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親近
葬禮過後,顧寧遠就待在醫院裏,每天陪沈約養病,沈約又安靜又不吵鬧,顧寧遠不算費心,白天喂飯或者帶他出門去醫院的院子裏遛個彎。只是夜裏要防止沈約折騰自己的眼睛,偶有閑暇還要看資料文件,整日整夜地沒有休息的時候,漸漸地消瘦下來,倒像是父母雙亡過後過度悲傷造成的。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沈約一大早就醒了,有些放肆地在被子底下打了幾個滾,就無聊地撐着下巴,看上去懶懶散散,對房間裏發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實際上側着耳朵聽顧寧遠吧嗒吧嗒敲擊鍵盤的聲音。
顧寧遠看着他無聊,就放下手上的工作,問道:“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沈約抿着唇,仿佛在确定顧寧遠是真情實意還是随口一說,等到顧寧遠又問了一遍,才矜持地點了點頭。
顧寧遠忍不住笑了。
因為沈約不肯坐輪椅,兩個人就牽着手,顧寧遠一步一步帶着他走出去。沈約也乖巧了很多,不像才進醫院時那樣警惕倔強。
顧寧遠才走到樓梯口,一個小護士慌慌張張地從他身邊跑過,差點沒撞上旁邊的沈約。
住院部的人本不算多,可樓下忽然有病人呼吸衰竭,生命垂危,醫生護士都瞬間亂成一鍋粥。
在這樣的混亂中還能聽到樓下醫生聲嘶力竭地大喊:“起搏器呢!快!”
沈約眼睛看不見,對聲音倒靈敏了許多,知道外頭亂的很,捏緊了顧寧遠的手,猶豫了一會說:“要不然先回去吧。”
顧寧遠反問:“你想回去嗎?”
沈約就不說話了。
顧寧遠彎了彎唇角,難得起了逗弄小孩子的興致,打趣道:“好吧,既然你不願意出去,那我們就回去吧。”
沈約輕輕哼了一聲,又軟又輕。
又不是自己不願意出去。
就在沈約以為會被顧寧遠帶回去的時候,身體卻忽然騰空,一時本能占了上風,慌不擇路地抓住能固定住自己的東西,就摟住了顧寧遠的脖子。顧寧遠雙手抱起他,他一個人很容易就避開來往匆匆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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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約的下巴抵在顧寧遠的肩膀上,等緩過神來就明白了顧寧遠的逗弄,又重重哼了一聲,刻意扭過頭,恨不得離顧寧遠遠遠的。
顧寧遠近乎縱容地放任了他的小性子。
沈約是很難會有小性子的人,一貫含蓄內斂,讓平常人捉摸不透,對于這一點,顧寧遠重生前後都深有體會。
他現在年紀小,只隐隐有些将來的影子,還不太會收斂情緒,因為對外界充滿了防備和警惕,看起來就像一只張牙舞爪的小刺猬。
可等沈約長大了,就完全不同了。
顧寧遠還深刻地記得上輩子的一幕,那是在一場晚宴上,沈約精致的面容在璀璨到過于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有絲冷硬,笑意卻溫柔極了,正同身旁一位素不相識的太太打趣。他一只手扶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朵鮮豔的玫瑰,像是個再體貼不過的情人。可顧寧遠只看了他一眼,恰好能瞧見沈約偏過頭瞥自己,眼裏是嘲諷又冰冷的目光。
那是曾在他身上肆意跋扈的尖刺。
相比之下,顧寧遠發現自己還是比較心疼那個長大了的沈約。
大約是因為把尖刺藏到自己的身體裏實在是太痛了。像現在這樣,能夠發洩出來,叫別人看見,反而不那麽痛苦。
一出住院部厚重的玻璃門,沈約就感受到了外面吹着的微風和青草的香氣,在病房裏悶了許久心情不由地歡喜起來。
今天是個好天氣,住院部前面的一塊草坪上全是出來透氣的病人,攜家帶口,三兩成群,倒是有不少與醫院氣氛不符的歡聲笑語。
不遠處還煞費苦心地挖掘了一個人工湖,面積不大,湖水清澈透明,上面浮着幾只游船。
顧寧遠三兩步就走到一條空閑的長椅前,把沈約放下來,又用帶下來的毯子把他裹得嚴嚴實實,防止被風吹到。
外面熱鬧極了,幾個拽着五顏六色氣球的孩子在草坪上追逐,臉上洋溢着歡樂的笑,像風一樣從兩人奔跑過去。
沈約就安安靜靜地蜷在椅子上,唯一露出來的一雙穿着花色雜亂的襪子的腳在半懸空中晃啊晃。
顧寧遠問他:“你開心嗎?”
沈約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平時不願意同別人相處,連人多的地方也不願意去,可現在顧寧遠順着他,陪他下來溜達一圈,就高興起來了。
“你在這等一會,小心一點,”顧寧遠頓了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沈約還沒反應過來,想要拉住顧寧遠的衣角,卻又克制住。
在那麽多嘈雜的聲音中,他唯獨能聽清顧寧遠離開的腳步聲。
等顧寧遠拿着氣球回來的時候,就看到沈約的腳都縮進毯子裏,整個人都成了小小的一團。
沈約的手心被人塞進去一樣東西,是一根線,還順着他的手掌繞了幾圈。
沈約一驚,迷迷糊糊地問:“這是什麽?”
“是氣球,”那紅通通輕飄飄的小玩意兒在空中不停搖擺,顧寧遠把它拉拉到沈約的面前,又描述了一番,“紅色的,上面畫了一朵金黃的向日葵。”
沈約伸手碰了碰,指尖摸到緊繃的膠狀物,很感興趣似的摁了摁,又不敢太用力。
氣球上陷進去幾個小小的指印。
“從哪來的?”沈約笑着問。
顧寧遠一怔,“買的。”
沈約嘀咕了一句,“醫院裏有賣這個嗎?”又不說話了。
确實是買的,花了兩百塊錢,從一個委委屈屈的小胖子手裏買回來的。
這是顧寧遠前世今生從來沒做過的虧本生意。
可一看到沈約翹着唇角,順着顧寧遠的指引,很珍惜地撫摸着氣球上的向日葵,顧寧遠又有點高興。
他對待沈約,總逃不過重生前的記憶,可眼前這個并不是那個二十多歲,面容精致,笑容溫柔,手段卻狠辣無比的青年,而是一個長得白白軟軟,連一個笑都要克制的小孩子。
總忍不住叫顧寧遠再溫柔一些對待他。
遠處的風還是輕拂着樹梢,掠過微波粼粼的湖面,天鵝曲頸形狀的游船在風中微微蕩漾,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花香。
這是春天的好景色,可惜沈約看不見。
顧寧遠決定把這些景色說給沈約聽。
可他一貫少言寡語,又沒有過人的天賦,美好的景色被他描述出來就是幹巴巴的,沒有一點引人入勝的意味,就像是缺了水分的糕點,只是一盤無味的碎屑。
沈約卻聽的很仔細。
到了後來,他忍不住追問,剛才那朵花是什麽顏色,長得像什麽啊?
顧寧遠只能絞盡腦汁思考形容詞,打一些不太貼切又不夠動人的比喻來形容。
沈約有些費力地抱着那個紅色的氣球,心裏很滿足。
時間過得很快,顧寧遠終于沒有可說的景色,花園裏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
顧寧遠抱起沈約,“我們回去吧,該吃飯上藥了。”
沈約點了點頭。
其實樓道裏已經不再擁擠喧嘩了,可他還是願意被顧寧遠抱着回去。
沈約這麽想着,把紅氣球緊緊拽住,勒的手心通紅。
走回房間時,醫生已經在等着了,主治醫生今天有事,來的是另一個從未見過的年輕醫生。
醫療用具擺在一旁,醫生做好了消毒,開始揭開沈約眼睛上的紗布,準備清洗一下重新換藥。
他手上的動作很穩,笑眯眯的,很熟練地開口哄孩子:“小朋友不要怕,不上藥的時候不要睜眼,一點也不疼,叔叔很快就弄好了。”
醫生是哄着他玩的。
即便沈約用的已經是最貴最好的藥,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刺激的,總是會痛。沈約感覺到有冰冷的鑷子在自己眼睛裏外翻動,不時有冰冷刺痛的藥水摻進來,沈約的眼睛裏像是攪拌了玻璃片,細碎地割着,一陣陣的痛,那讓他不安極了。
可沈約動也不動,睫毛不眨一下,安安靜靜地挺直腰板,任由醫生的動作。
就像那些掙紮着想要見到光的本能和疼痛的刺激都不存在一樣。
顧寧遠握住沈約不自覺抖動的手,輕聲哄着:“馬上就好了。”
醫生從沒見過這麽聽話的孩子,即使是成年人有時候都忍不住疼痛和本能睜眼,便喜笑顏開地誇獎了沈約,又對顧寧遠說:“您家這孩子教的真好,不怕痛。”
顧寧遠聽了這話眉頭皺的更深,冷着臉把小醫生趕出去。
倒是無辜受牽連的年輕醫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到辦公室裏對小護士抱怨剛才的事:“奇了怪了!什麽毛病,誇他還犯法了!”
這世上并沒有人天生不怕痛,所謂不怕,其實是善于忍耐。
而善于做什麽又是經驗的積累,大約只有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痛,才能學會忍耐。
沈約才這樣大的年紀,怎麽就不怕痛了呢?
顧寧遠對小孩子的印象不多,也知道像沈約這麽大孩子的大多是愛玩愛鬧,怕痛怕苦的。
重生回來後,顧寧遠打定主意要收養沈約,就是擔起撫養教育他的責任,讓他能夠平安幸福地活着長大。
沈約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新裹好的紗布,又飛快地放下手。
剛才醫生叮囑過不要按壓紗布,沈約就不會做。
顧寧遠想,要是養這樣的孩子大約一點也不費心。
“疼不疼了?”顧寧遠問。
“不疼。”沈約立刻回話,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才意識到是顧寧遠問的話。
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還是,有點疼的……”
顧寧遠笑了笑,學着在樓下看到哄孩子的法子,俯身吹了吹眼睛上的紗布,“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沈約面紅耳赤,他沒料到竟然還有這種法子,好半天才結結巴巴:“不,不疼了,你別吹了!”
顧寧遠說:“真的不疼了嗎?”
沈約十分輕微地搖頭,像是生怕別人瞧見。
顧寧遠索性把沈約抱進懷裏,不緊不慢地替他吹一吹。
沈約虛張聲勢地掙紮了一下,很快就被鎮壓。
也許養那個不怕痛不怕苦,善于忍耐的沈約比較省心,可顧寧遠不願意。
孩子還是要有孩子的樣子。要是都聽話懂事,那要大人做什麽?
顧寧遠作為未來監護人,決定了沈約該怎麽長大。