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每個月要交管理費的公司
人類有時候很奇怪,明明在腦子裏苦心積慮思考了一個“是”的事情,卻要用嘴巴表達出來一個“不是”。
比如方糖說:我不是不相信你!
潛臺詞其實是:我是不相信你啊,怎樣!
大風去年跑了十幾家咖啡合作社,折騰了一個冬天,囤了一批雲南豆子,信誓旦旦說要做雲南豆的自主品牌,證明我們不是一個永遠的供貨方,結果豆子在倉庫裏待了一年,此前,他還有 12 個創業失敗的項目。
這次要開咖啡館,方糖不相信他能賺到錢也是情理之中的。
為了安慰他,她又說了一個“是”:我是覺得這麽多品牌都被你做得響當當的,你給我做肯定比給自己好啊,走一下那個甲方乙方的儀式嘛。
她不能讓他拿着兩人丁克多年,冒着老來萬一沒地方後悔去的風險,存下來的一點錢再亂來。
再比如大風說:我不是不想上班!內心其實是:去他媽的上班,誰愛上誰上去。
他燙着最流行的“渣男”發,染了栗色,一只耳朵上戴着幾何耳釘,從來沒有“端莊”過,別人都說沒有孩子真好,他時常玩鬧,我只是一直孤芳自賞,永遠熱淚盈眶。
說人話就是,他知道自己 37 歲了,職場中年危機,倒是想上班得有多少那個機會啊,尤其這幾年這種短頻快的市場環境下,一個傳統老廣告人,哪怕成功過幾十個本土品牌,也只有被鄙視的份。
退一萬步說,他自己還是開過公司的人,做過那種“本來需要一個星期非要員工一天完成”的缺德事,那以後他就覺得自己去上班是要遭報應的。從開過公司以後,他做自由職業者和一直失敗的創業者已經六年了。
所以他也說了一個“是”:我是想我不上班也有工作,為什麽要去上班呢?
最後,說好的夫妻店,位于公寓步行的咖啡館,被一分為二——
一層是方糖的咖啡館,擡頭可以“不放棄做夢 cafe”的門頭,擺着九張小圓桌和一張大長桌,吧臺前放了高腳椅,陳列和擺設都符合當代文青審美。
二層是大風的聯合辦公室,牆上有他自己設計的 logo,一個苦瓜臉蘑菇頭不詳性別的人頭和排版淩亂的“不放棄做夢合作社”,logo 下面挂着一副拳套, 怎麽都感覺在無腦勵志。
說真的,作為一個創業失敗十幾次的十幾年老廣告人,大風有預感,而且這種預感特別強烈,他還是需要靠高貴的甲方才能生存下去。
有個辦公的地方也不錯,何況還招到了幾個頗有意思的年輕人,和年輕人在一起總是放松的。
大風幫方糖貼好了用花花綠綠的熒光筆寫好的招聘啓事,店裏的男孩子要辭職,幹了兩個多月,說是加上家裏給他每個月一萬塊的工作獎勵,存了兩萬六,趁着自己半年的周末随心飛還沒過期,要去窮游了,至少三個月。
這後一代出生的孩子,羨慕不來的潇灑啊。
他,以及他們,都是,20 歲的不好好上學,20 幾歲的不去上班,30 歲的在外面浪夠了,也實現財務自由了。
“交管理費了啊!”
每個月的 10 號,是這座城市的都市麗人翹首以盼公司準時發薪水,而這裏,他們需要給大風交下個月的管理費,每人 500 塊。
今天除了正在香格裏拉拍片的易鏡,其他人都在,段至金抱着吉他在會客區胡亂地彈出一些音節來,說是在給某個當紅歌手作曲,這裏沒人懂音樂,也就沒去考究他的真實性,聽他說自己是北漂了十年的音樂人,沒說作品,也不奇怪,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被認識的。
三個小姑娘都在埋頭做事,也不知道都在做什麽。
“風哥,我的一千,連易……文思的。”
大風的手機傳來“支付寶到賬一千元”的聲音。
說話的是李萬裏,這個月一號才來的,剛十天,來過五天辦公室,有時候她沒來,有時候其他人沒在,還沒有和大家建立相處模式,保持着一種官方客氣。
萬裏是合作社獨立攝像易鏡介紹來的,兩人是大學校友,她導演系,他攝影系,進校之前在貼吧上認識。
“好的,他的咖啡你喝嗎?”
500塊錢除了做水電開銷,每個人每個月可以免費喝樓下十杯咖啡。
“我先把我自己的喝完吧。”萬裏說完又繼續盯着自己空白的素描本,“謝謝你!”
已經快一個月了,她還沒想好要寫一個什麽樣的故事好,她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能吸點人氣,出一個至少掀起漣漪的本子,不然來這裏就沒有意義了,她還不如去上班拍宣傳片呢。
不,不可以,去上班是舒适區被打破以後的再考慮的事情。萬裏搖搖頭,繼續把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想一遍,生活即素材,但又不能只做一個人的故事,大家的人生似乎都一樣的單薄,全是自我感動,沒什麽打動人的。
“風哥,我的也好了啊!”雲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順便偷看一眼對面新來的萬裏在幹什麽。
段至金的轉賬也進來了,大風拍了一下坐在萬裏旁邊,正對着 iPad 上一張有着遮眼劉海和修長手指的漫畫人發呆的張小新,“就你了,交錢!”
“幹嘛啊,我會欠你幾百塊,開什麽玩笑?”張小新正要拿起手機,又縮回了手,吊着一口氣不讓自己氣弱,“大米的包裝,倒是趕緊催款啊,要交房租要還信用卡呢。”
“還有這事,做個底板給我,我等下做 PPT。”
其實還沒到約定交稿的時間,只是她真的沒錢了而已,上班的時候是月光,不上班以後是不穩定光,還是要積極交稿,催着點款。
張小新再次拿起 iPad,拉着大風的衣角,“半小時,半小時給你,你可以先放松放松,看看我的古言!”
“昂,”大風撓撓腮幫,“這個,那個,還有個,事情啊,今天有點忙呢,哎呀,真的太忙了,怎麽可以忙成這樣呢!”
趁着張小新拿起就放不下對着 pad 流口水的間隙,趕緊撤。
張小新又看了一遍自己漫畫的第一番,每個少女心裏都有一個完美的幻想對象,古言就是張小新那個完美戀人,她還把他畫出來,卻總能找到不完美的地方,一直看一直修改,也夠滿足她對散步、看電影、下廚房以及性愛的所有幻想……
可是,這樣完美的一個人,那些漫畫編輯竟然說故事不夠極致。
也許,萬裏可以幫她看看,易文思走的時候,說他的這個朋友很厲害,至少科班出生,能幫她解讀一下那些編輯的專業名詞吧。
“嗨,終于見到你了,我是張小新,你幾歲了?”張小新第一次正式和萬裏打招呼。
這問題問得萬裏不知道怎麽回答,有些尴尬,“昂,我跟易鏡是同屆同學。”
其實他倆不是一年生的,易鏡是她前一年的冬天生的,她是易鏡後一年夏初的。
“哦,26 歲啊,咱倆差不多大呢,二十幾歲的我們,人生還有無限可能的,要加油啊,要有夢想啊……”張小新鬼畜式地對着天花板陶醉起來。
段至金搖搖頭走來雲雲旁邊,示意她下去喝咖啡,每個月 10 號也是兩個人“清賬”的日子,雲雲拍攝會用到段至金的愛彼迎民宿,兩人是除了大風和張小新這對老搭檔外最快達到“合作”的。
這裏但凡來個人,別管是咨詢聯合辦公還是他們的朋友,張小新都會發揮“主人翁意識”,講一些讓人尴尬的話去拉近距離,開始他們也對他客氣,時間長了根本不想搭理她。
萬裏附和地笑,話肯定是接不下去,但是聊天技能傻笑還是發揮得出來的。
就這半年,張小新見誰都這麽說,仿佛曾經那個她已經被送去回收,換了一個新的過來了。
之前的張小新,一直以“奮青”自稱,信仰的就是,28 歲是人生最重要的節點,現在會在以前的說法上加上“我曾經以為”。
“我曾經以為,任何普通人搞事業,28 歲起得來就起得來,起不來就不起來了,褚時健老爺子 82 歲種橙子的成功是不具備參考價值的,人家能成功是因為人家是褚時健,而不是一個勵志的老爺爺,可是現在……”
張小新在描述這一段的時候,仿佛自己置身于聚光燈下,頭頂還有王冠,手上拿着仙女棒,只等衆生喊女神女神的時候,點化他們。
嚴格來說,她今年冬天的時候就到給自己限制的 28 歲把事業搞起來了,可是半年前,她突然開始談夢想,說不管生理年齡到哪裏,只要還有夢想,就不會老去。
她對外宣稱的夢想是出一本漫畫,所以從一個設計師轉型做了一個不去上班的設計師,靠着之前的資源,和大風一起,接一些別人幹不完的活,自己也在努力拓展客戶,争取不做丙方丁方,收入和上班差不多,只是賺得輕松一些,大部分時間都是閑着的。
至于夢想,它必須還存在,它存在在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最好,不可觸及才值得仰望。
“懂了嗎?”末了,張小新拍着萬裏的肩膀問。
“嗯,懂。”
懂不懂還沒整理好,但全記下來倒是真的,這個人設也蠻有意思的,這幾天也沒少遇到這樣的人,自己混得不怎麽樣,倒是喜歡說教別人,把他們幾個綜合一下,可以做一個讓人又讨厭又同情的主角。
這麽一想,是該和張小新做朋友了。
“新姐。”萬裏也和其他人一樣客氣地喊她,“我們也下去喝咖啡吧。”
“等我十分鐘啊,給風哥做個底板。”張小新眼咕嚕一轉,“你看看我的古言吧,我畫了 3 話了。”畫了半年,還是這 3 話,改來改去,也只是改古言的樣子,臉再長一點,劉海再長一點,手指再長一點。
萬裏禮貌接過她的 iPad,認真看起來:靠,這他媽也叫故事,這小姑娘交定了,又是一個搞自嗨藝術還覺得懷才不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