,不損一兵一卒,也不定護得住全城百姓,但設若他朝有人欲強占丹陽,孫策只能許諾,與此地同生共死。”

周尚擡眼,眯起眼,以淩厲的目光看着孫策。

周瑜卻像什麽也沒聽見一般,将一盞清茶放在孫策的案幾前。

“同生共死?”周尚擠出些許冷笑。

孫策說:“丹陽富饒,戰火将起,天下千千萬萬富饒之地,以荊州一地,尚且難以獨善其身,周太守,像劉表那樣,是不成的。”

孫策那話顯然說得甚是直接,周尚略有不悅。周瑜忙給他遞眼色,示意不可露出說教的口氣。孫策卻同樣以眼神示意不妨,拍了拍周瑜的手背以示安慰。

周尚說:“你爹的性子過于冒進,眼下整個江東都在議論此戰,莫要怪我說句不好聽的,世侄,果敢勇猛,是不錯,果敢之人卻也容易剛愎自用,如今長沙軍已被收編,你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很難。”

“再難也得上,我爹會敗,我不會,江東各地,都在未雨綢缪。”孫策說,“亂局将起,勢在必然,這世道你不去打別人,別人就要來打你,望太守大人三思。”

周尚冷冷道:“看來,孫世侄反而是來教訓老頭子的了。”

“不敢不敢。”孫策忙道,“只是最近突然心生感慨。”

“罷了。”周尚起身離席,周瑜心裏咯噔一響。

“你們喝吧。”周尚施施然走了。

“我就說了,別胡亂說話!”周瑜簡直咬牙切齒。

孫策一臉茫然。

“我已經……把話都忍住了。哎呀!哎呀!別!”孫策還沒說完就被周瑜手指頭鉗着耳朵。

周瑜說:“你最後的話顯然是畫蛇添足,他都答應将丹陽兵力交給你了!”

孫策在一旁耷拉着頭,被周瑜數落個沒完,周瑜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片刻後,太守府管事進來,周瑜和孫策馬上各自不說話。

“太守請周公子到後花園說話。”管事低眼道。

周瑜穿過漫天飄飛的細雪,看見周尚站在後花園裏,身後跟着一個手執燈籠的仆役。

周瑜先是躬身拜過從父,規規矩矩站在一旁,周尚為人嚴肅苛刻,講究禮節,他不說話,周瑜便不開口。

良久後,周尚出了口長氣。

“這次除了丹陽,你還待到何處去?”

“歷陽。”

“吳景那邊已打點好了?”

“未曾。”周瑜恭恭敬敬道。

“孫堅死後,我本以為他兩個兒子會規矩點。”周尚沉聲道。

周瑜沒接話頭,周尚又說:“你覺得就靠你倆,鬥得過袁術?”

周瑜想了想,答道:“有從父,有吳景太守,袁術此刻據玉玺而妄圖稱帝,正是廣納人心之時,想必不會貿然下手,對付侄兒。”

“你覺得孫策為人如何?”周尚又說。

這次周瑜不敢貿然回答,許久後,深思熟慮,答了八個字。

“直率大度,勇猛擅籌。”

周尚說:“我看他是個将才,只怕難以為繼,也罷。既有你相輔,便賭一把罷,他的話原本說得不錯,亂局一起,無人能獨善其身。我老了,丹陽便交給你倆吧。”

周瑜聽到這話時,終于放下心頭大石。

“明日孩兒便啓程,前往歷陽。”

周尚點點頭,周瑜便躬身告退,回到客廳時,孫策還自顧自地不知道在比畫什麽。周瑜進廳內時,滿臉笑容一斂,繼而板着臉。

孫策擡頭,像個大男孩般笑着問:“如何?成了?”

“險些被你鬧得黃了!”周瑜訓斥道。

孫策哈哈大笑,起身搭着周瑜,當夜也未留在府內住宿,出外尋地落腳。夜裏全城萬家燈火,周瑜打了熱水洗臉,有了丹陽作為靠山,往後之事,便好說得多了。

翌日,周瑜與孫策在城內走動,不驚擾周尚,只是察看本地民生,城衛駐防。周瑜估測本地錢糧,孫策則打聽兵力,兩人行至城東時,太守府上有人前來,交付錢糧軍饷賬本,一應與周瑜察看。

丹陽将是他們第一個據點,為了不沖撞周尚,周瑜便在城內購買一座宅邸,作平素辦事之用。如此一來,太守與自己二人分開,萬一袁術派人查問,也好作交代。

飛羽銳鳴一聲,穿過新雪而來。

周瑜正在提筆寫布告,拟于城內招兵,字跡遒勁有力。孫策在院子裏站了半晌,卻不說話。

“怎麽了?”周瑜問。

“魯子敬送來的信。”孫策答道,“長安送到舒縣,舒縣再轉了過來。”

“我看看。”周瑜說。

孫策展開信,放在桌上,又取出自己的印鑒,壓在信上,印鑒上是“破虜将軍孫”。

周瑜看了眼信,登時愣住。此信乃是洛陽發來的符節,天子欽賜,孫堅死後,破虜将軍之位由其子孫策繼承,也就是說,現在孫策名正言順地子繼父職。

“可以開府了。”周瑜說,“太好了!可是董卓為什麽會……”

孫策示意他看信件落款處,上面有奮武将軍呂布的印鑒,以及天子的印章。傳國玉玺在袁術手上,符節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孫策笑着說:“這下承他的情,還不能去打洛陽了。”

“能把這裏安頓好就不錯了。”周瑜說,“打洛陽,有呂奉先守着,我可不敢去惹他。”

當天下午,周瑜發給孫策一沓布告,兩人便分頭去城內張貼布告,無人幫手,一切親力親為。下午集市上百姓見了布告,來參與招募的人便排成了隊,周瑜正襟危坐,詢問各人家中情況。

“是孫将軍的兒郎嗎?”其中一人說。

孫策則笑呵呵地在一邊坐着,聽憑周瑜給他整隊。

周瑜提筆寫了字條,答道:“是。”

那人又道:“當年長沙太守過境,救了小人一家,免遭黃巾軍毒手,現下一族老小,都是報恩來的。”

孫策嘆了口氣,起身要拜,那人忙與孫策對拜。

“長縣裏聽說太守中箭身亡,都說,讓小人來參軍,給太守大人報仇。”那人又說,“以後水裏來水裏去,火裏來火裏去,全聽孫将軍吩咐。”

孫策登時就紅了眼眶,點頭說:“必不辜負大哥性命相托之情。”

周瑜交出字條,讓留下來的人,都到太守府去領制牌、皮甲與武器。

直到日暮西山時,府外已招了四百餘人,都是沖着孫策的名頭來的。

“關門了!”周瑜說,“明天再來吧。”

“周公子!”有人揣着袖,在門口說,“趕不及的弟兄們,一人賞頓飯吃成不?早上聽到消息,我們從郊縣外迢迢過來的,天黑也出不了城。”

周瑜便進去取了錢,一人發了些,讓他們自己找地方落腳,歇下。

孫策在院子裏練棍,周瑜在廊下寫寫算算,孫策說:“四百人足夠了,明日我帶着上歷陽去,你也別太計較軍饷,到時候還得找我舅父,給我指派點人練兵。”

周瑜說:“明天不急,再怎麽也得十天半月,一地的事,一地安頓好,才好動身出發。”

孫策說:“在這裏待久了,恐怕有變。”

“你急什麽?”周瑜擱下筆,看着孫策的雙眼。

孫策想了想,說:“我怕耽擱到二三月,歷陽那邊說不得受吳郡牽制。”

“是嗎?”周瑜說,“吳郡太守許貢,雖說未曾表明,領的卻是袁術糧饷,你現在帶着四百新兵,連練兵也未曾練過,貿貿然撲到歷陽去,你不怕許貢密報袁術,在歷陽就将你的兵扣了?”

“絕不至于。”孫策一擺手,到周瑜身邊,随口道,“我舅父能撐住。”

“只怕你這麽急,是想報仇吧?”周瑜說,“在歷陽整完軍後,就要順路密報程普、黃蓋幾位将軍,把兵帶回來,為你爹報仇?”

孫策心裏所想,頓時被周瑜猜了個正着。

孫策說:“什麽都瞞不過你。”

周瑜說:“我看見你開春前就在寫信了。”

孫策答道:“下荊州,要有水軍,如今水軍有了,人也回來了,讓程普将袁術手底下的兵馬帶出來,有什麽不行?”

“你自己倒是說說,有什麽不行。”周瑜答道,“信我已經扣下來了。”

孫策說:“我說怎麽沒動靜呢。”

孫策起身,走到院子前去,天空下着細密的雪。

“生氣了?”周瑜問。

孫策沒吭聲。

“你就沒想過?”周瑜說,“你偷袁術的兵報仇,大仇是報了,從荊州回來後,袁術會放過咱們?那厮最是記恨,到時候你會進退兩難,他絕不容你再在丹陽待着……”

孫策說:“取了荊州,咱們還用得着回丹陽嗎?”

“你以為荊州那麽好管?”

周瑜把筆一摔,也生氣了。

“凡事想清楚點。”周瑜蹙眉道,“荊州士族林立,連江東都收拾不過來,咱們一夥外人,進了荊州,決計無法讨得好去。”

孫策沒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要報仇。”

周瑜淡淡道:“我爹死在華雄手裏,如今華雄也死了,我倒是不知道怎麽去報我爹的仇。”

“所以。”孫策側頭看了周瑜一眼,說,“手刃仇人,這事得趁早。”

“仇人要緊還是大業要緊?”周瑜耐着性子,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周瑜本不想與孫策說這些,畢竟孫堅辭世尚不足三年,他以為孫策好不容易把這事忘了,沒想到卻仍忍不住提了起來,這絕非他本意。奈何孫策一直不吭聲,原來從去年盛夏至今的半年裏,從未有過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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